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琴



2022年6月6日中午開始,楊杰不停接到親友同事的恭喜電話——他被當作青年勵志榜樣寫進了今年的高考作文題,喜提熱搜。
高興之余,楊杰感慨連連。14年前,他從高中退學。他完全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和高考再有聯系。
往死里學:“退堂鼓專家”變了
楊杰是一名留守兒童。
1993年9月,楊杰出生在湖北省黃岡市黃梅縣的大山里。家道艱難,父親楊焰火和母親雷孟霞外出打工,留下小楊杰和姐姐,與爺爺奶奶相依為伴。
楊杰自小聰明,成績一直名列前茅。2008年,他以高分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然而,城里誘惑多,競爭也激烈,他的成績一落千丈。楊杰打起了退堂鼓,高中念了不到半年,主動申請了退學。回家后的楊杰終日渾渾噩噩,無所事事。半年后,在親戚的介紹下,他進入黃岡市電子信息學校學技術。
2011年2月,技校畢業的楊杰應聘到浙江省臺州市玉環凱凌機械集團,被分到維修科當學徒。
初到車間,看著陌生的設備,楊杰蒙了,書上學的跟車間的完全不搭界呀。師父在設備上面忙活,楊杰呆立一旁無從下手。他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一點都不會,辭職算了。”
車間里一名漂亮的女孩看到楊杰沒精打采的,開口勸他堅持:“剛來都是不懂的,只要認真學習,你一定能學會,還能做得很好的。”
女孩肯定的眼神讓楊杰心頭一動。他私下打聽后得知,這名女孩叫胡鈴飛,比他大三歲,負責報修工作,也是黃梅人。原來是老鄉啊,楊杰莫名地信任她,決定留下來試試。
既然留下來,那就往死里學!心里這么想的時候,楊杰眼前浮現的卻是胡鈴飛那甜甜的笑臉。
楊杰像跟屁蟲一樣黏在他師父身后。當學徒要機靈,眼到手到,手到眼到。師父檢查故障設備,楊杰真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可看是看清楚了,卻沒有看出個子丑寅卯來。他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拿著圖紙翻來覆去地研究,一邊仔細揣摩,一邊問師父。時間長了,那些縱橫交錯虛虛實實的線條,恨不得烙在了他腦子里。
一天,胡鈴飛報修一臺加油機,說是運行過程中出現卡殼的現象。楊杰自告奮勇過去檢修,半天都沒發現問題,剛一離開機器又卡了。楊杰氣得干瞪眼,當即就想撂挑子換師父來,可一轉身就碰上了胡鈴飛那雙寫滿信任的大眼睛。楊杰和這臺設備杠上了:整整2天,他待在這臺加油機邊盯著,連眼睛都不敢多眨,上個廁所也是飛跑著過去。終于,他發現了問題所在,并完美解決。
這次的經歷讓楊杰體會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成就感。慢慢地,楊杰打心底愛上了機器的修理和改造,特別是碰到別人修不好的機器他修好了,別人改不了的工藝他成功了,那種階段性攻克的感覺讓他著迷。楊杰慶幸,幸好自己當時沒放棄。
楊杰的勤學上進,胡鈴飛看在眼里,兩個老鄉的心越走越近。休息日,倆人經常約著去附近的景點游玩,一起暢談未來。
離宿舍不遠有一個坎門后沙海灘,周末,楊杰和胡鈴飛一起去海邊看日出。倆人赤足走在細軟的沙灘上,看著海天相接的遠方,一輪紅日從海底探出,一點點地升起。一眨眼的工夫,像是有人從海底猛力托了一把,金光閃閃的太陽一下躍出海面,染紅了天邊的云彩。“楊杰,你看太陽升起來了,好美啊!”胡鈴飛歡呼著。
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浪輕輕拍打著沙灘,胡鈴飛在旁邊踩著水嬉鬧。楊杰看著這幅美好的畫面,信心滿滿地說:“十年之內,我要在海邊買一套房子,我們……”胡鈴飛期待地看著他,楊杰心里再次打起了退堂鼓,把后半句“每天一起來海邊看日出和日落”給生生咽了下去。
不久,胡鈴飛辭職去了遼寧省大連市,楊杰倍感失落。或許是心有牽掛,幾個月后,她又回到臺州。楊杰喜出望外,每天下班后都要找借口去見她。
2011年10月1日,胡鈴飛的生日,楊杰送了一只杯子給她做禮物,并特意叮囑:“記得多喝開水。”胡鈴飛有些疑惑,這個愣頭青什么意思啊?當開水徐徐灌滿杯子時,胡鈴飛發現杯身緩緩浮現出自己的照片,她嘴角往上一翹,搞設計的果然就是與眾不同!“你從哪弄來的我的相片啊?”胡鈴飛一分鐘都沒耽誤,直接發消息問楊杰。楊杰沒有回答,只是問她:“喜歡嗎?”“喜歡!”楊杰看著手機里胡鈴飛身穿白裙翩若仙子的照片,心里充滿了幻想。
升級打怪:愛情魔力神助攻
楊杰的工作日益得心應手,在自己的職業道路上“升級打怪”,跨越了一座座高山。
車間曾有3臺舊淬火爐,因故障率高,原本要作為廢品處理掉。楊杰對舊設備的改造很有興趣,一頭扎進去,對著圖紙反反復復研究,有時候吃飯走路都在琢磨。終于,楊杰“磨刀霍霍”對它們開始做“手術”:電氣控制線路改造、重新設計控制程序……改造后的淬火爐重新上崗,不僅降低了故障率,控制也更加安全和完善。一年多時間里,楊杰光是改造設備這一項,就為公司節約了20多萬元。
2013年,楊杰參加玉環市第七屆“華興杯”職業技能大賽,以維修電工組總分第一的成績成為“玉環市技術能手”和“青年崗位能手”,并獲得高級電工證書。胡鈴飛看著楊杰一路從懵懂少年成長為技術能手,早已暗許芳心。楊杰對這位笑意盈盈的女孩也挺中意,但他一直不敢向胡鈴飛表白。每次和胡鈴飛在一起,雖然只是以老鄉的名義,但他已經非常滿足。
一天下班后,楊杰準備回宿舍,胡鈴飛喊住他:“老鄉,你獲獎了不請我吃大餐慶祝一下嗎?”楊杰嘿嘿一笑,正求之不得啊。吃飯時,胡鈴飛一下沒忍住,說:“楊杰,你相不相信我喜歡你?”楊杰急忙說:“相信相信。”胡鈴飛見楊杰沒有了下文,暗暗著急,只得硬著頭皮表白:“那要不我們在一起試試?”“不試了。”楊杰脫口而出。胡鈴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淚瞬間在眼眶里打轉,欲起身離去。楊杰還沉浸在喜悅中,說:“不用試,我覺得我們在一起挺好的。”胡鈴飛一記粉拳打過去,心里突突跳個不停。
胡鈴飛也想送楊杰生日禮物,苦于不知道是哪一天,當她問起楊杰時,楊杰慢條斯理地說:“9月31日。”胡鈴飛連忙在手機備忘錄里寫下,寫完卻愣住了,9月什么時候有31日啊?她抬頭看楊杰,只見楊杰嘴角上揚,忍著沒笑出聲。胡鈴飛懊惱地說:“也就我百分百地信你,你還欺負我!”
2016年11月,楊杰被公司推薦參加臺州市舉辦的職業技能大賽,以第一名的成績成為“臺州市首席技師”和“臺州市青年崗位能手”,并獲得了“數控機床裝調與維修”工種的技師證書。獲獎歸來,楊杰開心地花了大半個月的工資,給胡鈴飛買了一個手提包當作禮物。
胡鈴飛新入職后在公司成品庫工作,其他同事下班后,她還要裝貨發貨,每天都要晚下班一個多小時。后來公司有一個成品庫商務的崗位空缺,胡鈴飛被轉崗過去,每天忙完回家都有些崩潰。原來,這個崗位需要每天核對物料、做單據錄入等,而胡鈴飛不懂電腦操作,經常急得直哭。
楊杰鼓勵她說:“不會電腦可以學啊,遇到困難不要放棄。這是一個機會,學著去適應,自己才會得到提高……”一如胡鈴飛當初鼓勵他堅持時的樣子。
胡鈴飛腦子里一團亂麻,看見楊杰一直在講道理,她有些煩躁地說:“我不想聽,我們分了吧,你趕緊走。”楊杰閉了嘴,默默地在一邊聽胡鈴飛訴苦,后來見她情緒穩定了,囑咐她好好休息才離開。冷靜下來后,胡鈴飛有些內疚,她曾經還鼓勵楊杰要堅持學習,怎么自己遇到困難就打退堂鼓呢?
不能放棄,胡鈴飛決定一邊做一邊學。剛開始,她既要對接物流公司,又要辦理貨品入庫,還要負責貨品調撥轉倉,常常忙得團團轉,還被車間各種催,經常要加班到半夜才能完成工作任務,壓力特別大。楊杰用行動默默支持著胡鈴飛。下班后,無論刮風還是下雨,他都會帶上水果點心去陪胡鈴飛,碰到她加班就一直等到她忙完,還把吃的分發給胡鈴飛的同事。“你男朋友很貼心哦!”同事們紛紛夸贊楊杰是個二十四孝男朋友。
那段時間,倆人一起看過玉環工業園區路燈昏黃的街道,看過閃爍著點點星光的暗藍色夜空,也看過打著燈籠四處尋尋覓覓的夏夜螢火蟲。
一段日子后,胡鈴飛終于熟練地掌握了工作的各個流程,還接管了四個倉庫,做起來得心應手。她很慶幸,當初如果不是有楊杰的鼓勵,也許她仍然在生產一線車間,做著簡單的流水線工作。
胡鈴飛的父母也在臺州打工。有一天放假,她帶楊杰回家。倆人從菜場買好菜,楊杰一頭扎進廚房,胡鈴飛要去幫忙,他說:“你去休息,我一個人就可以。”楊杰估算著時間,做出一桌子家鄉味道。晚上胡鈴飛父母下班回家,胡母說:“這一看就知道不是飛飛做的。”胡鈴飛知道母親是在變相認可楊杰的廚藝。
吃過準女婿做的飯菜,見過他的人,胡鈴飛私下問母親:“媽,您覺得楊杰怎么樣?”“人倒是實誠,就是比你小幾歲,這萬一要是成不了,你耽誤不起啊。”胡母有些許的擔憂。“媽,您就相信我的眼光吧,我不會看錯人的。”胡鈴飛信心十足地說。
勵志榜樣:年輕就是要拼搏
2016年農歷十二月,一對有情人喜結連理。看著一身喜氣嬌艷無比的愛人,楊杰心里像填滿了蜜一樣,他輕吻愛人額頭,眼里盛滿柔情地說:“緣分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在老家黃梅我們不認識,卻在千里之外遇見,幸好我來了,幸好我沒走。”
胡鈴飛也感慨,當初楊杰進公司,自己看他一頭蒙的樣子,熱心了一嘴勸他留下,沒想到,這一留,就把他留到了自己身邊。
婚后,胡鈴飛由于懷孕身體不適,請假在家休息。而楊杰正在研發一臺新設備,每天加班加點,忙得抽不開身。胡鈴飛一個人坐公交車去產檢,挺著大肚子去買菜做飯。由于孕期胃口不好,胡鈴飛眼看著瘦了一圈。楊杰心疼又內疚,胡鈴飛一如既往地鼓勵他說:“你要是覺得內疚,就做出點成績給我看。”
說看就看!2017年4月,楊杰被評為“臺州市勞動模范”;同年9月,他獲得“玉環工匠”稱號,同時領辦“玉環市楊杰技能大師工作室”“臺州市楊杰技能大師工作室”。楊杰將大紅的證書交給胡鈴飛說:“老婆,有你的支持,我才能心無旁騖地搞研發,這些榮譽應該屬于你。”胡鈴飛無比欣慰。
2018年1月,胡鈴飛回黃梅老家待產。臨產那天,胡鈴飛由母親陪著去醫院,看著同病房的產婦都有愛人陪伴,胡鈴飛有些羨慕。產前陣痛襲來時,她多么希望楊杰能陪伴在身邊,給她勇氣和力量,可是她心里清楚,楊杰缺席這個重要的時刻,一定是因為工作太忙實在脫不開身。她撫摸著腹部,輕輕地說:“寶寶,我們一起加油!”
當楊杰忙完工作匆匆趕回老家時,兒子已經平安落地幾天了,他抱著軟軟糯糯的小人兒,眼里噙滿淚花。看著一臉疲憊的妻子,這個堂堂男子漢更是柔軟得一塌糊涂。他親手喂妻子吃飯,用那雙平時摸慣了冷硬設備的手,小心翼翼地照顧妻子的飲食起居。那一刻,楊杰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孩子滿月后,楊杰一家三口回到玉環。楊杰工作忙,有時候加班到快凌晨才回家,照顧孩子的任務全部落在了胡鈴飛的身上。孩子幾個月時,晚上經常哭鬧不止,為了不影響楊杰休息,胡鈴飛一個人抱著孩子在另外的房間哄著,一個晚上很難睡個囫圇覺。
2018年底,楊杰實現了他曾經的諾言,買了一套真正屬于他們的房子。因為楊杰總是有要趕進度維修設備,裝修的任務沒半點商量就落到了胡鈴飛的身上。她踩著單車到各個建材市場對比各種材料的質量和價格,找施工的師傅等。有時候,裝修中途少幾片瓷磚或者差一個插座,師傅們一個電話打過來,胡鈴飛抱著一歲多的孩子就往建材市場跑。如燕子銜泥一樣,新家一點點地漂亮起來。
熱愛可抵歲月漫長。有了愛人的支持,楊杰在技術改造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并開始致力于自動化技術創新。2019年4月,楊杰被評為“浙江省勞動模范”。站在萬眾矚目的領獎臺上,楊杰心里卻想著愛人和孩子,他恨不得立刻飛回家,和愛人分享這一榮光時刻。
漸漸地,機器的維護和改造已經不能滿足楊杰,他感覺技術改造升級到了瓶頸。他想要自己創業,專心投入非標自動化設備改造。但是,2020年初新冠疫情襲來,他擔心沒有訂單,又打起了退堂鼓。
胡鈴飛豪氣地拍拍胸脯說:“大膽去做吧,我永遠相信你。就算一年沒有訂單也沒關系,我還有工作,我也可以養家的。”
是呀,年輕就要拼搏。2022年1月,楊杰離開了工作11年的凱凌,成立了一間工作室,為企業做裝備訂制,他說:“玉環有那么多小微企業,我相信他們的裝備肯定需要訂制、改造,前景肯定越來越好。”
工作室正式開張那天,楊杰就接到了一單業務。從設計圖紙到機械制作,整整一個半月時間,他每天忙到半夜兩三點,熬得雙眼布滿血絲。胡鈴飛默默地給他買來眼藥水,半夜給他備好夜宵。
功夫不負苦心人,經過反復調試,設備終于能交付了。交貨那天,看著客戶時而拿出卡尺測量,時而拿起放大鏡細看,胡鈴飛心里七上八下。發現楊杰神情自若,她的一顆心才落地。果然,客戶驗完貨,對楊杰豎起了大拇指。
那天,楊杰利用去上海看工業機械展的機會,帶著胡鈴飛和孩子去了上海的游樂場。“爸爸,爸爸,滑梯太好玩了,下次你還陪我玩。”四歲的兒子在滑梯上玩得開心大笑,小臉蛋紅撲撲的。“兒子,你是最勇敢的!”楊杰對著兒子大聲鼓勵。
看著一家三口在一起玩鬧、嬉笑,楊杰忽然眼角就濕了,這一幕,他曾在心里幻想過無數次。
也許在未來的日子,工作室也會經歷一些波折,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楊杰堅信,胡鈴飛會一直站在他身后,給他一個溫暖的后方。
編輯/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