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兆芬坐在餐桌前,打開今天廣州的報紙,換上一副度數更合適的眼鏡,看了起來,這是她獲得信息的主要來源。她88歲了,不用智能手機,沒有微信,看報紙和看電視構成她生活的重要部分。這一年,她看到了許多跟自己工作和生活的這個“所”相關的新聞。住在這里的人基本不說“園”,他們習慣說“所”,這里以前的名字是中國科學院華南植物研究所,1993年改成了中國科學院華南植物園,現在叫華南國家植物園。衛兆芬來這里六十多年了,世界上的許多名字已經不止變化了一次。在她的世界里,最大的變化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同事鄧盈豐,離開她已經14年了。或許在她那里,他并沒有離開。他的照片就擺放在餐廳的龕臺上。她每天會給他上香,14年來都如此。她有時候會對著空氣說幾句,就像他還在一樣。
從衛兆芬家的房間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樓下的草坪上種著幾株可四季開花的杜鵑紅山茶。據說這是植物園的員工種的,但并不知道為什么恰好種在這里。“這種花對土壤的要求很高,很難種,這些(杜鵑紅山茶)是組培的。”衛兆芬對我說。“組培”是植物學里“組織培養”的意思,屬于無性繁殖技術,通過人工控制條件進行植株培養。野生的杜鵑紅山茶極罕見,全世界只有中國南方少數地方生長,數量在千株以下,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杜鵑紅山茶的拉丁學名叫:Camellia azalea Wei。這是瑞典人林奈在18世紀發明的植物命名法,后來成為全世界遵循的規則。每個物種的學名由屬名加種名構成。屬名由拉丁語法化的名詞形成,首字母須大寫。種名是拉丁文中的形容詞,首字母不大寫。通常在種名后面加命名者的名字。在杜鵑紅山茶的拉丁名里,Camellia是山茶屬名,azalea是杜鵑的種加詞,Wei是命名人衛兆芬的“衛”。
衛兆芬找出了1986年10月發表在《植物研究》上的論文《中國山茶屬一新種》給我看。她寫這篇關于杜鵑紅山茶的論文時,住在旁邊的老樓里。她的家在這個園子里已經換了好幾處地方。她是廣西平樂人,老家的許多親人都來過這個園子,但幾乎都不知道這里種著包含他們的姓在其中的植物。“發表新種有沒有獎金?”我問衛兆芬。“發表在雜志上會有一點稿費,”她說,“沒有獎金的。”
我和衛兆芬來到植物園標本館。這是她退休前工作的地方,跟她的家只隔著一個“鏡湖”,沿著種有落羽杉的湖畔走幾分鐘就能到達。工作人員從庫房里找出了杜鵑紅山茶的標本。臺紙左上角有采集記錄——采集人:衛兆芬、陳都;采集時間:1984年6月16日;采集地點:廣東陽春喬連河尾山林場;環境:水旁、山谷、灌叢。臺紙的下方是鑒定人:衛兆芬。
當年,衛兆芬和陳都一起去陽春出差。那時候,陳都還在植物園工作,后來,她離開了這個行業。陳都是華南植物園創始人陳煥鏞的女兒。
在標本館里,我們看到了銀杉的標本。銀杉的拉丁學名是:Cathaya argyrophylla Chun et Kuang。Chun是陳煥鏞的“陳”的粵語發音。Kuang是匡可任的“匡”。
杜鵑紅山茶。圖/余峰 繪
銀杉。圖/馮鐘元 繪
1956年夏天,時任中國科學院華南植物研究所所長兼廣西分所所長的陳煥鏞,在北京短期工作時收到了時任廣西分所副所長鐘濟新教授寄來的一批新采集的植物標本。原來,早在1954年,鐘濟新就帶學生到廣西臨桂縣實習,發現了一片天然林,因時間緊,沒有深入調查。之后,在鐘濟新的倡議下,華南植物研究所、廣西分所和中山大學派出人員到廣西調查,多次在廣西龍勝縣紅崖山采集了標本。陳煥鏞和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的匡可任仔細地研究這些標本以后,發現其中一個標本屬于松科的新屬和新種。這種植物的葉子背面有兩條銀白色的氣孔帶,每當微風吹拂,便銀光閃閃,因此陳煥鏞和匡可任將它命名為“銀杉”,銀杉的拉丁文屬名被定為Cathaya,這是“華夏”的意思。種加詞用的是argyarophylla,為“銀色的葉”的意思,因其有銀白色樹冠。兩人于1957年合作完成《中國西南地區松科新屬——銀杉屬》一文。1958年,陳煥鏞出訪蘇聯3個月,新種銀杉的論文次年在蘇聯植物學雜志上發表,立刻引起各國學者的極大重視。銀杉是“植物學界的大熊貓”,發表這種植物,是華南植物園的標志性成果。
銀杉新種的發表,需要精制的墨線圖。在標本館的二樓,我們看到了一幅銀杉油畫。繪制新種和油畫的是華南植物園繪圖室創始人馮鐘元。馮鐘元是馮澄如的兒子。馮澄如是中國植物科學畫的開創者。當年在北京給水杉繪圖的正是馮澄如。
1948年5月15日,北京《靜生生物調查所研究匯報》新一卷二期出版。這是靜生所復員之后的第一期,刊登了胡先骕與鄭萬鈞合著的《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種》,發表了新種——水杉(Metasequoia glyptostroboides Hu et Cheng)。胡先骕在文中寫道:“水杉屬于化石種,有十種。水杉屬于生存種僅川鄂交界所產之一種,其原產地稱此樹為水杉,因其形似杉類而喜生于水邊,故得名。”水杉被認為是早已絕跡的物種,胡先骕的這篇論文震動了國際植物學界。9月,《紐約植物園期刊》刊登胡先骕《活化石水杉在中國是如何被發現的?》。此文被世界各語種刊物轉載和引用了不計其數。當然,此時的中國,更多的人關心和焦慮的是時局的走向。1949年1月16日,傅作義在北平舉行餐會,召集社會各界重要人士,座談謀和之事。有二十余人應邀參加,這其中包括胡先骕。胡先骕的建議是采取和平方式。
胡先骕是當時中央研究院的重要成員,提出過許多議案。1944年3月,胡先骕在中央研究院第二屆評議會第二次年會上提出“設立經濟植物研究所及中央植物園案”。這被認為是最早關于建立國家植物園的正式提議。
我對衛兆芬說,我想跟她聊聊。她說,“不要寫我,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她從房間里拿出厚厚的植物學的書,告訴我應該去采訪什么人。
“你可以去采訪一下胡啟明。”這是她在標本館的老同事。她從房間里找出電話本,用她那部聲音很大的老人手機,幫我約好了胡啟明。
我在早上7點多鐘,去往華南植物園標本館。我看到一位老人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過來,有些猶豫地上前打招呼。他就是胡啟明。胡啟明的辦公室在標本館二樓。辦公室旁邊就是陳煥鏞的雕像,雕像前有鮮花。
胡啟明的辦公桌上放著用越南文報紙包著的植物標本。這是一位曾在華南植物園讀研究生的越南學者寄來的,他想向胡啟明請教。“他采到這個標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定不出名來,就寄給了我。我一看,太有意思了,發現這就是我發表過的一個紫金牛科新種。”胡啟明給越南學者發了電子郵件,問他標本是在哪里采的?學者回郵件告訴他,是在靠近中國邊境的越南高平所采。他當年發表新物種所用的標本,是廣西植物研究所的年輕人在靠近越南邊境的廣西靖西發現的。“這就對了。”在早上8點鐘的標本館,說到這些,87歲的胡啟明眼里開始冒光。
第二次留美的胡先骕。圖/胡宗剛提供
在標本館一樓的玻璃櫥柜里,有對“啟明報春”(Primula chimingiana G.Hao,S.Yuan &D.X.Zhang)的展示。其中的“chiming”就是胡啟明的“啟明”。這是華南農業大學的郝剛和華南植物園的張奠湘、袁帥在2017年發表的新種。物種以這樣的方式命名是為了向胡啟明致敬。胡啟明以對報春花科植物的研究而聞名于世。“陳封懷老先生是做報春花的,我就跟著他做這個。紫金牛科是跟報春花科很接近的一個科,我們就擴大范圍來研究。”胡啟明說。
上世紀60年代初,胡啟明跟著陳封懷一起,調到了華南植物園。陳封懷原本在廬山植物園,中國科學院為了發展植物園,在1954年把他調到南京,在南京白手起家,建了植物園。接著又把他調到武漢,在武漢建了植物園。武漢有了基礎,又把他調到了廣州的華南植物園。“陳封懷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讀初中的時候,陳封懷在廬山植物園,為了讓兒子獲得更好的教育,送他到北京去讀高中,住在親戚家。大兒子在北京得了腦膜炎,那時候醫療條件差,去世了,這對他打擊很大。他就一直把小兒子帶在身邊,不敢讓他出去。小兒子陳貽竹在廬山讀的小學,南京讀的初中,武漢讀的高中,然后到廣州來。陳貽竹說,轉來轉去,書都沒念好。他是安排去哪就去哪,個人犧牲很大的。”
和自己的兒子類似,陳封懷自己讀小學和中學時,在南京和上海之間輾轉。他1921年考入金陵大學,后轉入東南大學。當時,胡先骕和陳煥鏞正在東南大學教授植物分類和樹木學。胡先骕和陳煥鏞都是哈佛大學的畢業生。
1928年,以范源濂(字靜生)的名字命名的靜生生物調查所在北京成立。秉志任所長,胡先骕任植物部主任。胡先骕當時從哈佛大學讀完博士學位回國,覺得需要在中國建立符合現代科學定義的植物園。1931年,靜生所恰好有職員離職,陳封懷通過胡先骕和秉志介紹,來到這里,成為靜生所的一員。1932年,胡先骕說,“使靜生所有個實驗場地,建立植物園是一種與研究所相互結合的好方式。”秉志在給任鴻雋的信中寫道,靜生是個“小規模之事業”。然而,正是這個“小事業”,奠定了中國生物科學和植物園事業的基礎,眾多人才由此而出。
胡啟明是胡先骕的侄孫,他叫胡先骕“叔公”。上世紀50年代,胡先骕住在北京,胡啟明住在江西,見面的機會不多。工作之后,胡啟明去北京看望叔公。那時候,他15歲,讀到初二,沒有再繼續升學。胡先骕見到他,送了一本英文版的《中國——園林之母(China—Mather of Gardens)》給他,說,你有時間把這本書翻譯出來。“我覺得這是他(胡先骕)跟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很多智商高能力強的人會很驕傲,看不起人,認為自己行,別人不行。他不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能做到的,別人也能做到。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懂的,英文也很差,但他可以讓我翻譯一本專業著作。我的孫女現在讀初中,英語水平比我那時候強多了,我都不敢想她能翻譯一本書。但他(胡先骕)會說,你把這本書翻譯出來。”
胡啟明在他的辦公室里鑒定植物。圖/本刊記者 衛毅
胡啟明從書柜里找出一本《中國——園林之母》中文譯本送給我。他在上面沒有寫自己的名字,寫的是:“譯者敬贈。”胡啟明從15歲時記住了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這幾十年當中,工作很忙,各種事情很多,直到他80歲之后,覺得要完成叔公給的任務,就用了一年時間,翻譯出了《中國——園林之母》。他翻譯得非常認真,有時候為了一個地名,他會花大量工夫去查證。這本書的英文版是1929年出版,里面提及的許多地名都有了變化。“比如四川有個地方叫鳳凰鎮,那時候叫雞頭壩。我找了很多人幫忙,才搞清楚。這也有意思,雞變成了鳳凰。”這像是一個隱喻,幾十年后,胡啟明也變成了鳳凰。2016年,他獲得了“中國植物園終身成就獎”。他覺得這是表彰集體,有一個人出來做代表而已。“我本身很平凡的,沒什么特殊的。”胡啟明說。
胡啟明來到華南植物園時,陳煥鏞已經在北京主持《中國植物志》的編寫。陳煥鏞的女兒是在首都北京出生的,所以叫陳都。“我沒見過他幾面。我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文革期間。”
胡啟明說起陳煥鏞建植物園的困難。“陳煥鏞20年代從東南大學過來中山大學,辦了農林研究所。廣州當時有做植物學的外國人,就認為華南這片是他們的勢力范圍。他們看不起陳煥鏞,認為你成不了氣候,你一個人搞不出名堂來。陳煥鏞搞了兩年,做得很好,他們就排擠陳煥鏞。同行里的幾個外國人給陳煥鏞提出條件,我們分工,你管哪些地方,我管哪些地方。陳煥鏞覺得中國我想去哪就去哪。你如果沒有一點本事的話,你立足不住啊。”
“以前中國人是很難發表新種的。首先沒有資料,沒有標本,再一個要學拉丁文,被拉丁文卡死了。邱園有一個名錄,老一輩人覺得上這個名錄,就很了不起。”胡啟明說,“我是45歲以后才坐下來工作。有一次,我在杭州的浙大進修,準備出國。有一天在西湖邊散步,一個穿長衫的算命先生過來,說要給我看相。他說,你這個人啊,年輕的時候吃過不少苦,對不對?我說,對。他說,你45歲以后就會走好運。我想,這說得不錯啊。但后來一想,他說的話,用到我們那個時候所有人身上都對。我是1935年出生,一出生就是抗日,抗戰8年,沒餓死沒被炸彈炸死就不錯了,接著是內戰,再后來是各種各樣的運動。到了四十多歲才稍微安定一些。到了80年代,我才跟著老師發表新種。第一個發表的新種是菊科植物。那時候大家都在努力工作,想把時間爭取回來。”
胡啟明拿出一本柬埔寨、老撾、越南三國植物志。這是用法文編寫的。其中一個作者是胡啟明。這是法國自然博物館主持的項目,他去法國工作了兩年。“越南的植物志是法國人編的,印度的植物志是英國人編的,泰國的植物志是丹麥人編的,印尼的植物志是荷蘭人編的,只有中國的植物志是中國人編的。”胡啟明說,“中國植物學在世界上有一定地位,就是從做《中國植物志》開始的。”
陳忠毅曾經是華南植物研究所副所長,他的妻子余峰是研究所的畫師。他們在家里給我看了許多同事年輕時的照片。分類研究室在一次年終總結會上有一個娛樂節目,要室里的年輕人來猜老一輩的人年輕時的照片。我看到了衛兆芬和鄧盈豐年輕時的照片。植物園里有許多夫妻是同事。華南植物園在龍洞,即便在今天,這里距離廣州市中心都算是遠的地方。所以,婚姻大事,就經常在同事之間完成。
在華南植物園老辦公室的外墻上,掛著幾幅很大的彩色植物科學畫。那幅《杜鵑紅山茶》是余峰畫的。衛兆芬在發表杜鵑紅山茶新種時,作為繪圖組組長的鄧盈豐給她的論文畫了一幅黑白墨線圖。但直到鄧盈豐去世,他也沒有畫過彩色的杜鵑紅山茶。余峰前些年去深圳仙湖植物園開會,看見園里有特別高大的杜鵑紅山茶,她想著華南植物園里也有這么重要的植物,得好好畫一畫。
陳忠毅與余峰。圖/本刊記者 大食
蘭花基地。圖/本刊記者 大食
老辦公室前是一大片草坪,不時有年輕人在上邊拍婚紗照。1965年,華南植物園開展過“大草坪的辯論”,起因是陳封懷計劃在華南植物園建一塊大草坪,但在那個年代的邏輯里,有人認為這是脫離生產,花錢太多,毫無用處,是資產階級思想的表現,對他進行了不指名的批判。“文革”中,大草坪被毀掉,種上了許多藥用植物。
上世紀60年代初,衛兆芬曾經和一些同事被調到北京去編寫《中國植物志》。所長陳煥鏞說,編寫完之后,可以留在北京,也可以回廣州,看你們的意愿。衛兆芬考慮再三,決定離開北京。她當時在和鄧盈豐談戀愛,來北京之前,兩人出現了矛盾。如果留在北京,這段感情就會結束。她放不下鄧盈豐,回到了廣州。
衛兆芬1956年從中山大學生物系畢業之后,被分配到武漢微生物研究所,她對武漢“夏天極熱冬天極冷”的天氣不適應,再加上她對植物分類更感興趣。這時候,華南植物研究所正好有一位員工想去武漢工作,他們做了對調,她回到了廣州。當她再次回到廣州時,就一直工作和生活在華南植物園里,直到今天。
她和鄧盈豐開始談戀愛,是被組織去順德參加“大煉鋼鐵”的時候。年輕的同事聚在一起,產生了感情。從1957年她來到華南植物園,各種運動就開始了。《中國植物志》是在1958年開始修訂的,這是浩繁的工程,收尾時已經是遙遠的21世紀。
1976年之后,停滯很久的《中國植物志》編寫重啟。這是全國植物學界的頭等大事,繪圖工作也開始加足馬力。余峰就是在1976年調到華南植物研究所從事植物科學繪圖的。編寫植物志的工作量巨大,繪圖人員缺乏。華南植物研究所繪圖室經常承擔起給全國科學畫畫師培訓的任務。
如今在植物科學畫界已經聲名響亮的曾孝濂,在那時候來到了華南植物所學習繪畫。一篇報道講述了曾孝濂在華南植物所經歷的不快,認為他可能受到某位前輩的冷遇。了解那段歷史的余峰回憶,那位前輩家里正好有一些亟待處理的家事,顧不上其他地方來學習的人。領導把指導曾孝濂的任務交給了鄧盈豐,他那時更年輕,而且脾氣是出了名的好。繪圖室的人跟曾孝濂關系不錯。余峰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是1999年世界園藝博覽會的時候,曾孝濂、鄧盈豐和她在昆明的合影。植物科學畫的明天才是他們更牽掛之事。
曾孝濂曾寫道:“雖然植物科學畫必須以植物分類學知識作為支撐,但是它和別的繪畫藝術門類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它是具有個性的,不同的繪者描繪同一個繪畫對象,一定會因為每個人的審美情趣和藝術風格不同而不同。越具有個人特點,就越具有價值,也越值得贊賞。”
我從那本厚達八百多頁的《嘉卉:百年中國植物科學畫》里,看到了鄧盈豐畫的華蓋木。點評者言:“此畫作從花枝、花被片、雄雌蕊及聚合果等多個角度表現出華蓋木不同部分的質感。暗褐色老枝底部稍有皸裂,葉的生活狀態形象生動。最引人注意的是3片1輪的暗紅色佛焰苞狀苞片,外輪3個花被片呈長圓狀匙形,如同紅色長裙的裙擺向外舒展,微微翹起,飄逸自然。”這描述了觀看植物科學畫的獨特體驗,藝術與科學都需要精準而動人的表達。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標本,標本就需要采集。采集之路是莫測之路,并不都是風和日麗。
1999年,昆明植物研究所門前,同行的合影:曾孝濂、鄧盈豐、余峰、劉怡濤、楊建昆(從左至右)。圖/受訪者提供
華蓋木。圖/鄧盈豐 繪
華蓋木的學名是:Manglietiastrum sinicum Law。Law是華南植物園的劉玉壺。這種木蘭科常綠大喬木,高可達40米,因其樹干挺直光滑、樹冠巨大而得名。僅分布于云南局部地區海拔1300至1500米山坡上部向陽的溝谷潮濕山地。華蓋木起源于1.4億年前,為中國特有樹種,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植物。
為研究這些瀕危木蘭科植物,劉玉壺的學生、華南植物園研究員曾慶文多次去往云南華蓋木生長地,爬上和華蓋木一樣高大的觀測架,進行野外觀測和實驗。2012年9月20日,曾慶文從一株四十多米高的華蓋木上墜落遇難,年僅49歲。
這是許多和植物有關的不幸故事中的一個,這個園子里的故事和世上許多故事一樣,都有悲歡離合。
在標本館,工作人員找出了瓊棕的標本。瓊棕(Chuniophoenix hainanensis Burret)隸屬于棕櫚科瓊棕屬,是德國植物學家Burret在1938年根據侯寬昭采自海南保亭的標本發表的新種。Burret用瓊棕屬紀念陳煥鏞,對他在海南島植物研究中所做的開創貢獻致以敬意。屬名Chuniophoenix是復合詞,由Chun-,-io-,-phoeniex合成,Chun指的是陳煥鏞,-io-是合成詞的中間連接部分,-phoeniex指的是棕櫚科刺葵屬。phoeniex是鳳凰的意思,意指其葉片像展翅的鳳凰。
許多標本后邊都包含歷史。瓊棕的主模式標本原藏于德國柏林植物園,在二戰中被炸毀,后選模式和等后選模式標本藏在華南植物園標本館、法國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標本館和美國哈佛大學阿諾德樹木園標本館。
因為陳煥鏞對植物學所做出的杰出貢獻,出現了很多紀念他的種名和屬名。統計起來,有4個屬名,超過40個種加詞。比如山銅材屬(陳氏木屬)Chunia Hung T. Chang、樂東藤屬(陳氏藤屬)Chunechites Tsiang、鼎湖釣樟(陳氏釣樟)Lindera chunii Merr.、少花斑鳩菊(陳氏斑鳩菊)Vernonia chunii Chang、陳氏耳蕨Polystichum chunii Ching……
陳煥鏞是最早到海南島采集標本的人。在華南植物園的紀念冊上,我看到一幅陳煥鏞1919年在海南采集標本時的照片。他穿著《奪寶奇兵》里哈里森·福特式的裝束,雙手叉腰,頭戴寬檐帽,嘴上叼著雪茄,站在海南儋州那大的山頂巖石上。陳煥鏞1890年生于香港,祖籍廣東新會,父親曾是清朝派駐古巴的公使,在香港創辦了最早的華文報紙——《華字日報》。陳煥鏞的母親是西班牙裔古巴人。陳煥鏞融合中西方特征的面容,是時代的某種標志——中國開始融入世界。這張照片放在今天仍然散發出強大的魅力,像是一張中國植物學家的海報。
從陳煥鏞身上的裝飾能看到時代的變化。1956年,當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衣,和同樣穿著白色襯衣的同事坐在肇慶鼎湖山慶云寺廟前的臺階上時,世界已經變了。這本紀念文集的下一頁,是《南方日報》1978年7月19日第三版復印件,標題是《陳煥鏞同志骨灰安放儀式在廣州隆重舉行》,距離陳煥鏞去世前的1971年1月18日,已經過去了七年半的時間。
作為中國植物學界“南陳北胡”中的“胡”,胡先骕在1968年去世。他去世的1968年1月,廣州派人到北京,對胡先骕做了訪問和筆錄。這份檔案存于華南植物研究所。筆錄中的部分文字如下:
陳煥鏞和我有密切關系,我在東南大學教書,他在金陵大學教書,其與金大生物系主任Steward關系不好,我任東南大學生物系主任,建議把他聘過來與秉志、陳禎、錢崇澍一起辦科學社生物研究所。他在金大工資低,東南大學給我的工資高。后我到美國去,是他介紹去的。1928年北伐成功,陳到中山大學農科辦農林植物研究所。日本占領香港后,他在香港與日本人周旋。
解放后,陳煥鏞到北京與郭沫若接洽,要求農林所歸科學院,改成華南植物研究所,以后做了廣東省人民代表(記者注:陳煥鏞為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
瓊棕-德國植物學家命名發表的中國植物
1919年11月29日,陳煥鏞在海南島那大采集標本。圖/陳都提供,華南植物園檔案室存
這段檔案文字呈現了中國植物科學的起步和華南植物研究所的起步。
這一年5月,胡先骕的工資被停發,被開批斗大會。他生平所藏書畫被運至單位。7月16日,胡先骕在北京寓所去世。1979年,胡先骕獲得平反。1983年,胡先骕與夫人的骨灰一起安葬于廬山植物園中。他的墓碑上刻著1961年所作《水杉歌》。
1993年9月20日,陳封懷夫婦的骨灰也安放在了廬山植物園中。陳封懷的碑文上寫著:“陳封懷先生號時雅,原籍江西,公元1900年生于南京。先生乃世家子,出自詩書簪纓之家,自幼秉承庭訓,品學兼優。1927年畢業于東南大學,1934年考取官費留學英國愛丁堡植物園,研究報春花科、菊科以及植物園的建設和管理。1936年回國,歷任廬山森林植物園研究員,中正大學教授;抗戰勝利后,歷盡艱辛主持廬山植物園的恢復與建設;1954年后,任南京中山植物園副主任、武漢植物園主任、華南植物園主任、華南植物研究所所長。先生大半生傾心于我國的植物園事業,諸多植物園或經其選址規劃,或經其持掌建設,為我國植物園事業創始人之一。”
廬山植物園里,胡先骕、陳封懷、秦仁昌的墓排成一列,被稱為“三老墓”。他們是廬山植物園的創始人。
陳貽竹曾經回憶廬山植物園:“每次回廬山植物園,我總要去看看我過去居住過的那幢背靠山的房子。那是幢現在依然是孤零零、遠離喧囂、遠離游人的房子。1949年,父親剛從靜生生物調查所上海辦事處領取最后一批經費回來的當晚,就是在這幢房子里我家被一群土匪洗劫了。小時候,我曾多次想過,我家怎么會安在這里?沒有電燈,沒有電話,只有煤油燈,要靠兩條腿才能和外界溝通的地方。”
10年前,我曾經在華南植物園里采訪過陳貽竹,為的是寫“百年家族”的“江西義寧陳氏”。在江西九江修水縣,有一個五杰廣場。廣場上有五根大理石柱,上面刻著五個頭像: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陳封懷。陳寶箴是陳封懷的曾祖父,陳三立是他的祖父,陳衡恪是他的父親,陳寅恪是他的叔叔。
陳封懷啟蒙讀書時,祖父陳三立送給他一方硯臺,上面刻有“知白守黑”,語出《老子》:“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這是說)知道什么是顯赫,卻安于低下的地位,做天下的榜樣。他的叔父陳寅恪年輕時游學歐美,在多所名校深造,卻不拿一個學位。陳老似乎也受到這些影響,他對于個人名利看得很淡。當我能獨立工作后,他曾多次對我說,以后你寫文章、出書不要再掛我的名了。”這是胡啟明的回憶。
陳封懷88歲時寫過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知白守黑志,不貪阿堵就。”
為紀念陳封懷,中國植物園協會從2016年開始評選“最佳植物園”,評選上的植物園被授予的獎項名字叫“封懷獎”。2019年,華南植物園獲得了以他們前所長的名字命名的中國最佳植物園獎——“封懷獎”。
陳封懷研究員
1976年,世界再次改變的時候,陳忠毅跟著老所長陳封懷去了一次泰國。“他很和善,知識淵博,英文很好,上海話也很好。”在泰國應邀植樹的時候,陳封懷嫻熟的“鋤藝”讓泰國同行贊嘆。
泰國之行是陳忠毅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飛機。先是從廣州飛到北京,再從北京經香港到泰國。這對陳忠毅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經歷。他還記得廣州到北京的機票是91元,等于他一個半月的工資。飛機上的餐巾紙他都留了下來,“太新鮮了。”
上世紀80年代初,陳忠毅獲得了去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做兩年訪問學者的機會。開眼界的地方無所不在。公共電話亭就足夠吸引人,但他打不起電話,當時提一級工資是9元人民幣,而且家里也沒有電話。大家都是寫信。“中國留學生先把要寫的信都寫好,等哪個留學生回國了,讓他背一大包信回去,到了國內,再貼上8分錢的郵票,轉寄到各個地方。領事館的人來看我們,看到我們都吃的方便面,那時候有方便面吃就覺得不錯了。”
在去加拿大之前,陳忠毅和鄧盈豐去了一趟云南采集標本。在云南,天氣變冷,沒有衣服穿,路過楚雄時,到鄧盈豐在云南的弟弟家借了衣服,后來穿上才知道是女人的衣服。他們在山里待了很多天,背著許多標本出來,蓬頭垢面,一身破破爛爛的樣子,住賓館的時候,別人還以為是流竄犯。“現在的人看到當年陳煥鏞在海南的那張照片,像個植物獵人,以為很浪漫,其實很辛苦。”陳煥鏞當年在海南島待了10個月,采集了一萬多號標本,后來染上了嚴重的瘧疾,差點連命都沒了,不得不提前中止了采集計劃。
到了上世紀90年代,陳忠毅再次獲得了去英國做訪問學者的機會。他要去做研究的地方是邱園(The Royal Botanic Gardens,Kew)。這是英國皇家植物園,坐落在倫敦的西南角,是世界上著名的植物園之一。
陳忠毅和余峰帶我們走到華南植物園蘭園的時候,有博士生正在這里布置新的場景,她向陳忠毅請教邱園是怎么做的。“英國的植物園分對外開放和做分類研究兩個部分,我們其實差不多。很多老百姓不知道,以為植物園跟公園一樣,其實不同的,植物園要做就地保護和遷地保護。現在華南植物園想做世界前三強,其實原來已經前五強了。”
在植物園里走的時候,陳忠毅說起上世紀90年代市規劃局曾經規劃公路穿過植物園,在社會各界人士呼吁下,這個計劃被終止,植物園才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龍洞琪林”是華南植物園最著名的景致,曾被稱為新羊城八景之一。植物園的人喜歡把這里叫“水榭”。最早這里連水都沒有。這是被挖出來的人工湖。所有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從來如此,就像植物不是生來就有名字。
1992年,鄧盈豐組織繪圖組人員學習業務
到了姜園,這是陳忠毅熟悉的地方。他是姜目研究的專家。姜園的一處大棚里,種植了許多皺葉山姜(Alpinia rugosa S.J.Chen & Z.Y.Chen)。皺葉山姜學名中的“Z.Y.Chen”是陳忠毅。這個新種的被命名,是一個歷經20年的故事。1990年,華南植物園的李澤賢、邢福武從海南保亭縣吊羅山采集了未鑒定的姜科植物。經華南植物園陳升振栽培觀察,其形態學特征穩定,葉皺縮,依據其其他形態學性狀,陳升振和陳忠毅將其定名為皺葉山姜。“有人懷疑,這種皺葉是不是因為病毒引起的,存在爭論,這個新種的命名被擱置。”這么一等,直到2012年,關于皺葉山姜新種的論文在Novon 2012年第一期正式發表,才塵埃落定。此時,當年和陳忠毅一起研究此新種的陳升振已經去世。
余峰正在畫封懷木,還未完成。封懷木是王瑞江團隊于2021年發表的新種,取名:Fenghwaia gardeniicarpa G.T.Wang & R.J.Wang ,為了向陳封懷的120周年誕辰表達懷念之意。Fenghwaia是封懷木屬的意思。
“給煥鏞木繪圖的是鄧盈豐。”余峰告訴我。在華南植物園的木蘭園,陳忠毅和余峰帶我找到了煥鏞木——Woonyoungia septentrionalis (Dandy) Y. W. Law。“看到Law的時候,就差不多可以認定這是劉玉壺相關的新種。”“Law”是劉玉壺的“劉”的粵語發音。劉玉壺是廣東中山人。“他是中國木蘭科研究的權威。”
《中國木蘭》書稿用了二十多年時間完成,準備出版的時候,劉玉壺去世了。
《中國木蘭》里的大部分植物繪圖由鄧盈豐完成。許多原圖都在衛兆芬房間的箱子里。2008年,鄧盈豐因為心臟問題,決定接受手術,但他沒能從手術臺上下來。他的許多畫稿都沒來得及整理,到現在還沒有他的個人作品集出版。這是衛兆芬的心愿。
鄧盈豐是廣東梅州大埔人,年少時,父親去上海工作,他也跟著到上海讀書。大學讀的是華東藝術專科學校(現南京藝術學院)油畫專業。1955年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了華南植物研究所。
余峰談到了鄧盈豐的植物科學畫。“鄧盈豐的彩色植物科學畫,通常使用水粉加水彩作為媒介。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在色彩、明暗的過渡中,他并不用常見的渲染法,而是使用各種不同形狀大小的色塊來表現。這種表現手段不但不會削弱畫面的精準度,反而更加強了它的質感表現力。”余峰認為鄧盈豐的畫作是印象派運用到植物科學畫的成功例子。受他的影響,華南植物研究所繪圖組的植物科學畫形成了一種特有的風格。
《中國木蘭》這本書里,有一幅鄧盈豐畫的紫玉蘭。“外輪3枚萼片狀的花被片與其他內輪花瓣狀花被片,分別運用了不同的光影處理和色彩對比手法,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質感。畫面左上角又用了極概括而明暗對比強烈的色塊,表現初春時節的新葉。”
“這是用的白色顏料么?”我指著印刷畫面問余峰。
“不是,這里沒有著色,是原本紙張的顏色。這就是高明之處,看上去像閃光。”
在衛兆芬家里,我用了一個晚上來看鄧盈豐的畫稿。這是衛兆芬的寶貝,平時連家里人都很難看到。我看到了那幅紫玉蘭原作,那些空白處在夜晚昏暗的燈下閃著光。
我在標本館里看到那長長一排華南植物研究員參與編寫的植物志,然后又看到了墻上所寫的標本館的意義:“植物標本是在地球某一時空瞬間采集的植物材料,是永久保藏的科研事物和記錄,它攜帶著植物物種、種群性狀、產地地理環境和遺傳等信息或數據,是地球生命形式和過程的歷史反映,是人類認識自然的檔案和憑證。”“瞬間”這個詞容易讓人觸動,這么多人的悲欣交集,在時空當中就是一瞬。
“從1959年開始算起,到2004年才完成,花了45年時間,以后這么大型的東西不會有了,再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這是陳忠毅對《中國植物志》的感嘆。
余峰參與主編的《蘭蕙幽香——蘭科植物手繪圖譜》在2022年出版了。在繪畫作者一欄,有6個名字,都曾經是植物園繪圖組的成員。除了余峰,其他5個人的名字都打了黑框,他們是:余志滿、鄧盈豐、黃少容、余漢平、鄧晶發。“現在就只剩下我一個了。”余峰在書的后記里寫道,“這批在書柜里沉睡了四十余年的蘭花手繪作品終于面世了。回眸過往,感慨萬分!1978年,華南植物研究所老所長陳封懷教授參加全國科學大會歸來不久,就交給繪圖室一個任務,要求我們將極具華南所研究特色的木蘭科、姜科、蘭科植物以手繪畫形式與研究人員共同編寫專著。為此,我們奔赴華東、西南及華南地區的中國蘭花產地考察,并繪制了大量的手繪畫。經多方努力,木蘭科的《中國木蘭》與姜目的《丹青蘘荷》已經分別于2004年和2012年完成出版,而蘭科分冊卻因某些原因拖延至今。”
紫玉蘭。圖/鄧盈豐 繪
余峰和陳忠毅打算找一個時間,把參加這本書的人的家屬找來聚一聚,算是紀念過去的四十多年。后記配的照片里有劉運笑,她是華南植物園現在惟一在編的畫師。劉運笑現在和行政人員在一個辦公室,其中一張桌子上就是她的畫桌。她最近發了一個朋友圈——她繪圖時過于專注,把桌上的洗筆水當成飲用水喝了下去。“現在全國的植物園里,像我這樣在編的繪圖員就只有十多個。”劉運笑說。這是一個比熊貓數量還少的“物種”。和植物科學畫相仿的博物畫開始流行起來,很多年輕人和老人都挺喜歡拿起筆來畫些花花草草陶冶情趣。有時候僅僅是填涂一些顏色,都能讓他們獲得愉悅。但將此作為工作,會有很大不同,需要更為細心和精確,這是在用繪圖的形式給一個物種下定義。即便現在照片被認可,但解剖圖仍然需要畫師來完成。
繪圖工作帶來的收入并不多,而一幅植物科學畫的完成并不簡單。即便在這樣的行業,還是會有行為不端之人。余峰和陳忠毅就發現,北京有個別人經常將別人的線描圖涂上顏色后作為自己的作品并簽上自已的名字,還拿去拍賣,嚴重侵犯了原作者的知識產權。
許多畫師都不在了,余峰和陳忠毅覺得要為他們說說話。這個行業很辛苦,不為外人所知。我在植物園看到過一份當年的發放稿費統計表。研究者給一個物種寫說明介紹,一種是8毛錢。畫師給一個物種畫一張圖,一張是6毛錢。
“我有次開會的時候,有同行告訴我,一些同行的植物科學畫,被機構拿到廢品收購站賣掉。有的人懂行,挑出來,拿去拍賣。其中有一幅是鄧盈豐的畫,背面有署名,這么小小一幅,賣了三千塊。”余峰說,“我跟老同事的幾個子女講,千萬不要賣,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要看著眼前的幾千塊錢。”
在標本館里,陳忠毅帶來了一張鄧盈豐在一次畫展上用鋼筆手寫的感言:“歲月匆匆,來所從事植物科學繪圖工作轉眼已是五十個春秋,科學繪畫必須正確反映客觀事物,不得滲入任何主觀因素和個人想象,這正是難處之所在,數十年來,我嚴格遵循科學法則,同時追求美學的造型規律,力求繪出藝術與科學統一的作品。”
“做了這么多年植物分類工作,會不會感到枯燥?”我問胡啟明。
衛兆芬。圖/本刊記者 大食
“這要看個人,如果對這個東西感興趣,你就不會覺得這個東西很苦,如果你對這個東西沒什么興趣,就會覺得很枯燥。”胡啟明說,“我是覺得很有意思。做這個工作,光坐屋子里看書是不行的,要到外邊跑,感性知識很重要。”
“華南植物園現在成了國家植物園,你覺得這意味著什么?”
“機遇當然是好了,但要做世界一流的植物園,光有錢是不行的,得做出像樣的東西才行。”
“回頭看,選擇這一行,是心甘情愿的么?”
“我沒得選擇。”胡啟明說,“為了生活找出路,就這么一路走了下來。”
在胡啟明翻譯的那本《中國——園林之母》里,威爾遜寫道:“我們對中國植物種類極其豐富的認識有一個緩慢建立的過程。這其中旅行者、傳教士、商人、領事及海關官員等都作出了貢獻。”
在標本館,工作人員找出另一份以衛兆芬名字命名的植物標本。這是一位傳教士(H.F.Hance)1872年7月在廣東采集留下的標本。這是華南植物園現存的在中國境內采集的最早的植物標本。衛兆芬當年在研究標本時,鑒定這是一個沒有被發表的新種。此新種被命名為短萼儀花,拉丁名叫:Lysidice brevicalyx Wei。標本旁的中文介紹是:“豆科(衛兆芬教授發表的新種),木材黃白色,堅硬,是優良建筑用材,根、莖、葉亦可入藥,花美麗,是一優良的庭院綠化樹種。”陳忠毅給我們介紹這些標本,衛兆芬在旁邊聽著,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她不太在意說自己,她將標本合上,讓我看裝標本的紙袋上印著的華南植物園園徽。鄧盈豐當年參與了設計。衛兆芬還是最在乎老鄧。她又跟我說,“不要寫我,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寫老鄧,她沒意見。
在標本館的一樓,有一幅華南植物園里最大的油畫,是鄧盈豐1999年畫的熱帶亞熱帶樹林,取名《綠韻》。衛兆芬樂意在這幅畫前拍照,甚至比出了“勝利”的手勢。此時,一束上午的陽光正好從上方的窗戶照進來,打在她的臉上,然后,慢慢擴散開去。我們仿佛都身處山野之中,未知的世界,一點點地變為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