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曉倩

在中華文化漫長的發展歷程中,古詩承載著深厚而豐富的文化內涵,呈現著古人或悲或喜的心理狀態,也承載了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獨特精神,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瑰寶。在文化長河的絢麗軌跡中,《古詩十九首》以其清新質樸的語言和渾然天成的藝術風格而占有一席之地。《古詩十九首》是漢代文人創作的并被南朝蕭統選錄編入《文選》的十九首詩的統稱。其作者不是一人,而是多人。它創作于何時、何地,現今已無法考證。后人只能將它置于漢代社會大背景中去感悟其獨特的詩歌內涵及意義。雖然我們無法得知那些真實的、具體的事件及場景,但我們依然能通過這十九首小詩中的景物刻畫及人物描寫來想象那個時代的生活和思想。這十九首小詩獨有的清麗哀婉隔絕了古樸莊重的時代氣息,深深影響著后人的創作及心緒。詩詞歌賦的魅力在于讓讀者領略穿越時空的美,而《古詩十九首》則成功做到了這一點。也許是游子“還顧望舊鄉”的苦苦吟嘆打動了我,抑或思婦“思君令人老”的縷縷哀怨感染了我。這短短的五言、小小的古詩充滿了驚心動魄之情,令人讀來無不有身臨其境之感。而在這些抒情言志的短詩中,存在著極具特色的畫面和意象,對后世更有著極大的探究價值。本文以《古詩十九首》為研究材料,結合漢代的社會背景及時代精神,以賞析詩歌中那些令人驚艷的景物描寫,探尋詩歌中的人物形象及背后存在的深刻含義。
一、《古詩十九首》中的景物描寫
意象作為一種重要的美學概念及文學意象,蘊含著人們獨特的生活觀念、情感態度及思維活動,“《古詩十九首》作為五言詩中最早且最成熟的代表作品,在謀篇、狀景等方面都對我國舊詩有著深刻影響,其獨特意象運用亦如此。孤立無措的環境使得文人開始重視周圍的個體生命及無生命物體,借那些最耐人琢磨的自然之景及社會之景來表達濃烈的叩問與慨嘆”(安靜蕓《〈古詩十九首〉中植物意象深析》)。在《古詩十九首》中,這種叩問與慨嘆則尤為突出。
在自然景物描寫上,《古詩十九首》最喜用動植物意象。許是個體生命情感更能引發共鳴,漢代文人們大多都偏愛草木魚鳥,江天水景。在《青青河畔草》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歌舞女子思念在外遠游的丈夫,春草柳蔭間,思念纏綿不絕。“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其中的“柳”同“留”,她在青青郁郁中,在年歲更替中,渴盼意中人的歸期。在《涉江采芙蓉》中,我們可以看到姑娘們采蓮欲送心上人的殷殷之意,芙蓉盛開間,憂傷縈繞心頭。“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在蘭澤芳草畔,在漫漫長路中,她在感傷心上人的分別。在《東城高且長》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獨自徘徊于屋舍的苦悶之感,秋草枯黃間,孤寂撲面而來。“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在蒼蒼草野上,在四時變化中,他在疑惑這人世的無常。在《明月皎夜光》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失意者在抱怨顯貴的朋友不念舊誼的心緒,眾星閃爍間,悲涼油然而生。“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白露”意在生命短暫、沾草之露,在秋蟬鳴樹間,在天地曠然間,他在感嘆這世態的炎涼……還有很多很多的自然之景,或渺小,或曠達,在這十九首古詩中都被賦予了不同的意味,都承載了不同的情感。也許在外界環境的影響下,這普通的一草一木、一鳥一蟲,在詩人的眼中都是擬人化的,都是值得思考的。
在社會環境描寫上,《古詩十九首》的意象選擇是極為貼切的。在混亂的時代背景下,漢代詩人對社會現實和個人情感的關注意識是較強的,所以除了草木葳蕤,他們也會觀察周邊屋舍、閨房樓閣。在《西北有高樓》中寫道:“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花紋木條交錯成綺文窗格,閣檐階梯高翹,帝宮氣象巍峨,象征知音難覓。在《今日良宴會》中寫道:“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箏曲的聲調飄逸,樂曲的旋律完美,借著對樂曲的理解,詩人暢談真意,引人深思。在《迢迢牽牛星》中寫道:“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織女正擺動柔長潔白的雙手,織布機札札地響個不停,看似在描寫織女嫻熟織布、辛勤勞動之景,實則意在寫出織女因牛郎不在身邊的孤寂苦悶心情。在《去者日以疏》中寫道:“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走出城門來到郊外時,只見遍地荒丘野墳。看似寫孤墳,實則欲抒思鄉而不得歸的悲哀……這些社會環境描寫看似平淡敘景,實則飽含深意。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乙稿序》中提出“以境勝”“以意勝”的理論,“以境勝”意為詩歌的獨特之處是依靠環境突出的,此處所言的環境指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的結合與作用;“以意勝”則指詩歌的魅力體現為它所具有的時代價值,即它所蘊含的社會偏好及情感思考。《古詩十九首》中的個別幾首則為“以意勝”,不同于一味描摹自然景物只知傷春悲秋的古詩,而是或多或少地摻雜了人間風流,也許這就是它能在眾多大作中脫穎而出,渾成一派風情的秘訣。
無論是自然景物描寫還是社會環境描寫,對于一首好詩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寫道:“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分。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在《古詩十九首》中,總有一些或春風秋草,或屋檐樓閣,抑或舉目可見的景物,它們無一例外地被寄托著各式各樣的情感與意識。也許就是這種情與景的交融才讓這十九首小詩多了一層價值與韻味。總之,其景物的生動描寫與意象含義非三言兩語便可述盡的,它是值得推敲、沉思的。
二、《古詩十九首》中的人物形象
眾所周知,在任何一種文學體裁中,抒情主體的身份特質決定了作品所要傳遞的情感及態度。若要談論英雄事跡,總要摻雜豪放氣魄;若要描述文人風骨,總要寫其清白心性;若要敘述女子閨閣,總要抒發纏綿之情。不同的抒情主體,使詩歌呈現出不同的審美價值。在《古詩十九首》中,游子們離開了故鄉的山水田園,踏上遠道;思婦們凝望著庭院的深深落葉,靜候歸人。也許是浮云蔽日的光影漸暗,也許是蘭澤芳草的香氣悠長,抑或螻蛄鳴叫的悲聲不斷,細細讀來,那些不同的人、相似的經歷令你不由自主地與之共情,與之沉淪。
在《古詩十九首》中,抒情主體主要包含兩類人:游子和思婦。游子的羈旅懷鄉之情與思婦的閨怨哀愁之意相互交織,在漢代社會背景下共同體現了對生命及人生的感悟思考。許多大家早已將其中的游子及思婦形象研究透徹,而在此文中我卻更想從性別而不是身份方面進行討論,以此來分析不同性別視角下人物心理及詩歌手法的變化。
從女性形象來看,在《古詩十九首》中主要可分為思婦、棄婦以及隱女三類。當時社會動蕩,世風日下,詩歌中的女性形象大多都帶有凄苦、悲涼、忠貞等色彩。如思婦可為在期待中守望的女子,“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孤獨寂寞的竹子緩緩生長,羸弱向上卻無可依附之物,于是它便只能扎根于高山之下,只為尋得一片靜謐,只憑一孤竹之景便將女子柔弱無依滿心戀偎丈夫的感情描繪得極其透徹,這不僅是作者的手法高超,更是女子本身的濃烈感情所賦予的。思婦亦可為希望破滅的女子,“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她似是感受到凜冽的寒風刮過身軀,似是聽到螻蛄在寂夜中的悲鳴。不僅是環境的凄冷,更是心境的哀慟。也許她聽到的不是螻蛄的悲鳴,而是她內心的哭泣。亦如棄婦則為孤獨無助的女子,“行行重行行”,無數次的離別與奔走,早已點明了女子的悲慘結局。疊字的手法,突出漸行漸遠的主題,同時也點明了“棄婦”這一形象。接下來的一句中寫道,“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緩”的是什么呢?是女子的隨身衣物,也是與丈夫的距離,是她的日漸消瘦,更是夫君的久無歸期。再如隱女可為朦朧隱約、不見真切的女子,在《西北有高樓》中描寫了一位彷徨的男性聽曲者的所思所感,“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她琴聲中的無盡哀婉應和了男子心中的悲涼之情,“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這樣才貌雙絕的女子卻也在為知音難覓而感到苦楚,男子聯想到自身處境,亦是產生了無盡感慨。自己空有一身學問和滿腔抱負,卻也無法尋到相知賞識之人,這也是因為社會的冷酷雜亂所留下的遺憾。女子的形象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正面描寫,聽者也只能借助琴聲發揮自己的無限想象。未見其人,只聞其聲,若隱若現之感躍然紙上,使詩歌整體意蘊也變得朦朧起來。《涉江采芙蓉》中丈夫“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他看向嬌艷欲滴的芙蓉花,似是看見了憑欄遠望、思夫心切的妻子。這便是以虛景寫實情,丈夫并未真切看到妻子的情狀,但他卻在此時、此刻、此景中想象到了妻子的未訴之意和含蓄思念(薛宇《〈古詩十九首〉女性形象及代擬關系》)。從思婦、棄婦以及隱女形象可見,《古詩十九首》中的女子形象多是悲慘的。詩人將自身命運的悲慘賦予他筆下的女子,借女性的視角和口調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想法,這種“男作女聲”的手法似乎也加重了她們自身際遇的悲涼感,令后人更易窺得她們濃厚的孤寂之情。
從男性形象來看,在《古詩十九首》中主要可分為游子和浪子。很多專家將其統一歸納為游子形象,但依我個人愚見,我認為其可分為不羈的浪子和思鄉的游子。在《古詩十九首》中,以男性視角展開的詩只圍繞兩個地點進行,一是城市,二是鄉土。城市代表了浪子,鄉土象征了游子。《古詩十九首》中對城市空間描寫最為細致的當屬《青青陵上柏》,在這首小詩中,詩人將洛陽的城市之景描繪得極為真實生動,“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駕車來往于南陽與洛陽之間,最先入目的便是其繁華興盛的城市氣息。“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何須觀其市井熱鬧,不如看那王侯貴人互相往來。“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從長衢大道,到王侯第宅,再到遙相對望、高聳入云的南北兩宮,建筑林立,高大巍峨,行人走過也多有畏縮之意,威嚴之感頓時凸顯出來。從作者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此時是站在遠處遙望這些高大建筑,浮想聯翩(彭博,《論〈古詩十九首〉中的空間書寫》)。“極宴娛心意”又好似印證了其浪子形象。再看《今日良宴會》中寫道:“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宴會上的快樂難以言盡,這樣的一派浮華中,是悲是喜,是歡愉或憤懣,似乎都不重要了。而關于鄉土氣息的描寫,要么是荒涼之景,要么是故土改換。“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與《青青陵上柏》一詩對比來看,不復洛陽城內的喧囂繁華,城門外的景象可謂是陰森荒涼。墳塋遍布黃土,白楊樹林蕭蕭瑟瑟,松柏在道路旁兀自屹立,往來行人又有幾個。這樣蕭瑟的郊外之景更是加重了游子歸鄉的拳拳之心。除了荒涼之景,還有故土氣息。《回車駕言邁》一詩就是關于詩人的歸家之旅。“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在外求取功名而未果的游子踏上了返鄉的漫漫長路。其后詩人對路途所見的描寫極具代表性,“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詩人置身東風搖曳的春日原野之上,但他的心情卻無比沉重,因為所見之物皆非故物,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物是人非之景,看了便讓人生出百般感慨。
在《古詩十九首》中,思婦口吻盡顯期冀,棄婦形象飽含悲傷,隱女身影依托想象,游子滿含歸鄉之意,浪子穿行繁華之間。無論是女性形象還是男性形象,都是詩人自身遭遇和情感的寄托者。總之,在詩歌中這些人物形象的刻畫極為生動,充滿了無奈的輪回的宿命感,對后世的詩歌創作有著一定的借鑒意義。在《古詩十九首》中,無論是游子還是思婦,其形象與情感都深深影響著讀者的思考,喚醒了后代文學中對生命與心靈的追求,對后世詩歌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除卻人物的刻畫,其含蓄秀麗的景色描寫亦為后人的意象選擇與勾勒提供了范例。本文從這十九首小詩中的景色描寫、人物形象刻畫等方面簡要探討了《古詩十九首》,對五言抒情古詩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東漢末年社會動蕩,世風日下,人民愁苦不堪,士人更是滿腔抑郁不得抒發。但也正是這般混亂的社會背景,方孕育出自然生動、靈氣十足的十九首小詩,也豐富了詩歌的藝術創作手法。總之,正是其清麗自然的語言,才有了后人贊頌的悲遠、蕭涼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