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四季

黃玉林

春

富春江，一條富有春天氣息的江流。

地處江南的富春江，全長一百一十公里，流經建德市、桐廬縣和富陽區。這三地，同屬杭州，雖然面積不大，卻美不勝收。建德曾入選全國十大世外桃源，桐廬被評為中國綠色名縣，富陽更是兼具城區的現代化和鄉村的真山真水，位居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市縣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實踐創新基地行列，還戴有“全國最具幸福感城區”的光環。

從著名的千島湖，順流而下至建德梅城鎮，稱新安江。新安江的上端，是鎮守千島湖的新安江大壩；下端，在梅城三江口匯入桐江。

桐江不長，僅為自梅城至桐廬縣城一段。《方輿紀要》卷九十“桐廬縣”：桐江“在縣治南”。

其下，貫穿富陽，直至蕭山聞堰，屬嚴格意義上的富春江。《清一統志·杭州府一》：富春江“自桐廬經富春入錢塘江”，故名。此段江域，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全程約六十八公里，其中，富陽境內五十二公里。蕭山聞堰而下，錢塘江濤濤涌向入海口。

“春來江水綠如藍。”春天的富春江，生命在水中勃發，她用通體的藍，迎接鮮艷春天的到來。藍與綠交融。春風拂過江面，在水面撩起淺淺的褶皺，綠色的漣漪慢慢蕩漾開去。春光鋪在江面，像滿江的小魚浮上來享受溫暖，數不清的魚鱗閃閃發光。平靜時，江水像一面長長的鏡子，倒映藍天白云。

不但江水綠，兩岸一樣翠色欲流。江中綠水漣漪，山巒林木茂密。清朝紀昀忍不住贊嘆：“濃似春云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斜陽流水推篷坐，翠色隨人欲上船。”在富春江，紀昀感到，翠色正在緊緊地追隨著他，甚至似乎涌上了船頭。

江邊的山，不是單調的綠。湖源的野櫻花，淡淡的羞澀紅，率先讓山崗變得浪漫起來。漁山的檫樹花，富春江春的信使，像是有人用蘸了金粉的毛筆，沿山脊濃濃抹了一筆，飾了碎金衣襟。一路的映山紅，似一張張艷紅的笑臉，迎送著富春江。

新桐的油菜花來了，黃色的潮水覆蓋了田野，淹沒了公路。富春江和江岸，只剩下兩種顏色：純凈藍、明媚黃。

江邊柳葉初剪，垂垂含煙，桃花灼灼。性急的玉蘭，來不及長葉，就像掛燈籠一樣，整株樹蓋滿了肥大的花朵。

春到人間萬物鮮。富春江邊，躲藏著許許多多的野菜。“陽春三月天，薺菜賽靈丹。”東洲島上鮮嫩的薺菜，無論清炒還是做湯，都營養豐富、清香爽口。天鐘山下的田埂上、江堤邊，到處都是一蓬一蓬新發的馬蘭頭，無論拌香干還是清炒，都帶有春天的魂兒。還有永昌的春筍，潔白如玉的筍尖，豐滿肥碩的筍身，李漁《閑情偶寄》指點烹飪之法：素宜白水，葷用肥豬，一定讓人口水直流。這些都是最有江南特色的人間美味。

春天是放風箏的好季節，桐洲島上，有大塊的草坪，呼吸著濕潤又有青草味的空氣，可以追逐風箏，肆意奔跑，人人都找回了童年的快樂。距富春江不遠的陽陂湖，既有城區之便利，又有濕地之神韻，還有公園之空闊，更是風箏翱翔的樂園。

春回大地，富春江的鯽魚開口了，青魚開口了，草魚也開口了，還有翹嘴、馬口、鯧條、鰱鳙等。釣者們或在磯頭，或在堤下，或在船上，甩一魚竿，化為嚴子陵，把身心融入山水之間。

富春江邊，生活著兩百四十多種鳥。“入春解作千般語，拂曙能先百鳥啼。”春天，激起了鳥兒歌唱的興致。布谷、喜鵲、黃鸝、畫眉等超級鳥聲，面向春江，迎著春風，亮開清麗的嗓音，開始合奏婉轉的晨曲、午音和暮樂，使春天的富春江畔，“處處聞啼鳥”。江上的沙洲新沙島、桐洲島，大青執中亭、場口饅頭山等，隨處可見牛背鷺、小白鷺翩然起舞。燕子掠過青山綠水，徜徉在現代版富春山居圖，飛入洞橋文村、萬市山房，紛紛筑起新巢。

春天的富春江吸引無數人從家里出來。江邊綠道，呼啦啦跑著活力四射的年輕人，春光無限。東吳公園樹林下、草坪上，搭著一頂頂花式各樣的帳篷，大人和小孩或是追逐、嬉戲、野炊，或是賞花、漫步。

杭州富陽，春天流淌在富春江。唐代詩人皎然十分喜愛富春江的春天，甚至覺得“春山偏愛富春多”。雖然任何地方的春天都動人心扉，但是美輪美奐的富春江，別有一番引人入勝的魅力。

夏

夏風起了，該去江南，去富春江畔。

夏天的江南，有很多風物值得歡喜，而富春江畔的習習夏風，正等你入懷。

夏風草木熏，生機自欣欣。今年夏天，最動聽的一句話是：“我在富春江畔，吹著夏風，等你來。”

美麗的鸛山，倚望富春江。夏風搖動鸛山滿身的葉片，三百歲的老樟，第三百次換裝徹底完成。一片新葉被風遞進春江第一樓，似乎是一幀淺綠的謝公箋，上書：“行行道不孤，明月相隨去。”

恩波橋上，古老的青條石靜臥弧拱，聆聽莧浦水與富春江的夜談，橋底下依然有善人放生。明嘉靖四十四年改建為石橋，清順治和康熙年間兩度重修的恩波橋，在富春江畔享受了一千多年夏風的暖熏。水面波紋帶著感恩，被夏風送去更遠的地方。

富春江畔的夏風，徐徐的，涼涼的，軟軟的，輕輕的。

江南的雅事，如果說，在春雨里發芽，秋陽里收藏，冬雪中發酵，那一定在富春江畔的夏風里，鋪陳渲染。

青泉碧樹夏風涼。東吳公園的綠蔭，把亭臺樓閣藏起來，只有風和心懷雅興之人才可覓得。江南總是這樣，富春江的水已經足夠豐盈，東吳公園卻還有大片大片的水域，似乎只是為了勾勒綠樹花草和亭臺樓閣的倒影。

著名的公望美術館，與富春江僅隔一條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組成現實河流。一側，千年富春江依舊靜靜流淌；另一側，公望美術館本身展示遠山、次山和近山之美，把《富春山居圖》凝固在富春江畔。

帶你走上鹿山之巔，登臨富春閣，夏風會驟然激動起來，大聲呼喚你，讓你一邊俯瞰富春江，一邊忍不住更大聲地回應：“我來了，我在這兒……”

帶你乘坐春江花月夜游船，站在船頭迎著夏風，江面流金溢彩，望璀璨燈光迷人眼，送兩岸黛山與夜幕相融。

夏風吹起，你等的人，來富春江畔了嗎？

秋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歐陽修寫盡了思婦的內心。秋天，最易觸動分別惆悵之情懷。佇立富春江邊，秋風起時，對思念的傾訴千年如一日。

于江邊西大道江濱公園逆流平視，富春江從青山綠水間緩緩淌出；登臨靈峰山雄鵝鼻極目遠望，它又無聲無息從綠水青山間隱沒。

時令已秋，富春江兩岸依舊層巒疊翠、碧樹滔滔。釋放了夏的熱烈，入秋之后，富春江變為一名少婦，成熟豐腴，溫婉從容。

紅稀香少，變化從羅裙開始。兩岸的山巒樹木，是富春江的羅裙。青山綠水的底色之上，富春江兩岸，白草、紅葉、黃花，黃葉蹁躚。東吳公園沿江一排的楓樹，早已著了紅裝。湯家埠附近的烏桕樹，深紅遮蔽著即將咧嘴露白的果實。淥渚東洲一株株豐滿的銀杏樹，賦予金黃透明的特質。富春江穿上了質地綿實，色彩更豐富的羅裙。

秋天的富春江沉靜而安詳。正如羅隱《秋日富春江行》寫道：“遠岸平如剪，澄江靜似鋪。”秋水無痕清見底。秋天的富春江，江面看起來總是靜止的。早晨，遠山青黛映襯之下，像是扯著巨大的青白的綢布；傍晚，夕陽斜照的時間更久，富春江成了一幅暖暖的油畫。

黃公望隱居富春江邊，創作《富春山居圖》，他說：“仆歸富春山居。”我想，黃公望在他花十年心血繪就的《富春山居圖》上題寫這句話，正是因為富春江邊是他生活的理想之所。其實，早于黃公望兩百多年的程顥在《秋月》中已經寫道：“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紅葉兩悠悠。”如果后人體悟其中意境，也就能與黃公望一脈相承，有了超脫塵世、閑適自在的情趣。

憑借天下獨絕的“富春山居圖游出的魚，春江花月夜撈起的鮮”，富春江一年四季奉獻著肥美的江鮮。早年間，富春江兩岸的人們心里有本“嘗鮮日歷”，算著日子等江鮮：正月菜花鱸、二月刀魚、三月鱖魚、四月鰣魚、五月白魚、六月鳊魚、七月鰻魚、八月鲃魚、九月鯽魚、十月草魚、十一月鰱魚、十二月青魚。為了最好的鮮味，時間精確到每月，可謂日日望穿秋水。鯽魚、草魚，雖為平常之魚，秋天嘗來，卻是至味。遺憾的是，被列為“滿漢全席”的主菜、鰣魚中最為名貴的富春江鰣魚，由于上游興建了新安江水電站導致水流、水溫變化，已多年不見蹤影，只能在心里回味，正如郭沫若所說，“鰣魚時已過，齒頰有余香”。

所謂“無蟹不成秋”，很多人不知道，富春江的蟹，其實毫不遜色于任何名頭很響的“大佬”螃蟹。富春江江面寬闊，水底多有細沙，螃蟹運動量大，換吸著特別清澈的江水，外形上有獨特的“大長腿”，肉質尤其緊密。其中，叫“鐵殼秤砣蟹”的，不僅殼硬，更是結實打秤。因為全部野生，極為稀少，本地人僅用來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游客如有幸品嘗，那是相當有口福的。

秋天給人們帶來的常常是蕭瑟冷落的感覺，自宋玉“悲秋”以來，文人筆下的秋景，總呈現出一種悲涼蕭瑟之色。早期的李清照是例外，她有一首詞寫道：“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不僅賦予大自然以靜態的美，更賦予生命和感情。

1917年，郁達夫作《立秋后一夜富春江畔與浩兄聯句》：“秋月橫江白（浩），漁歌逼岸清。眾星搖不定（浩），一雁去無聲。山遠煙波淡（浩），潮來島嶼平。三更群動息（浩），好夢滿重城。”兄弟情深，一言一語感人肺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富春江畔出生的兩兄弟，都光榮地被追授為革命烈士。

水隨天去秋無盡，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秋天的富春江，繼續在征途上，經亭山天鐘山鸛山等山麓中靜靜地流淌。“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悄悄穿過富陽小城，無聲無息流向遠方……

冬

徜徉富春江畔，每個人都會感嘆，冬天不只有寒風和冰雪，還有溫婉的陽光、通透的空氣，以及穿得既顧及冬季面子又簡潔輕便的人們。

冬季的光照，落在北緯三十度富春江上，斜斜、暖暖，甚至有些甜甜。深藍的水面，像出水魚兒閃著無數鱗片，迷離地耀眼。

尤其在午后，陽光把大家都加熱起來，燥得人們紛紛去江邊享太陽。三三兩兩，一邊閑聊，一邊聽江望水。被陽光照著，身體似乎透明了，臉都紅潤起來。

親水平臺的魚市，依舊熱鬧，漁民并沒有因為天氣變冷，而減少收獲。陽光里，紅色的、白色的塑料魚桶，變得通透。江鰻、江蟹，以及各種各樣的魚在陽光的直射下，鮮活起來，透過魚桶壁看得見里面滑動的影子。人們指指點點，分辨著箬殼魚船釘魚還是白鱸魚。

垂釣者一邊享受暖陽，一邊與江里的魚斗智斗勇。水溫舒適，女人們忍不住下水搗衣，一圈一圈漣漪連綿不斷擴散開去。

藍天白云下，桂花樹依然濃綠。爬山虎終于把墻壁還原出來，干枯的，仿佛蚯蚓一樣立趴在原地，倔強地保留下一年綠的希望。集四季之氣的枇杷，冬開花，春結子，夏初熟，秋不凋。清秀的枇杷花，落滿車頂。

冬天里的一把火在傍晚燃燒，夕陽把富春江燒紅了，泛著熱烈的光。富春山居圖里民居的屋檐，鑲了道道金邊。

千萬別以為富春江畔始終是溫暖的冬季。相反，每年冬季，富春江一帶都會寒風呼呼、白雪紛紛。

下雪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冬天不結冰的富春江，任憑飛雪入懷。兩岸堆砌了白色，江水仍然顧自東流，青綠的河面，渲染上連天的白蒙蒙。

江南下雪畢竟少。一年中，大雪更是難得奢侈幾回。每當此時，朋友圈的雪景比現實多得多。人們歡呼雀躍，相約去公園、廣場玩雪。

最考驗人的，是富春江一帶的冷。看天氣預報，數字并不可怕，但是，現實中一旦被這種透心冷包圍，濕漉漉，室內室外一樣，像一把刀直接割入骨子里。冷得無法逃避、無法解脫。

曾有幾位東北朋友，因為喜愛富春江的婉約綺麗，打算就此發展。但是僅僅過了一個冬天，就被恐怖的冷嚇得退回家鄉的冰天雪地了。他們說，這種冷，像把人赤裸裸拎起來，然后一把浸入水里，真正受不了。最后總結：北方的干冷是物理攻擊，南方的濕冷是魔法攻擊。“我是來自北方的一匹狼，在南方被凍成了狗。”

朋友說，能在富春江畔安全過冬的人，都是勇敢的人。

更有一群人，堪稱勇士中的勇士。在大多數人穿著羽絨大衣藏頭縮腳的時候，他們躍入水中，拖著顏色鮮艷的跟屁蟲，在富春江中遨游。這群人，有的只有十幾歲，有的已經八十多歲，年年如此，天天堅持，以驚人的毅力，沖破冷風滾滾的江面，攜卷冰冰涼涼的水汽，讓冬泳成為眾人敬佩的壯舉。

然后，無論是剛從水里爬上岸的勇士冬泳者，還是悠閑的散步者，都在富春江邊，品嘗冬天的第一顆草莓，期待做個“沒心沒肺沒煩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