路航
你應如鳥向山飛。
——《圣經》詩篇第11篇
青綠色的紋路,好似毒蛇一般,在飛艇外壁上攀爬。那是被海水腐蝕過的痕跡。
飛艇掉入這熱海,已經兩天多了。即使不低頭查看我也知道,飛艇上有些地方已經被海水侵蝕出了漏洞。隨著時間的流逝,飛艇在逐漸下沉,我也能越來越清晰地聞到熱海的氣息。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酸臭的海水在高溫下揮發出來,伴著稀薄的氧氣,刺激著我的呼吸道黏膜與雙眼,使我忍不住咳嗽、流淚。可我依然盡力地睜大眼睛,緊盯著天空,耐心地等待時機。
終于,在霞光快要消失在深紅色的天際時,我的視野里飛來了一群阿克羅伊得斯——我的任務目標。它是一種形似地球上飛鳥的智慧生命,西壬星上當之無愧的主人,唯一一種能在雷神之暴中活下來的生物。
這是我今天唯一的機會了,再拖下去,我不一定有這么好的運氣。
我攀上飛艇的最高點,默念著飛行要領,準備起飛。
看這群阿克羅伊得斯行進的方向,應該是去往附近的斯卡布羅山。
“很好。”我想,“順著商道飛的話,我能更省力點兒,或許真能再拍一天。”
地球上的斯卡布羅集市很有名,是一個不僅廣泛傳唱于歌謠,更在歷史上很受歡迎的定期集市。它起源于維京人在英倫三島的第一次登陸,發展于中世紀,持續了近四百年的光陰。每年持續四十五天的大型集會,就好似一個萬國商品博覽會,吸引著世界各地的商人,帶來食物、香料、寶石,甚至其他更為稀有的物品,前去展示、貿易。
西壬星上的斯卡布羅山也是如此。每一個到達西壬星的外鄉人,抵達的第一個港口,就是斯卡布羅山。在這里,不同星域的人趕來,采買自己所需的物品。
在這些展示、貿易的物品中,最受歡迎的是一種稀有的寶石——西壬星特產的靈石。它質地堅硬,即使泡在西壬星熱海的水里,也能保持很長時間不被腐蝕。它顏色亮麗,光芒璀璨,用來做首飾最合適不過,廣受各星域客戶的喜愛。除了裝飾之外,因質地堅硬的特性,它也被用來制作武器、工具和一些精密設備。
一顆人類指甲蓋大小的靈石,就能換一艘四人飛艇。而一艘四人飛艇,差不多就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像父親那樣的賞金獵人,可能接一個大單,出生入死,才能買一顆小小的靈石。盡管如此,因著它的美與神奇的特性,各星域的商人還是會爭先恐后地前來采買這種寶石。
傳說中,靈石只有在雷神之暴后的兩周內,才能開采。因此數量稀少,價格昂貴。但這說法至今也沒人證實。傳說和靈石一樣,都好像是憑空出現的,幾乎沒人知道根源。
若是雷神之暴沒那么恐怖致命的話,我想,商人們肯定會像禿鷲一樣,沒日沒夜地待在西壬星,兢兢業業地搜尋自己最想要的那一顆靈石。不過,如果沒有雷神之暴的話,這項任務的危險程度就不會這么高,父親也就不會因此失蹤了。
“為什么非得親自去拍呢?”剛聽說這項任務時,我問過父親,“探測器可以拍得更好。”
“探測器多貴?一臺探測器可抵得上三分之一的賞金。掉到熱海里,就沒了;掉三次,就白干了。再說也很容易被發現。”父親當時自嘲地笑笑,“我們缺的是錢,又不是命。”
拍攝遷徙中的阿克羅伊得斯這項任務,其實已經發布了許久,但一直沒有完成。原因很簡單,阿克羅伊得斯只會在雷神之暴前后進行遷徙,而能從這場震撼整個星球的閃電風暴中活過來的,寥寥無幾。去拍,就約等于送命。
不過父親的計劃很精巧。他找獨眼船長柯里昂賒了一套阿克羅伊得斯的身體,將自己的意識傳輸到那套身體中進行拍攝,作為抵押,他自己的本體存儲在船長那邊。拍攝好的資料傳給船長,一切結束后,再讓船長將自己下載回來。這本是再完美不過的計劃,只是不知為何,父親傳回了半天的拍攝記錄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父親大概是死了。”柯里昂告訴我,“這任務雖然簡單,但很多人都是有去無回。不然賞金也不會這么高。”
“我不信!”我站在自家破舊的飛船前,瞪著柯里昂,“我爸爸不會死的。”
“不信也沒用。那里天氣情況太特殊了。一天聯系不上,就等于是死了,不會再回來了。”柯里昂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雖然找小姑娘討債不好,但是你父親欠我的錢,總得有個人來還。”
我們最終達成了交易。他為我做后勤服務,送我到西壬星,在星軌上等我。我拍好視頻,實時傳輸給他,讓他拿去兌換賞金。總共拍三天,拍夠了,之前的賬,就可以一筆勾銷。
抵押品——我自己的身體。
若是我最終不幸失敗的話,柯里昂就扣下我,放回我父親的意識繼續還債,總而言之,這是個還算公平的交易。
事實證明,沒后路時,人的潛力是無限的。比如說,就算我這種恐高的人,也能學會飛行。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怕高。雖然我知道人站在高處并不會掉下來,可我就是怕。這種害怕就好像蛇帶來的涼意一樣,由不得自己控制,如影隨形。為此,父親替我做過一套外骨骼飛行裝置,想要幫我克服這種恐懼。可是我一次也沒用過。我始終是不肯去高處,更不肯飛行,哪怕有父親在身邊。
出發到西壬星前,我披著阿克羅伊得斯的身體,在模擬風場中,反復練習著飛行。每當要墜落時,我就打開外骨骼飛行裝置的噴射器,重回天空。
我身上的這套外骨骼飛行裝置是特制的,比市面上常見的要輕巧細致很多。鈦合金的表面,被父親細心地噴上了五顏六色的彩繪。連噴射器出口也安裝了消聲器,用絲線纏繞了一圈裝飾品遮擋。乍一看,和許多阿克羅伊得斯常用的裝飾背帶很相似,一般人隨意瞥到,不會認為這是個飛行裝置,只會好奇——這是今年新出的裝飾品嗎?
我有些后悔直到現在才使用它,如果父親早能看到我克服了對高處的恐懼,會不會走得安心一點兒?不過沒關系,我想,我總會把他帶回來的。
外骨骼飛行裝置,就是我的Plan?B。如果遇到特殊情況,比如糟糕的天氣,或者體力下降飛不動時,我就可以依靠它,避免自己掉入熱海喪命。靠著這份安全感,我信心滿滿地來到了西壬星,殊不知,我的精心準備,在這里其實也派不上多大用場。
從太空看西壬星,會覺得它實在是一顆很奇妙的星球。無他,它的地質條件與地球太相似了。
它擁有著一個雙星系統。雖然作為另一方的鏡星,引力太強,以至于潮汐導致的海浪太大,經常會淹沒西壬星上的聚居地。但這里有海、有山,還有氧氣——雖然稀薄,卻已經滿足了人類生存所需的必要條件。這也是為什么各路人馬這幾年來緊盯著西壬星和阿克羅伊得斯的原因。他們不單單是為了采購靈石,更是為了星際擴張的考慮。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西壬星的大海里充滿著高溫的酸水,大部分有機生物掉進去,都會被腐蝕掉。就算飛船掉進去,金屬外殼也會輕易被侵蝕,繼而沉沒。據柯里昂說,我的父親很可能就是掉入熱海死的。
在這片深綠色的大海里,除了一些極為低等的耐酸耐熱生物外,再無其他了。
即使是土生土長的阿克羅伊得斯,唯一能在雷神之暴中活下來的生物,在活著的時候,也受不了這種酸水的腐蝕。每年的遷徙季,他們總是成群結隊不停地飛行,直到遇到陸地,才敢降落。
然而整個西壬星上的陸地加起來,也不過可憐地只有星球總面積的3%,導致在遷徙途中,因為勞累過度、飛行脫力等原因,掉入熱海死亡的阿克羅伊得斯數量居高不下。
不過近年來,年輕的阿克羅伊得斯已經學會了靠著靈石換回來的飛艇協助自己進行遷徙了。他們長久地在空中漂泊,只是偶爾需要更換燃料時,才會到陸地上。
飛艇剛落入熱海時,和我搭檔的獨眼船長柯里昂就開始催促我。
“你怎么回事?還能拍鳥人嗎?拍不了就回來,別浪費裝備。”隔著屏幕,我都能聽到那頭柯里昂促狹的笑聲,“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不扣錢。”
大概是因為此刻也披著同樣的皮囊吧,柯里昂不明所以的笑聲和“鳥人”的稱呼,都讓我覺得是在侮辱人。雖然我知道他沒有什么惡意,只是習慣性這么叫罷了,卻還是有些不滿。
平心而論,阿克羅伊得斯確實長得像獵奇電視劇里的鳥人。他們皮膚大多呈棕黃色,不甚美觀,有著如同蝙蝠的翅膀。沒有手,只有爪子。雌性腹部有個育兒袋。他們和人類一樣,同屬哺乳動物。考慮到這一點,曾經有科學家猜測,阿克羅伊得斯的基因組會不會與人類或者地球上的鳥類有共通點,但測序結果完全不同。宇宙的奇妙之處就在這里,我們總會遇到顛覆自己認知的事物。
“當然能拍!”我硬著頭皮道,“你以為我是誰的女兒啊?”
“你爸不也……”柯里昂在那頭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那,祝你好運!”
身為新手,靠著外骨骼飛行裝置與決不放棄、反復嘗試的精神,我也成功湊夠了長達兩天的視頻資料。
據柯里昂說,我已經超過了探測器的水平。“這鬼天氣,探測器都堅持不了這么久不墜落。小丫頭干得不錯!”
對此,我也很開心。只要再拍夠一天,我就可以完全還清和柯里昂之間的欠債了。
“視頻資料已經傳過來了。可以先把我父親的意識下載回他的身體嗎?”
“當然可以。”柯里昂很滿意地答應了,“我晚點兒就幫你辦!”
“你先把他救回來,我再飛。”我心里忐忑,但口頭毫不退讓,“讓我通過通信儀和他說幾句話。我得確認一下。”
“你還信不過我嗎?我做這行這么多年,言出必行!”
“信不過。”我故意硬邦邦地回答,“這種事,還是保險一點兒好。”
“行吧。”柯里昂不再與我爭論。
兩個小時后,我在通信儀界面上看到了父親的臉。
“爸爸!”我看著通信儀那頭的父親,有些哽咽,“你感覺還好嗎?”
聽到聲音,父親瞪了我一眼,“安吉莉卡,你在哪里?”
“在做任務。”我輕描淡寫,避開他的眼睛,“祝我好運吧!”
“安吉莉卡,”我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爬上了飛船的最高點,默默給自己鼓氣,“加油啊!”
外骨骼飛行裝置已經戴好。
食物和藥品,也被我壓縮成小小的膠囊,塞進了手環。雖然很大程度上,我不一定用得上這些東西,但是準備工作還是要做充分。
我借助外骨骼裝置的推力,默念著飛行要領,向著天空緩慢上升。飛行課的老師曾經告訴我,怕高的話就不要看下方,一直朝上看就好了。
霞光快要消失在深紅色的天空時,一隊阿克羅伊得斯從我的上方飛過。
機會正好。
我啟動了外骨骼飛行裝置的噴射器,向著他們追去。
然而,當我快接近那隊遷徙中的阿克羅伊得斯時,空中忽然起了一陣大風。臨近雷神之暴,天氣往往瞬息之間風云變幻。這種天氣的驟變,對獨自飛行的人來說很致命。這也是為什么阿克羅伊得斯常常成群結隊進行遷徙,只有聚在一起,他們才能抵御氣流變化、風雨閃電帶來的影響,成功飛到目的地。
有一次失敗,我就是這么被大風刮下來的,不過好在我有外骨骼飛行裝置,千鈞一發之時,將我重新帶上了天空。可這次的失敗來得更迅猛,我不僅來不及意識上載,甚至來不及調整噴射器的方向,就從空中墜落了。
墜落,好似一支離弦箭。只來得及聽到柯里昂最后的驚嘆,“你怎么又掉下去了?安吉莉卡?你還在嗎?”我無力回答,自顧不暇,恐懼使我失言。眼前晃動著的,只有一片無盡的深紅天空。
“沒事,”我想,“至少爸爸被救回來了。”
我認命地閉上雙眼,墜落,墜落,好似歸家一般,直直地向著熱海扎去。
直到四只手托住了我。
我睜開因為害怕而緊閉的雙眼,眼前是一群阿克羅伊得斯。
“我們是斯塔諾夫曼雁部的。你還好嗎?”領頭的那個阿克羅伊得斯問我。他體型修長,翅膀寬大,裝飾著五彩紋樣的皮膚在晚霞的映照下呈淺金色。我微睜著雙眼,感覺那光芒照得我有些晃眼。一眼看去,他真如天神一般,與其他阿克羅伊得斯慣常的膚色完全不同。“這種天氣,一個人飛很危險。”
“謝謝,我……”我因緊張而不知該怎么回答,現在這個局面,可能比掉入熱海更糟糕。好在,我身上的裝備都經過精心的偽裝,一眼看不出來。
正當我努力尋找合適的措辭,想要解釋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時,救我的那個阿克羅伊得斯又開口了,“你是落單了嗎?”
我只好點點頭。
“拉布卡萊蒙艾鵬部落的?他們在我們前一批,剛飛過去。你跟著我們吧,等追上去了再回去。”
我又點點頭。他替我找的理由太完美了,以至于沒有不用的可能性。
“謝謝!可我……頭有些暈,可能飛不了多快。”
“沒關系,我找人帶你。”他快速扇動了兩下翅膀,表示友好,“我是布萊恩。”
“我是安吉莉卡。”我太緊張,以至于都忘了用假名。
但好像也沒事。
我跟著布萊恩的隊伍飛了好一陣子。他們不僅沒有趕我走,或者傷害我的跡象,還特地派了一個女性阿克羅伊得斯庫琳娜照顧我。
庫琳娜與布萊恩一樣,周身泛著淡淡的金色,與族群里其他阿克羅伊得斯看起來不太一樣。我對她很有好感。唯一的麻煩是,她的問題太多了。
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部落,甚至可以說沒與其他部落的人打過交道。她每日的生活,除了編制祭舞,就是與布萊恩對歌。
來之前,我仔細看過父親的資料,知道阿克羅伊得斯喜歡唱歌,但沒想到有這么喜歡唱——從傍晚到夜幕深沉,不過也就兩三個小時,我已經聽了差不多十首曲子了。
但庫琳娜并沒加入唱歌的人群中,相較于唱歌,她現在似乎對我本人更感興趣。從布萊恩將我托付給她開始,她就對我開啟了問詢模式。她對我的一切都很好奇,比如我編造的商人職業——庫琳娜就此足足問了我十幾個問題:比如現在各地流行的飾品、好吃的食物、奇怪長相的外鄉人等。
好在早年間,我隨著父親走南闖北,什么都知道點兒。我將過去的見聞,縫縫改改,編成故事,說給庫琳娜聽。她聽得津津有味,全然沒發現漏洞。不過和對我身世的好奇相比,她更喜歡的是我身上這套外骨骼飛行裝置。“你身上這條背帶真好看,在哪里買的?”我只好告訴她這條“背帶”買不到,“我父親送我的禮物。”
“那他一定很愛你。”庫琳娜道,“我從小就被卓林長老收養,沒有見過父親。”
“是嗎?長老對你來說,就像父親吧。”我附和著她,只希望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不要再問我問題了。問得越多,我暴露得就越多。而且有庫琳娜在,我實在是很難找到機會悄無聲息地將視頻資料傳給柯里昂。
“是的!”庫琳娜笑了,“所以我說要做祭舞時,他很生氣。但是最后還是隨我了。”
祭舞?這是一個不存在于記憶庫里的詞。我不確定是什么工作,但還是繼續順著她說:“不過長老以后一定能理解你的夢想吧。”
“我也覺得!”庫琳娜熱切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她的知音,“我就知道你能理解!不過長老現在還在生我的氣。那些男人們根本就不懂,連布萊恩都不懂。可是做祭舞多好呀,多漂亮。”
說罷,她話頭一轉,又開始問我:“安吉莉卡,你小時候有什么夢想呀?”
我哪有什么小時候的夢想?真要說夢想的話,那就是有花不完的錢吧。
當然不能這么說,我搖搖頭,斟酌著給出了庫琳娜可能會喜歡的答復,“小時候,我想做個達帕斯,往返鏡星運貨的那種。”
達帕斯在西壬星上,專指往返鏡星與西壬星運輸物品的人。由于這兩顆星球之間引力巨大,即使不太會飛行的人也完全沒有問題。
“不過我現在只是個商人。”
“商人也不錯。”庫琳娜安慰道,“你懂好多漂亮東西呀。達帕斯可辛苦了!”
就這樣,庫琳娜拉著我聊了許久,直到深夜,我才找到機會聯系船長。
“安吉莉卡呼叫船長!安吉莉卡呼叫船長!”
入夜,趁庫琳娜睡著,我緊張地呼叫著柯里昂,心里默默祈禱,不要被發現。
“傳資料嗎?”柯里昂很快就回應過來,與我的通信儀建立了連接。
我簡單介紹了我的處境,柯里昂對此倒是樂見其成。“你被那群鳥人救了?這倒是好事。熱海起浪之前,你多拍點兒吧,傳過來就行。說不定你們父女團聚時,你還能剩下不少錢。”
第二天一早,剛睜開雙眼,我就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夜里,我們在空中休息時,為了節省體力,都聚集到了一起,翅膀疊著翅膀,飄浮在空中。
往日在遠處看到這種景象,只覺得這種陣型好似一片巨大的飛毯。現在身在其中,看到一個個阿克羅伊得斯在清晨美麗的粉色天空中依次舉起自己的翅膀,掉出自己昨夜休息的地方,墜落,然后再飛起。這種秩序井然又壯觀的美感,莫名讓我很感動。
整個隊伍的隊形編排極為嚴密。雖然大部分參與遷徙的阿克羅伊得斯已經上了年紀,但他們仍然按照要求,保持著一定的速度,緊密跟隨著隊伍飛行。
“每兩個時辰,換一次隊形。”庫琳娜一面向我介紹,一面問,“你們拉布卡萊蒙艾鵬部落是多久換一次隊形呀?”
“我……”瞎編肯定不行,我只好裝笨,“我都是跟著別人飛,沒注意過。”
聽到這,庫琳娜哈哈大笑起來,“難怪你會落單!那你就先跟著我飛吧。等碰到你們部落的人了,你再跟著他們飛。”
我仍然飛得不太好。但奇怪的是,和這群阿克羅伊得斯在一起時,我似乎不再恐高了。
我的心理醫生曾經說我的恐高,是出于童年時一次被遺忘在高塔上的經歷導致的心理創傷。父親對此很愧疚,但我卻是將信將疑。畢竟我完全不記得有那么一段經歷。我只是記得每當到高處,骨頭里會感受到的那種徹骨的寒冷,讓我發抖的寒冷。
我想,我現在能夠克服對高度的恐懼。這一半應該歸功于我身上的外骨骼裝置,一半要歸功于我的好老師庫琳娜,以及身旁這群伴著我飛行的阿克羅伊得斯。有他們在,我莫名覺得很安心,就好像父親還待在我身邊一樣。
除了飛行以外,對于阿克羅伊得斯來說,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唱歌。他們出生會唱歌,死亡會唱歌,飛行會唱歌,跳舞會唱歌,戀愛會唱歌,分手也會唱歌。總而言之,無論做什么事,都會有對應的歌謠。
庫琳娜自然也是如此,一路上,我很少聽到她唱重復的歌。她聲音極美,雖然大部分歌曲我都聽不太懂,超越了我對西壬星語的了解,但我仍是很喜歡這些歌。歌聲不僅使得我們的飛行沒有那么枯燥,也使我的心情歡快起來。
再堅持半天多就可以了!我對自己說。湊夠一天的拍攝量,發給柯里昂,我和父親的債務,就都能解決了。
我不太會唱歌。自出生起,我就隨著父親顛沛流離,輾轉于星際之間。我的大部分知識來自AI機器人,小部分知識來自父親的言傳身教。
我學過許多生存必需的課程,有些聽起來很高大上,比如飛船修理、珠寶鑒定、品酒等,有些很接地氣,比如種菜、做飯、殺豬等,甚至為了方便繪制航線,我也學過繪畫。可是,唱歌從來就不在我學習的課程內,哪個賞金獵人會去唱歌呢?
父親沉默寡言,很少說話,更不用說唱歌了。飛船的中控AI也如父親一般惜字如金,若我不問問題,就不會回答。我在沉默的環境中長大,唱歌從來就不在我的生活中。
但對于一個阿克羅伊得斯來說,不會唱歌,就等于不會說話。
庫琳娜開始極力要求我唱一首歌了。
“你們拉布卡萊蒙艾鵬部落唱什么歌呢?”中午進食時,庫琳娜問我,“可以唱給我聽嗎?”
倘若我真是一個天生的阿克羅伊得斯,我想,我一定會非常高興接到庫琳娜的邀請。這是普遍用來表達友好的邀約。但是,我根本不會唱歌。
拒絕了幾次后,庫琳娜有些不開心了。
“怎么會有人不會唱歌呀?安吉莉卡,你是不是不肯唱給我聽?”她這種天真蠻橫的語氣,實在是沒法讓人生氣,也沒法讓人繼續拒絕。我真羨慕她,雖然不知道親生父母在哪里,卻有整個部落的人陪伴自己,不用過我這種刀尖上跳舞的生活。
我想了想,迎著風,唱了一首父親多次吟誦過的圣詩。記憶里,父親總是在出任務之前,念它——
我去投靠耶和華。你們怎么對我說:你應如鳥向山飛。
看哪,惡人彎起弓,箭已在弦上,(他)暗地里要射那內心正直的人。
根基若被毀壞,好人還能做什么呢?
……
阿克羅伊得斯不愧是天生的空中歌手。待我唱到第二遍時,已經有人跟上我的拍子,為我和聲。
不過聽我唱完,庫琳娜更不開心了,“安吉莉卡是騙子,明明唱得這么好,還說不會唱!”
我訕笑道:“只會這一首。”
“我就知道,不會有不懂唱歌的阿克羅伊得斯。”庫琳娜開心得拍了下我的翅膀,“不過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它唱的是什么?”
“是說一個人,要像鳥一樣,朝自己的目標飛行。”我信口回答。
“真好聽。那你能不能為我們唱這首歌?我過幾天有一場舞,是我最后的舞。到時,你為我唱這首歌,可以嗎?”庫琳娜熱切地看著我,但隨即她又自己打消了念頭,“不對,你不會去那么遠,跟我們到山那里。布萊恩說,過幾天你就會走了。”
“走?”我一愣。自救我到現在,布萊恩再沒見過我。他為什么要和庫琳娜說我要走呢?我想弄清楚,但眼下也顧不得許多。我只希望,能在熱海起浪、潮汐來臨之前,安穩地多拍兩天視頻,多換一點兒錢,留待備用。
如果真要趕我走,那就走吧。反正幾天后,錢也拿到了,父親也回來了。有了錢,去哪里都是一樣生活。
可是,盡管我愛錢,但越和庫琳娜熟悉起來,我就越覺得心里愧疚。想起我的錢,要靠出賣眼前這群幫助過我的阿克羅伊得斯換來,心里就很掙扎。
我現在的機會得來不易,可謂是運氣。每多拍一天,就能有兩千星際幣的進賬,也就意味著我和父親之后的生活會更舒適。可他們像朋友一樣對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拿他們的隱私換錢。
要錢,還是要朋友,我陷入了沉思。
“安吉莉卡,你不舒服嗎?”見我發呆,庫琳娜問。
“沒有,我挺好的。”我隨口撒了個謊,“我剛才在想朋友。”
“這樣啊,”庫琳娜朝布萊恩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他正好朝著我們這邊飛,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我剛也在想朋友。所以你的朋友帥嗎?”
“誒?”我一愣,瞬間反應過來,感到耳朵都有點發燙,“你想什么呢?”
“庫琳娜!”布萊恩剛好飛過來,中斷了我們之間的談話,“卓林長老找你,要談祭舞陣型的事。”
“好的,我這就去。”庫琳娜風一般地就飛走了,布萊恩卻沒走。他仔細地打量著我,似乎想要說什么。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最終化為難言的尷尬。
我有些受不住,只好主動問他,“還有什么事嗎?”被他救起時,我太過緊張,印象里只有他通身泛著的淺金色光芒,卻未仔細看過他的容貌。之后在飛行隊伍里,我們相隔的距離又太遠,一直未能再見。現下我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不得不說,即使按地球人的標準,他也很帥。翅膀寬大強健,身量修長,眼神銳利但溫和。
“之前多謝你救我。”
“我剛才又救了你。”布萊恩把我引到一旁,遠離隊伍,了然地笑了,“你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吧?”
“對,我是拉布卡萊蒙艾鵬部落的。”我在心里為自己鼓了個掌,還好記得這個佶屈聱牙的部落名。
“那是我替你找的借口,不然當時沒法救你。”布萊恩定定地看著我,“我是說,你應該不是我們的人。你來自哪個星球?”
我霎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到底是哪里留下了漏洞?我緊張得不敢看他,頭昏沉沉的,又覺得好像要掉下去一樣。布萊恩飛近了一點兒,用他的翅膀穩住我。
“你當時情況不好,掉進熱海,一定會死。救你一命也沒什么,順手的事。”布萊恩見我太緊張,又寬慰到,“我沒什么壞心。只是你這身外骨骼飛行裝置,即使是商人也很少用得起。飛艇派倒是也有用的,但是沒你這個先進。所以我覺得你不是我們這的人。你是蒙卡索星人?鏡星人?地球人?”
“地球人。”我認命地回答。
“這就對了。這種東西,地球人用得多,也買得起。我也是偶然見過,才知道它的存在。以前有個地球人,和我們長得一樣。”布萊恩陷入了思考,“說是從小被帶到地球長大的,長大后學了生物學,來做自然調查。你也是來做調查的嗎?”
“不是,我是來買靈石的。”我搖搖頭,還是死咬著之前那個漏洞百出的謊言。
布萊恩卻也不再追問,“回地球的話,得去斯卡布羅山。只有那里才有航班。但我們不會去。熱海就要起浪了,今年潮汐力造成的浪潮應該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在路上多少都有些危險。你之后想去哪里呢?跟著我們,你是回不了家的。”
“我還沒想好。”我沒法回答,總不能說我的目的就是跟著他們,拍攝他們的遷徙吧!“走一步算一步吧。你們去哪里?”
“我們?我們去死啊。”他忽然笑起來,“你跟我們去嗎?”
“啊?”在我一晃神的工夫,布萊恩振翅一飛,已經向著庫琳娜離去的方向追過去了。
他的最后一句話,回蕩在我腦海里,讓我疑惑。“我只能告訴你,跟著我們,沒什么好結果。最好在后天之前離開隊伍,往商道飛。”
這是警示嗎?沒什么好結果?
等庫琳娜回來后,我才算弄清楚布萊恩所謂“跟著他們會死”的含義。這是一群要拜山祭海的阿克羅伊得斯。路途遙遠,偏離商道。不管是我想回到地球,還是想回到山上、碰運氣躲避雷神之暴,跟著他們,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至少,方向是完全錯的。這一路上,他們不會在任何一座山歇腳。
但無所謂,我本來也沒想回去,事實上,在完成賞金任務之前,也沒法回去。
我決心找布萊恩談談,問問能不能繼續跟著。至少得堅持到明天,先完成任務。
可是還未等我去找他,當天下午,布萊恩就又主動來找我了。
“安吉莉卡,你要不要先離開?現在天氣變化太劇烈了。我怕等不到后天,熱海就要起浪,接下來的日子,潮汐引起的海浪會越來越高,還會產生大氣潮。那時候,我們也護不了你。你又不太會飛,繼續跟著我們,會很危險的。”
“我不能一直跟到底,去看一下你們的山嗎?”我開了個玩笑,雖然我并不打算待那么久。
“跟到底的話,你就很難回去了。”布萊恩飛到我的側前方,正色道,“最遲明天,你就得離開我們,回到商道。我聽說,軌道上的飛船都準備離開了。你至少得找一座山飛過去躲著,這樣比較安全。”
“如果,”我訥訥地說,“我想再送送你們呢?”到明天,才算拍夠一天時間,無論如何,我不能先走。
“為什么?”布萊恩剛想說什么,隊伍前方忽然傳來了一聲號角。緊接著,號角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那是擔任警衛的阿克羅伊得斯發出的號角。
有危險!
“我得先回到前面,長老在找我。回頭再和你談。”說罷,布萊恩頭轉身向前方飛去,“但是,安吉莉卡,你還是盡快走比較好。”
此時,我身邊再沒有看管的阿克羅伊得斯,也確實是離開的好時機。不過,在布萊恩的身影快要消失在眼前時,我還是下定了決心,決定跟上去看看前面發生了什么。
或許我能幫到什么呢?我想。就當是報答吧。
“安吉莉卡!安吉莉卡!”正在我朝著布萊恩的方向前進時,通信儀忽然響起來了。
“怎么了?”
“快別拍了!把你剩下的視頻傳給我。西壬星今年的雷神之暴太猛了,我們在軌道上都感應到了。”柯里昂在另一頭緊張地吩咐,“我們打算提前過星門,之后你就算拍了,也沒法傳給我。”
“可是,我還沒拍夠一天啊!”我看著前方陷入混亂的阿克羅伊得斯的隊伍,有些擔心,“而且我現在……”
“我會按約定把你下載回來的,該給的錢也不會少。快傳吧,安吉莉卡!再拖下去,你白吃苦了。”
“好!”我定了定神,接通了傳輸信號。將剩下的視頻傳輸給柯里昂,這件事就可以畫上句號了。到時候再去幫布萊恩的忙,也來得及。
但或許是因著柯里昂的話,也或許是天氣本來就要變了。天色由一早的粉色,很快就轉紅了。刺骨的大風刮得我也有些搖晃。傳輸信號時斷時續起來,這使得我有些焦慮。但我不敢動,運動時信號更差。
“雷神之暴要來了!”不遠處的阿克羅伊得斯此起彼伏地驚叫著,“大家不要亂!注意隊形!”
在我的腳下,因潮汐之力,熱海劇烈地翻滾著,激起一陣陣浪潮,直達天際。天色漸漸從深紅轉暗了,微微的細雨隨著風飄了起來。
這就是雷神之暴要來的征兆嗎?
傳說中,當天色完全變灰變黑時,每年一次的雷神之暴就會降臨。然后高山損毀,生靈傷亡。一夕之間,滄海桑田。
為了平息雷神的暴怒,阿克羅伊得斯會執行流傳多年的拜山祭海活動。海神收到禮物,大海便會安寧,天空隨之晴朗,高山也會重新屹立起來。
但這也不過是個傳說罷了。沒人看到過,也沒人能證實。只是每次雷神之暴出現之后,很多山的位置都會發生改變。有幾年,甚至連斯卡布羅山的位置都變了。因此也興起了“斯卡布羅山是活的”這一說法。
山體的變動,自然導致集市的變動。這使得每年外鄉人前來貿易時,都不得不重新確認一番。否則,稍不注意,就會降落錯地方,掉入熱海。對此,大眾的說法——各山輪流舉辦“斯卡布羅集市”——被廣為認可。
但就算山的位置不變,雷神之暴期間也不適于來做生意。
它實在是太猛烈、太兇險了,一旦發作起來,空中的飛艇與外軌道上的飛船,都會受到強烈的沖擊。信號干擾是最基本的,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是標配,漫天飄著的球狀閃電也是常態,細數下來,與其他星球上的特大雷災似乎也沒什么分別。但恐怖的是,伴隨著雷神之暴,熱海受潮汐力的影響,海面波濤起伏,極不平靜。一旦誰在空中被閃電擊中,落入充斥著高溫酸水的熱海,必死無疑。
我望著眼前翻滾的云海,感受著烈風呼嘯,只覺得我要是能夠成功活過今天,就是祖上燒了八輩子高香了。但轉念一想,我的任務就要完成了,死在這里也無妨。
“柯里昂船長!柯里昂船長!”
我想問下柯里昂更多關于雷神之暴的信息,但他遲遲沒有回應。舉起通信儀,我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起,通信儀與后勤船之間的連接已經斷掉了,大概是因為雷神之暴引起的電磁干擾吧。但看記錄,我的資料已經傳輸過去了。最后是船長的一句留言,“信號不好,事會辦妥的,回見!”
罷了!想來,他也已經過了星門。
我扔掉手中的通信儀,調整外骨骼飛行裝置的方向,繼續向著布萊恩那邊前進。逆著烏云和大風,我知道這是冒險,但只希望能盡快趕到他身邊。多少,有我能幫得到的地方吧!
可還是太晚了。
因著大風,阿克羅伊得斯的隊伍不斷被吹散。不得已,他們重新進行了編排。為了減輕風的干擾,這張飛毯鋪得比先前要松散得多。一旦有人因為支撐不住而往下掉時,附近的阿克羅伊得斯就會飛過去將他救起。由于族群里大部分人年歲已高,需要被救的人太多了,這支嚴整的隊伍還是受到了不少沖擊。從我的方向看去,這塊嚴整的飛毯已經出現了漏洞。
我趕到時,如絲的細雨已經變成了豆大的雨點。空中風雨交加,烏云之間,更是夾雜著閃電,使飛行變得極為難受。我靠著外骨骼飛行裝置的力量,在部落中搜索布萊恩和庫琳娜的身影。
目之所及,我見到的景象便是不斷有人落下,不斷有人前去救援。一般來說,救起一個人,至少需要兩個人一同前往,互相照應。可是眼前情況危急,許多參與救援的人,放棄了規矩,獨自一人就前去救援。雖然這樣會造成更大的傷亡,可誰又忍得住不救自己的同伴?
布萊恩就是如此。他在救一個掉下去的老年阿克羅伊得斯時,被閃電擊中了,直直墜下。
還好,我正好趕到。
可是即使打開了噴射器,也只來得及在他落海前抓住他。
“布萊恩?!”
我看著懷中抽搐著的他,皮膚上淺金色的光芒逐漸消散,眼中的神采不現。我想起身上攜帶的藥品。胡亂找到一粒緩解神經疼痛的藥品,將它塞進了布萊恩的口中。好在,他還有呼吸。
我的頭頂上方,風雨閃電還在繼續,局勢一片混亂。不斷有人被閃電打中,被風刮倒,或是被雨點砸倒,落入熱海,失去生命。奇怪的是,那些被閃電擊中的人,無人去救。對此,我倒是可以理解,被閃電擊中,旁人只能一直照顧他,無法分身去救更多的人。就好像我現在抱著布萊恩,就沒法分身去救人一樣。
我在人群中搜尋,想要找到一個阿克羅伊得斯,將布萊恩托付給他,然后再去救別人。但每個人都自顧不暇。被救起的人,只在空中稍做休整,就轉身投入了救人的隊列。不斷有人從空中掉落,也不斷有人被救起。
這支阿克羅伊得斯的部落,在風雨閃電中輾轉,猶如海燕一般,在幫助族人的同時,尋找著一線生機。
我靠著外骨骼飛行裝置的推力,抱著布萊恩,也在這令人恐懼的雷神之暴中輾轉飄零,以期能夠活下來。或許是有朋友在身邊,或許是有個信念、希望自己能回報布萊恩的救命之恩,或許是我已經不再恐高、?不再害怕飛行了,在與雷神的搏擊中,我最終成功地活下來了。
雷神之暴過去后,熱海與天空恢復了平靜。
這場持續三個多小時的暴風雨,使得斯塔諾夫曼雁部落損失慘重,頗為狼狽。不過好在,大部分人仍然平安活著。
我抱著布萊恩回到隊伍,再次見到了庫琳娜。
她還畫著祭舞的妝容,但因為方才的風雨閃電,臉上精心繪制的紋飾,已經糊成了一團。
“布萊恩!”庫琳娜看到我懷中的布萊恩,尖叫著沖過來,“他怎么樣了?”
“他中了閃電。”我干巴巴地說,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在相處中,我能感受到這姑娘對布萊恩的愛意。很抱歉,作為朋友,沒能幫到她守護好她心愛的人。
布萊恩背部一片焦黑,初見時那種天神般的光芒已經消失了。現在的他奄奄一息,猶如剛從勞工營逃出來一般。
“大巫醫!你幫我帶他去見大巫醫,跟著我!”庫琳娜一反之前的溫柔,拽著我就往大巫醫那里飛。
大巫醫是斯塔諾夫曼雁部落年歲最長的人。他目光和善卻精明,一臉皺紋,看起來好像千年的樹妖,頗有些嚇人。但據庫琳娜介紹,他實際上沒那么老,但具體有多老誰也不知道。
“一般來說,被閃電擊中還沒死的人很少,除非有人能及時救下他。”大巫醫神色了然,“你已經給他喂過藥了嗎?”
雖然不明白大巫醫是怎么看出來的,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喂的什么藥?”大巫醫定定地看著我,“你得告訴我喂了什么,我才知道接下來怎么救他。”
我只好將那種緩解神經痛的藥給大巫醫看,“喂的這種,是急救藥,緩解神經疼痛的。”
“果然如此。”大巫醫正要說什么,身后又來了幾個長老探望布萊恩。大巫醫不再理我,親手往布萊恩背部涂抹了一種黏稠的無色膏藥,念了幾句咒語后,布萊恩就漸漸蘇醒過來了。
醫術真高明,我有些驚訝。
“想學嗎?你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他朝我笑了笑,轉身離開,“布萊恩一時半會兒不能飛了。你們討論一下他該怎么辦吧。”
可能因為我是救起布萊恩的人,現在又抱著他,竟沒人質疑我為什么會留下來。
聽他們談話的意思,遷徙途中,無法跟上隊伍、不能飛的人就會被放棄。庫琳娜愿意承擔照顧布萊恩的工作,可是她是祭舞主舞,不能抽身。勉強帶著布萊恩,最終沒到目的地也還是要放棄。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現在放棄。
我聽得兩眼一黑。照這么說的話,只要被閃電打中,就不需要再救了?我回想起方才布萊恩落下去的情景,確實也沒有人救他。大概正如大巫醫所說,被閃電擊中的人,幾乎沒有活下來的希望。既然希望渺茫,就自然沒人費力去救。可是,連已經被救起來的人,也要放棄嗎?
但我也無從指責。阿克羅伊得斯有他們的行事準則,我不能用人類的評判標準去判斷要求他們。
我想了想,自告奮勇道:“我送他過去!我可以照顧他。”
“你是?”長老們這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沒見過你。你不是我們部落的人吧?”
“他是救布萊恩的人,布萊恩也救過他。”庫琳娜主動替我介紹,“拉布卡萊蒙艾鵬部落的商人。”
“商人?”長老們的神色有些異樣,沉默了片刻,但并沒說什么難為我的話,“這倒是天注定的。你若是能送他到我們的山那里去,我們部落的靈石,你可以拿三塊。”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我會將他帶到山那里去的,不過靈石就不必了。”
一直抱著布萊恩飛行,顯然不現實。且不說他很重,負重飛行,速度會慢,跟不上隊伍,時間久了,我也撐不住。再說,男女有別,帶著他,進食、休息也不方便。
但我有外骨骼飛行裝置,我想,它足夠撐得起一個成年男性阿克羅伊得斯的重量。它陪伴了我這么久,既然我現在不恐高了,也是時候將它給到一個更需要的人手中。
我想,父親如果知道,應該也不會介意的。
五天之后,我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可是目之所及,我并沒看到山。反倒看見一大群阿克羅伊得斯,在海面上盤旋著、飛舞著,如同跳一支回旋舞。他們大部分年歲都很老,身上繪有不同的裝飾,膚色也略有不同,顯然來自不同的部落。
不遠處停泊著幾艘很大的飛艇,似乎裝載著重物。幾個達帕斯正在飛艇上搬運著山巖。
我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發愣,“布萊恩,你說的山在哪里?”
可回頭一看,布萊恩并不在我身后。他已經飛去和其他部落的朋友打招呼了。
這些天,雖然他的背部仍然沒有恢復知覺,使不上力。但他已經學會了操縱外骨骼飛行裝置,掌握了技巧后,飛起來比誰都快。有時候,連庫琳娜也追不上他。
“明天,你就能看到我們的山了。”大巫醫悄然飛到了我的身邊,“今年,我這老頭子也要去了。如果你早來一年,或許我能把手藝傳給你。”
“我太笨了,可能學不會。”又見到大巫醫,我不禁想起初見他時,他沒說完的話,“大巫醫,你之前說我像誰?”
“像我一個朋友。”大巫醫笑笑,“但你肯定不是他。他已經走了五十多年了。再回來的話,也該有我這把年紀了。”
“哦。那哪里像呢?”我自忖,應該沒那么倒霉,剛好柯里昂為我選的這副身體,母本就是大巫醫的朋友吧?但時間也對不上。
“都用著外骨骼飛行裝置,都戴著拍攝記錄儀吧。”大巫醫向我眨眨眼睛,低聲說,“我聽布萊恩說過你的事。但我沒有告訴他,你戴著拍攝記錄儀。”
“我只是……”我訥訥地想解釋,但也不知道解釋什么。我的拍攝記錄儀被我用彩帶裝飾著,一眼看去,也不會想到是高科技設備。
“沒關系的。”大巫醫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必再說了,“謝謝你救了布萊恩。他是我兄弟的孫子。”
我和他,就這么默默地并排停在空中,看著眼前互相交談、問好,劫后余生的這群阿克羅伊得斯。
活著真好,我由衷地為他們感到快樂。
至于我,任務完成了,朋友也幫了,我也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望著腳下波光粼粼的熱海,我想,也是時候回去了。
我想起了曾經答應庫琳娜的事,還差一首歌。對,再唱一首歌,我作為阿克羅伊得斯的這一生也就圓滿了。
就在此刻,大巫醫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你之前說你是商人,那你知道,用一塊我這么大的靈石,可以換來多少山巖嗎?”
“你這么大?”
“對,體型像我這么大的靈石。”
我有些驚訝,但還是老實回答:“我沒見過這么大的靈石。不過,如果真有這么大,足夠換三分之一座斯卡布羅山那么多的山巖了。”
“很好。”大巫醫滿意地點點頭,“我們會給你三塊那么大的靈石。拉布卡萊蒙艾鵬部落的商人,你能帶給我們一座斯卡布羅山那樣的高山嗎?”
“可以吧。”我有些拿不準大巫醫的用意,“可是……”
我再想問山的問題,大巫醫只是讓我明天自己看。
“明天你就懂了。別忘了你的承諾就好。”
次日清晨,我被一陣激烈的鼓聲震醒。
熹微的晨光中,目之所及,皆是一個個抱著山巖的老年阿克羅伊得斯。他們身上繪著五顏六色的紋飾,在深紅色的天空映襯下顯得莊嚴肅穆。
我飛起來數了一下,老年阿克羅伊得斯的隊伍,從上到下,足有數十層。同層的阿克羅伊得斯,翅膀連著翅膀,由小到大,呈圓環狀排列。每層相隔兩三米的距離。我粗略算了下,這足有幾千人!整體看來,這個陣列,像一個立體的倒錐形。
昨天見過的幾個達帕斯正在從下至上,向陣列里抱著山巖的阿克羅伊得斯分發藥水。
“安吉莉卡!”正當我為眼前的景象震撼時,我聽到了大巫醫的呼聲。定神一看,他也抱著土石,安靜地懸停在陣列里自己的位置上。我飛過去時,他剛喝下屬于自己的那份藥水。
“您這是要做什么?”
“祭海呀!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大巫醫神色坦然,示意我取下他身上的醫療包,“來不及教你,這個就給你了。”
“可是……”
“謝禮,你收著就好。”大巫醫對我眨眨眼睛,“你真的很像我的那個朋友。”
號角聲響起,有人發出警告,提醒我遠離陣列。布萊恩飛過來,拉開了我,“他們待會兒就要落下去了。你停在這里,會影響其他人的。”
“什么落下去?他們是要跳海啊!”我想再朝大巫醫飛,可是被布萊恩死死地抱住了。掙扎中,我注意到了不遠處,有一群年輕一些的阿克羅伊得斯,他們周身繪著另一種花紋,排列著繁復的隊形,在樂聲的伴奏下,跳著舞蹈。
跳舞的人中,有個女性阿克羅伊得斯頗為出眾,顯然是主舞的角色。跳躍中的舞者臉上蒙著面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卻覺得很親切,似乎她在我身邊待過。
“那不會是庫琳娜吧?”我遲疑著問布萊恩,“她想做什么?”
舞者旋轉于隊列中央,每次展翅、收翅、旋轉、停頓,都恰與樂聲相諧。人曲一致,令人難以移開目光。只是她身上的花紋,與其他舞者不同,卻與那些老年人一模一樣。令我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我忽然想起庫琳娜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祭舞,最后的舞蹈。是了,我真傻,現在才明白庫琳娜話中的含義。
跳舞的女子就是她,庫琳娜。
這是她最后的一場舞蹈。
她就要隨著那些老年阿克羅伊得斯祭海。
我有些激動,轉身想往庫琳娜的方向飛,但布萊恩還是死死不松手。
“你放開我!”
“我不放。”布萊恩冷靜地用爪子緊緊抓住我,“不要打擾儀式。這也是他們的夢想。論難過,我比你要更難過。”
“祭海就得自殺嗎?那可是大巫醫和庫琳娜!”
但無論我說什么,無論我怎么掙扎,布萊恩都不放手。
隨著樂聲的變幻,我注意到,年輕的阿克羅伊得斯舞者已經飛過來了。他們來到倒錐形祭海陣列的上空,開始跳起另一支舞蹈。
我看著人群中央那個熟悉的身影——庫琳娜。她翩若驚鴻、優雅動人的舞姿,在海水與天空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美麗。剎那間,我有些明白了她執著于做主舞的原因。真美啊!離得越近,越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美。若是誰在年輕時見過,我想,定然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的。
庫琳娜像天女一樣,面色沉靜地在熱海上方祝禱。一群舞者簇擁著她,在她的身邊回旋著、跳著繁復的舞步。真美。
“你舍得嗎?”我看著不遠處的庫琳娜,問布萊恩。
“舍不得,也得舍得。”布萊恩語氣有些苦澀,“這是她的夢想。我本不想來的,但她非要我來看她這最后一場舞。”
伴著樂聲,祝禱完的庫琳娜脫離開舞者的陣營,從最上方,緩緩旋轉著落入大巫醫那倒錐形的陣列中。
“庫琳娜!”我朝著她大喊,可她似乎并沒聽到我的呼喚,依然循著預定的舞步,在空中跳躍著、旋轉著。旁若無人,仿佛她此刻不是去赴死,而是回家。
忽然之間,我記起我對她的承諾。我鎮靜下來,緩緩唱起了那首我對她唯一唱過的歌:
我去投靠耶和華。你們怎么對我說:你應如鳥向山飛。
看哪,惡人彎起弓,箭已在弦上,(他)暗地里要射那內心正直的人。
根基若被毀壞,好人還能做什么呢?
……
布萊恩漸漸加入了我的歌聲。他的嗓音里帶著悲傷,聽得出在他哽咽的歌聲中,滿懷著的是深情。這本不是一首情歌,可我聽出了他對心愛姑娘的眷戀。這也不是一首贊歌,可我聽出了他對長輩們的感謝與敬佩。
阿克羅伊得斯的身體構造使得他并不會流淚。但此刻,我能感受到淚水就在我們的心頭流淌。悲傷滿溢而出,環繞在我和布萊恩的身旁。越來越多的阿克羅伊得斯聽到我們的歌聲,開始隨著我們唱起來。這不是儀式的一部分,可是沒人過來勸阻我們。我想,他們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應該能聽得懂這歌聲里蘊含的感情吧!
悠揚的歌聲在空中飄蕩,隨著風吹到我們心中人的身旁。我注意到,祭海陣列中有些阿克羅伊得斯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他們開始回頭張望自己的族人。可是陣列最中央的庫琳娜依然如故,優雅地跳著那支祭海之舞。
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我的歌聲。但我看到,她落入熱海的最后一剎那,臉上仍然帶著幸福的笑意。這就足夠了,她實現了她的夢想,我也實現了我對她的承諾。
主舞入水,祭舞完成。
樂聲隨之停下。緊接著,鼓聲又再次響起。很快,最底一層的阿克羅伊得斯向下俯沖了。然后是倒數第二層,第三層……直到最上一層。
幾千個阿克羅伊得斯,翅膀連著翅膀,肩并著肩,像沖鋒的戰士一樣,朝著腳下這無盡的、沸騰的熱海扎下,頭也不回。尸體壘著石塊,石塊壘著尸體,逐漸凝成了一座山。
我終于明白傳說的真正含義了。那些關于西壬星的傳說都是真的,只不過是用美麗的辭藻修飾過。西壬星上的這一座座高山,應該都是這么來的吧。他們原本是一個個活的生命,只是后來,變成了一座座活的山。
一座座由無數阿克羅伊得斯尸骨堆砌而成的山。
一座座為了取得生存之地而死去的山。
一座座因著與自然抗爭消失和出現的山。
山的形成,只花了一天。
我停在這座新造好的山上,看著腳下那群阿克羅伊得斯的尸體在海水的腐蝕下,逐漸骨化。布萊恩告訴我,在兩周內,靠近海水的尸骨會化為美麗的靈石。但最終,在熱海海水的沖刷下,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會與那一塊塊懷抱著的山巖結合,逐漸化為堅固的、熱海也無法輕易腐蝕的高山。
“現在你懂了吧?”布萊恩看向我,“我們沒法一直飛行,需要土地來落腳。既然沒有土地,也就只能這么造。”
“懂是懂了,可是……”我依然無法從方才的震撼中恢復過來,“每年雷神之暴,都需要重新造山嗎?”
布萊恩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大巫醫一樣答復我,“沒關系的。”
好一會兒,他又說:“所以大巫醫想問你,能不能用靈石換回高山。我們這些年,一直在做這種事,但我們畢竟不懂經商,付出很多,收獲卻少。你既然懂,介意幫我們嗎?我們隨時愿意變成靈石。”
“可是,就算你變成了山。那座山,不一定是你住啊。而且我已經看到很多年輕人買了飛艇了。你們就住在飛艇上,不好嗎?”
“飛艇也需要高山停泊啊。”布萊恩苦笑了下,“就算變成山,不是我住,也會是其他同胞住。我以朋友的身份問你,你愿意幫我們嗎?”
“好。”
我點點頭,接過布萊恩遞來的靈石,轉身飛向天空。飛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
我將前往巖星,為他們帶回一座山。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需要幾年,我才能將它帶回。但那又何妨呢?我想,我只要朝著它飛,總能找到并將它帶回的。
實在不行的話,我看著我這身阿克羅伊得斯的皮囊——
若無山,便造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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