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新
老任六十歲出頭兒,個子不高,有點兒駝背。入秋后,涼風一吹,他的胃寒老毛病犯了,胃酸難耐,吃不了東西,別人還穿著短袖,他早就穿上秋衣了。
今天下午,他專門去澡堂泡了個熱水澡。然后,換上一件新夾克,坐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來到城東一個叫富麗花園的小區。
兒子大順的家就在這個小區,聽說是6號樓1201室,老任沒有進去過。老任原本是一名貨車司機,住的是早年單位分配的小兩室。大順找了女朋友后,就住到女方家去了,結婚都是結在那里,老任的心里別扭了好一陣兒,后來想開了,權當生了個丫頭吧,誰讓自己沒本事呢!幾年前,大順來找他,打算在城東新區買套房子,說現在孩子大了,和岳父母擠在一起不太方便。老任覺得在理。當時,存折一共十五萬,都給了他。房子則要一百二十多萬,聽說每月要還五千多的月供。大順是電器設備廠的工人,工資不高,也就只夠月供,僅靠兒媳的兩千多工資生活。日子緊巴點兒也沒啥,哪知道這年秋天,房鑰匙還沒到手,大順卻在一次生產事故中喪生了。老任一夜之間白了頭,整夜睡不著,白天開車總恍惚,車隊領導就讓他提前退休,辦了內退。老任有一段時間處在昏睡中,直到孫子來敲門,他這才清醒過來。是呀!不為別的,為了孫子,他也要好好活著,猛然意識到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他要替兒子把孫子強強養大,還要替他們還房子的月供。
他曾對兒媳說,把新房子賣掉吧,自己這房子雖小,也夠她娘兒倆住的,他出去租房子住。兒媳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用撫恤金抵了一部分房貸。兒媳說:“房子不能賣,里面有大順用命換來的錢,好歹都得供下去!”老任點點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找到貨運公司,干了一陣子替班,總剮蹭,被人家勸回來了。后來覺得撿破爛兒挺來錢,就當起了破爛兒王。月底,當他把五千塊送給兒媳的時候,兒媳說:“往后你也不要大老遠跑來了。”說著,隨手給了他一個卡號。老任心里一涼。其實,他也沒啥奢求,就是想借機來看看孫子,這下子倒好,來都不讓來了。老任的眼淚在眼窩兒里轉。
兒子不在了,孫子是老任唯一的念想。不讓來家里,就去學校吧。強強的學校離老任家有十來里路。每周五下午,他蹬著三輪車去,這是爺倆兒約好的。強強心疼爺爺,他把同學喝的飲料瓶收起來,用一個蛇皮袋子裝好,放到教室后面的草叢里,爺爺一來,他就一頭汗地背出來。老師知道強強的情況,就發動同學們一起撿瓶子。這樣老任空車來,回去總有半車的收獲。
強強喜歡吃口香糖,老任每次來都買一瓶。看著孫子吃得滿嘴冒泡,噼里啪啦直響,老任就想起兒子。大順小時候喜歡吃水果糖,同事美琴經常逗他,讓喊媽媽,大順喊一聲就給一顆糖,直喊得美琴喜笑顏開、心花怒放。老任罵這小子沒有出息。這一點兒不如強強。聽說兒媳的同事開玩笑,拿東西誘惑強強喊他爸,強強指著天上說:“我爸爸在那里!”那人大吃一驚,說這孩子了不得。如今,兒子遇難已經三年多了,老任試探著問強強:“媽媽會不會給你再找一個爸爸?”強強說:“早就有人介紹了,我媽還帶我見過幾個。但她找的是她的丈夫,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只有一個,他叫任大順。”老任抱住強強痛哭了一場,為兒子,也為自己慶幸,他覺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昨天,車隊領導來看望他,帶了一盒月餅。強強也喜吃月餅,本來想去學校的,聽說放假了,老任不得已才來到富麗花園。保安不讓他進,說是高檔小區,要讓里面的人出來帶。他又沒有兒媳的電話,怎么聯系到?只得等到天黑下來,趁保安不注意,一個小跑兒躥進小區,直到保安看不見,他才停下來喘了口氣。他笑了起來:自己這是怎么了?像個賊似的!老任理了理衣服,昂起頭看了看四周,除了一片燈火,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踏實了。
找到六號樓,他走進電梯。電梯要刷卡,他只好往上爬,好在十二樓不算多高。確認是1201室,他敲了幾下,沒有動靜。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門開了。屋內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老任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支吾地說:“強強在家嗎?”兒媳一臉驚訝地出現在門口,說道:“強強在我媽家,你有什么事?”老任說:“中秋節到了,我拿來一盒月餅,強強愛吃。”兒媳接過月餅說:“你費心了。”老任愣在門口,張眼看著這個讓他每天一身臭汗一身酸痛的房子,他想進去看一看,哪怕在里面轉一轉就走。要是大順在,一定會請他進去,他想,至少會給他倒杯水吧!一定還會問他吃飯了沒有。老任有點兒恍惚,甚至覺得沙發上坐的就是大順。他有點兒不高興,想發火。兒媳一句話把他的火給澆滅了。兒媳說:“你要是沒有別的事,就請早回吧!”老任聽到自己說了一聲“好!”老任轉過身來,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上樓的時候,老任并沒有感覺多費勁。這兩年為了多撿一點兒廢品,他爬的樓多了去了。他覺得自己爬樓,比年輕人還順溜。這回下樓,明顯感到吃力,他甚至在中途歇了兩次,到達一樓的時候,額頭上已冒出了細汗。忽然,樓道里一陣穿堂風迎面撲來,打了老任一個寒戰,老寒胃立刻酸氣上涌,他一個抽搐,差點兒跌倒。老任靠在墻上,緊裹著夾克衫,眼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今天是中秋節,月亮卻躲在烏云后面,不肯露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