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是蘇青嗎?我這里是點歌臺,郝放為您點了一首王菲的《矜持》,您要不要聽?”
郝放,這個壓在心底三年的名字,忽然伴著《矜持》哀傷的旋律,一下一下撞擊著心臟。一瞬間,我的眼淚奔涌而出。
大學畢業,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我回到北方小鎮,接替媽媽經營民宿。鄰居們笑說我爸媽老蚌生珠,人到中年才有了我。作為他們唯一的女兒,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雖留戀大城市的繁華,但面對爸爸媽媽期盼的眼神,我義無反顧地回來了。
我的小鎮是旅游勝地,原生態的小鎮民宿房間并不多,卻都是常住客。
陽春時節,郝放放下行囊問我:“老板娘,租一間民宿,安靜點的房間,一年。”我撇嘴說:“你最好叫我小姐姐。”
“好的,小姐姐老板娘。”
我瞪他,郝放笑得樂不可支。我們很快熟識了。
郝放是南方人,他背著單反相機早出晚歸,不知道拍攝什么。問他的時候,他把照相機里的作品展示給我看。說實話,我并沒覺得有多好,不由得笑了笑。他嚴肅地說:“你很不屑!”我忙解釋:“不不,你很專業。”他認真地說:“我不是專業的,業余選手。”
“干嗎這么較真!”我嘟噥,他沒有理我,走了。
我坐在秋千上百無聊賴地蕩著,旁邊月季花香襲人,春日暖陽讓人昏昏欲睡。郝放那天沒出去,他靠在房間門口,看著我出神。我喊了他一聲:“業余選手,怎么沒去拍攝?”他拿出手機對著我一頓拍,說:“今天業余選手拍點業余作品。”
郝放舉著手機過來了,他手機相冊里,白墻灰瓦,月季叢中,女孩坐在秋千上笑的齜牙咧嘴,像個白癡。我搶過他的手機就要刪照片,他一把搶過去,舉起手機,任我蹦著高也夠不到。
“還真的是業余選手,這照片真欠揍。”我嘲笑他。
身后響起媽媽的笑聲。郝放跑過去問這張照片拍得怎么樣。媽媽接過手機瞇著眼看,說:“挺好啊!”我夸張地喊:“媽——”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其實,我對痞帥痞帥的郝放印象很好。他背著相機出入的身影很瀟灑,讓我著迷,眼神不由得悄悄追隨。他還彈得一手好吉他。傍晚時分,優美的旋律從郝放的房間流淌出來,我會側耳傾聽。我尤其喜歡他彈唱王菲的《矜持》,深情而哀婉。我也小聲跟著唱。
那次,我哼唱得比較投入,直到吉他彈奏已經來到身后,我才扭頭驚訝地看著郝放。他沖我眨眨眼,然后盤膝坐在蒲團上,繼續奏響《矜持》。我索性靠在門上,和他四目對視,他彈我唱。院子里,滿架紅花落英繽紛。
晚春時節,我家民宿來了一群年輕人。他們白天嘻嘻哈哈出去玩,晚上回來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喝著啤酒唱著歌。一個小伙子高舉一罐啤酒夸張地搖著,然后“啪”打開拉環,啤酒如絲雨般落下,在火光下,閃著奢華的光芒。他們跳起舞來,圍著篝火舞動青春。
我旁觀著他們熱熱鬧鬧,不禁懷念起大學美好時光。
一曲熱烈的《斗牛曲》從頭頂響起。郝放的窗戶打開著,他坐在窗臺上,手指歡快地撥弄著琴弦。姑娘小伙們驚喜地沖郝放吹起口哨,他們跟著舞曲盡情搖擺。
開啤酒的小伙子跑過來說:“小姐姐,我要請你跳支舞。”他把我拉到篝火旁,跳起踢踏舞,我被他們的熱情感染著,一起跳起來。人群里,郝放忽然冒出來。他旋轉著把我圈進臂彎,帶著我一點點遠離喧鬧。他低頭對我說:“你還是適合《矜持》,我彈給你聽。”郝放拉著我上樓,身后響起年輕人的口哨聲。
二
那天,兩名外國游客攔住出門的郝放,焦急地說著什么。郝放一臉為難。我跑出去,是兩名德國人,和旅游團隊走散,問他鷹嘴巖怎么走。郝放用英語和他們溝通,雙方說的驢唇不對馬嘴。我大學外語修的德語,雖然口語不咋地,但勉強能對話。
我和郝放把德國游客送到鷹嘴巖必經之路,讓他們等著旅游團歸來。郝放一路好奇地打量我。他問我怎么會德語。我好笑地說:“我也是211畢業,為什么不能懂德語?”他吃驚地比畫著:“然后你回山里在小鎮開民宿?”我說:“爸爸媽媽老了,我得回來給他們養老啊!”郝放很快和我爸爸媽媽混熟,媽媽做好吃的會把他喊過來一起吃。
那天,他對我媽說:“阿姨,明天讓蘇青帶我去雙鳳溝吧,我想拍點作品參展。”我媽痛快地答應了。
雙鳳溝確實是個好地方,只是有點偏遠,郝放騎著爸爸的電摩馱著我,我幫他背著單反,我們出發了。
靜謐的雙鳳溝,綠蔭蔽日,松濤陣陣,腳下淺草很柔軟,野花很嬌俏,金黃的陽光透過層層樹葉射進森林,光線里微塵跳躍。小小一股瀑布順著對面崖壁傾瀉下來,“叮叮咚咚”猶如天籟。郝放不停地找角度,快門“咔嚓”直響。
我好奇地問:“你這么癡迷攝影,要從事這個工作?”他看了看我說:“不是。”郝放拉著我坐下來,嘆了口氣說:“我家在深圳有家族企業,我也是獨生子,從小被父母按照接班人來培養。”
郝放喜歡擺弄照相機,喜歡攝影。爸爸卻強勢讓他學了金融管理。而這次來小鎮,他是賭氣出走,因為爸爸想讓他和生意伙伴聯姻,他不想為了爸爸所謂的事業,把自己的人生全部搭進去。
聽郝放說的,他聯姻對象并不差,學歷、學識都不錯,但他就是想反抗。他說:“蘇青,我挺羨慕你,你爸爸媽媽對你那么好。”剛剛還為他不如意唏噓的我,立馬驕傲起來,說:“那是,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所以我才必須回來陪他們到老。”
郝放問:“如果有一份非常適合你的工作,需要離開家鄉,你怎么選擇?”我說:“我當然選擇爸爸媽媽。”“那如果是愛情呢?”“如果是真愛,就不會讓我選擇,會和我一起守護爸爸媽媽。”郝放聽了沒吭聲。
那天,郝放把我拍進了他的攝影作品里。我指著畫面里的女孩愁眉苦臉地說:“把我拍得太丑了,必須把我P成大長腿!”郝放給了我一個白眼兒,回道:“明明是小短腿。”我追著他打,他一個趔趄摔倒。我伸出手,郝放拉著我的手站起來,手卻沒有放開。
回家時,天忽然下起雨來。這種過路雨,一會兒就停。但雨后的山路很滑,郝放騎著電摩帶著我就鉆進了路邊的灌木叢。鞋被刮掉,順著路邊滾下深溝,我的腳崴了。郝放把我扶起來,緊張地揉搓著我的腳。我疼得直掉眼淚。他拍著我后背說:“別哭、別哭,都怪我。”
電摩發動不了。所幸離家不遠了,我給爸爸打電話,爸媽跌跌撞撞地趕來,心疼地看著我。郝放背著我,爸爸推著電摩,等我們回到家,天已經全黑了。
在陽臺上,郝放忙碌地用冷水幫我敷腳,他告訴爸爸媽媽,他的錯,讓他來照顧我。爸爸媽媽看看我又看看郝放,下去了。郝放手機響了,是他家里打來的,他跑到一邊接電話。
初夏的風很舒服,發絲飛揚。星空浩瀚,銀河燦爛。一兩聲鳥鳴偶爾從遠處傳來,讓夜晚有了一絲別樣的生動。旁邊郝放的聲音隱隱傳來。我忽然莫名心動。如果,郝放一直留在這里,也很好!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羞,不好意思地笑了。
郝放在我旁邊坐下來,我們倆仰望夜空,靜靜的。他輕輕把頭靠在我肩上,若有若無地嘆息了一下。我問:“催你回家?”郝放半天沒回答我。長時間沉默過后,他忽然鄭重地坐直,拉過我的手說:“既然你離不開這里,那我選擇留下!”
我驚訝地扭頭看他。黑夜里,郝放的眼睛閃爍著兩簇光。鼻子一酸,我覺得自己要哭出來,慌亂地說:“我要聽你彈《矜持》。”郝放回房間取出吉他,他依偎著我,撥動琴弦。我合著旋律,低吟輕唱,回應著他的表白。我們沉浸在這種美好里,不能自拔。
那晚,《矜持》一遍遍在小鎮響起,傳出去很遠,很遠。
三
秋天來的時候,郝放媽媽來了,一個精致又精明的女人。看起來她還算是滿意我。她支開郝放,很真誠地告訴我,郝放和我的事,他們家人已經知道了。現在,他們放棄了讓兒子聯姻,也同意我們倆交往。她臉色忽然嚴肅起來,說:“但是,郝放一定不能留在這里!”她提出我可以帶著爸爸媽媽一起去南方,她負責我們的生活時,郝放回來了。他很高興,卻沒有注意到我那一刻的尷尬。
郝放媽媽和我爸爸媽媽聊得很熱絡。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一閃而過的不屑,我肯定爸爸媽媽也看到了。那晚,爸爸媽媽和我促膝長談,讓我和郝放去南方,他們留在家鄉,我們有時間回來看他們就行。如果為了他們我錯過了愛情,他們余生會不安。
我哭得很傷心!
郝放和媽媽先走了,說等安排好就來接我。
距離郝放接我的日子越來越近,爸爸媽媽時常看著我出神,他們的強顏歡笑讓我更加難過。坐在陽臺上,遙望星空,想著用遠離爸媽換來的愛情,真的美好嗎?
媽媽給我蓋上毯子,出去了。她的背影很落寞。我忍住眼淚,撥通了郝放電話:“先不用來接我,我需要再考慮考慮。”
郝放終是擺脫不了家族責任,而我也沒有辦法放棄爸媽去奔赴愛情。三年,我和郝放沒有再聯系。我有幻想過,他會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但他沒有。我也曾沖動地想飛去看看我愛的人,可看過之后呢?
“喂,您要不要聽郝放先生給您點的歌?他說要結婚了,這輩子情深緣淺,他想最后把這首歌送給您……”點歌臺的小哥哥還在問我。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于我和你……”手機里王菲的歌聲如泣如訴。
淚水肆意流淌。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