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株海棠斗胭脂

魏文芳

天下居然有這么丑、這么嚇人的人！而且是女人！若世界進行選丑大賽，她得世界丑女冠軍必定毫無懸念！《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夠丑了，但他是男性，即便如此，也比她美上一百倍！她簡直比《西游記》里的妖怪還丑！不僅僅是嚴重的比例失調、失衡，而且看一眼便讓人立即失色、失魂，而不敢再看第二眼！她幾乎沒有下巴，也幾乎沒有鼻子，眼睛小得像綠豆，而且半邊臉都是猙獰彎曲的、凹凸不平的瘢痕，像是被燒傷過，又像是被硫酸潑過，我不得而知更不想知道。根據另半邊完好的臉推測，即便她的面部沒有被毀，也已經丑得慘不忍睹了，誰知命運還嫌她不夠丑，讓她丑上添丑！她隨意地用皮筋兒扎著一個馬尾，看穿著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不，農村婦女也沒有她這樣邋遢。可是假如讓我看第二眼，我寧愿看看她的衣服。

她居然出現在顏華老師的《紅樓美學》的講座上，而且像正常人一樣赤裸著臉，還離我不遠！她怎么能與美聯系在一起？無論是《紅樓夢》里的正副十二釵，還是講紅樓美學的顏華老師，哪一個不是風華絕代？就連丫鬟們也都是品貌不俗的女子。她與這個姹紫嫣紅的春天，與這里優雅向學的氛圍格格不入！她難道沒照過鏡子嗎？她難道不知道自己丑得嚇人？她為什么不戴著面具？也太不尊重人了吧！我真怕我回去做噩夢。

好在我很快沉浸在顏華老師的講座里了。可是講座一結束，沒想到丑得嚇人的她，居然與大家一起拍照留念！而且還等別人走完了，特意留下單獨與顏華老師合影，還讓我給他們拍照！我此時不知道顏華老師什么感受，只見顏華老師一如既往地面帶微笑，與她站在一起合影。事后我也沒問顏華老師心里是否害怕，因為我再也不要想起這個容貌可怕的女人。

結束后，因為顏華老師有事，我們沒有同行。可是，這個讓我連第二眼都不敢看的恐怖的女人，卻恰巧與我同行一段路，而且都去一個公交站牌坐同一路公交車！我們并排走著，她還主動問我是否經常聽顏華老師的講座……我只有硬著頭皮擠出微笑，眼睛望著遠方回答她，恐懼、難受得簡直要嘔吐了。我最終和她上了同一輛公交車，因為時間緊張，我也不想再等下一輛了。一上車，她往前走，我就往后走，堅決不再多看她一眼。過了幾站，上車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不少放學的小學生。大人們即便看到她的目光有些吃驚也不會說什么，可是孩子們不一樣了，一邊望著她指著她，一邊與伙伴們耳語，隱約聽到這樣的話：“你看看那個人，怎么那么丑，那么嚇人？”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人暫時忘卻一切的不快。我不久就忘記了噩夢似的她。

轉眼到了秋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我在二樓陽臺上欣賞前面的碧湖風光，突然一株，不，半株如霞似錦的海棠映入眼簾，鮮紅的果實一嘟嚕一嘟嚕的，比春花還要燦爛、繁多、華貴！我不禁驚呆了。僅半株海棠，竟然結出這么多果實！在樹枝與樹干分開的地方，另半株的枝丫上只剩下被鋸掉的光禿禿的印痕。這是多么頑強的生命力啊！人類何嘗不是如此呢？無論面對多么嚴酷的摧殘與苛刻，總不忘追求生命的怒放與價值。一如司馬遷、史鐵生、霍金、海倫·凱勒等這些眾所周知的人物。突然，已經遺忘很久的她的面容，一下子從我的記憶里蹦了出來，而我居然不再有那種恐怖的感覺了，甚至開始佩服她，這種不虛飾、不做作的真實與勇敢，現在開始給予我一種持久的震撼和力量。作為女人，她該是多么不幸。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家庭與孩子，也不知道她那樣奇丑無比的容貌是從什么時候有的，更不知道她是否曾經痛苦得死去活來。我只知道現在的她是那么從容淡定，能夠把自己看作正常人一樣，自自然然地與人交往攀談，從不顧忌什么，也從沒有看到自卑的影子，更重要的，是從沒忘記靈魂的飛翔，帶著對美的向往，帶著真實的丑陋、虔誠的心，而去聽顏華老師的《紅樓美學》講座。這是怎樣的一種勇氣與自信啊！魯迅先生說：“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她就是這樣敢于直面殘酷現實的勇士，敢于如此真實地展示自己的丑陋而不在乎別人的評說。如果換成我，我是絕對不出門的，至少也要天天戴著面具才行。她比那些衣著光鮮、臉上光潔，卻出賣靈魂的正常人要美上一萬倍！我再也不覺得她可怕了，一種佩服與敬意油然而生。作為生來不易的女性，上天給予她的容貌是負數，她卻懂得怎樣擁有一個高貴的靈魂，懂得更加頑強地追求精神之美，懂得怎樣實現活著的價值。她怎么沒有資格追求心靈的豐盈呢？她怎么就不能去聽顏華老師的《紅樓美學》講座呢？還有詩人余秀華，一個因出生時缺氧而導致腦癱，走路搖搖晃晃，說話吐字不清，人生不幸婚姻亦不幸的女人，用書與詩歌激活了自己的靈魂，最終救贖了自己。追求與夢想，怎么可以沒有呢？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我們慢慢地理解萬物都有其存在的意義，讓我們看到生命不可毀滅的頑強，看到慈悲的力量。即便再卑微、再丑陋的生命，只要勇敢地去追求美與善，就會變得無比生動可愛！

那半株串串紅果斗胭脂的海棠，那位真實活出自我的最丑陋的女子，在進退維谷的困境里，憑著對美的渴望、對生命本質的追求而殺出重圍，完成生命過程中的升華與蝶變。那么，正常如我們，比較而言，該是多么幸運啊！我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又有什么可畏懼的，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歷地獄而達天堂，浴烈焰方得永生。恰好今天看到了一句很有力量的話，以它作為結束語是再好不過了：“一件事情無論太早或者太晚，都不會阻止你成為你想成為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