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記

北風

（一）

那是一個普通的暑假。和所有普通的小女孩一樣，父母不準我整天看電視。于是，我在并不感興趣的舞蹈班最后一排打著哈欠，翻爛了每一本可以翻的漫畫書，也在本子上畫滿了自己的200種睡姿。百無聊賴中，我開始想象著天花板的裂縫能組成什么圖案。

對于父母的安排，我通過畫筆進行無聲的抗議。

自從上次我在墻上亂畫了一個奢華的衣架之后，爸爸媽媽真的為我買來了貨真價實的衣架，條件是我必須和他們一起刷墻。所以，假期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努力修復被自己畫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墻壁。

我想去旅行，恨不得抱著《世界地圖》入睡，可長這么大，我從沒出過小鎮。父母總是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只有奶奶鼓勵我多出去曬曬太陽。她常一邊熬魚湯一邊對我說：魚不游出池塘長不大。

終于，當我站在桌子上，把天花板的裂縫畫成太陽系之后，爸爸決定送我去莉莉姑姑那里小住。

莉莉姑姑是所有長輩中最離經叛道的，當然也是我最喜歡的大人。

她還在讀大學，從不會用大人的口氣和我聊天，也不會把我當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學生。有時候，她還會向我詢問問題，態度認真，眼神里充滿對我的信任。

我幾乎只用了三分鐘就打包好了行李，爸爸開車將我送到莉莉姑姑的住所。莉莉姑姑膽大過人，一個人住在家人們紛紛離開的鄉下。那是一棟我們祖輩買下、已經破敗的老洋房。聽說莉莉姑姑正在閉關寫她關于植物學的畢業論文，山下的植物能給她更多的靈感。

推開老舊的木門，我以為自己來到了遠古的山洞。這里昏暗潮濕，白天都需要開燈才能看得清。陳設很古老，連電燈的開關都是拉繩的，老式電風扇的中間是燈泡，四個燈泡中有三個是不亮的，半夜里經常能聽到刺啦刺啦的響聲，實在是太酷了。

在老洋房的第一個晚上，我睡醒的時候天還沒亮。

蚊帳松散地罩在床上，白紗網到處都是小洞。我拍打了一下太陽穴，壓扁了一只停在我額角的蚊子。

煎熬到凌晨五點，熱浪已經像濕漉漉的棉花糖一樣將我全身捂了個嚴實。我又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去洗手間刷牙。我抬起眼，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摸了摸松松垮垮的臉皮和眼睛，還有一片斑斑點點，頓時尖叫起來——我變成了一個兩鬢斑白又禿頂的老爺爺！

（二）

五分鐘后，我穿著一身老式西裝，放下我的拐杖，顫顫巍巍地坐在餐廳的桌邊，一邊流淚，一邊大口吮吸著我的棒棒糖。

棒棒糖居然一點味道都沒有，看來我的舌頭已經失去了味覺——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老古董。

我哭得更大聲了：“老了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莉莉姑姑握著我的手，對這一切似乎并不吃驚。

她嘆了口氣：“還是發生了?！?/p>

我不哭了：“什么叫‘還是發生了？”

“寶貝，我小學那會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黑豬，鼻子和臉一樣大。放心，我會幫你渡過難關的。”

莉莉姑姑嚴肅起來，一副長輩的樣子讓我有些不適應。她在我眼里，一直是我的大玩具，和“長輩”兩個字沒有任何關系。但是聽到“黑豬”這個詞，我還是輕松了很多，至少我現在還是個人。

“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回我自己呢？”我抓起桌上的雞腿，居然也咬不動。哪怕讓我看上兩個鐘頭的動畫片，我也不會快樂了。我老了！

“等你找到自己的時候。在那之前，每天你都會變成不同的人。但愿你別變成什么動物?！彼龂@氣。

“為什么會這樣？”我又哭了，一邊哭一邊用衣角擦我的老花鏡。

“這座洋房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我們家族住進來之前，它屬于一位名叫菲斯的老先生。菲斯無兒無女，房子就是他的一切。據說，他死后成了一個調皮的老魂靈，以逗弄住在這里的人為樂?！?/p>

就在這時，我們頭頂的電燈配合地滅了。四周一片黑暗，我趕緊撲到姑姑的懷里。

她拍打著我，安慰著一位哭成嬰兒的老年人。

“一切才剛剛開始呢。這個老魂靈比你想象的還要調皮?！?/p>

“他會吃掉我嗎？”我抓起了棒棒糖，腿都顫抖了。

“魂靈也是很挑食的。你記住自己是誰，更要記住，任何恐怖都不值得畏懼。”莉莉姑姑體貼地替我將雞肉剪成絲狀，放在我的盤子里。

（三）

記住自己是誰，比說起來要困難得多。

我先變成了一位老紳士，接著變成了一位織毛衣的老太太，然后是牙牙學語的嬰兒，渾身發臭的流浪漢，金發閃閃的異國女郎。

每天，我揭曉自己的身份就如同打開盲盒一樣。

漸漸的，我從一開始的大驚小怪變得麻木，甚至享受起自己的新身份。比如有一天起床，我居然變成了一位身穿禮服、頭戴王冠的長發公主。我在鏡子面前轉了好幾圈，希望明天暫時不要到來。

“我是怎么和你說的？”莉莉姑姑扶住我的肩膀。

“不要忘記自己是誰。”我垂頭喪氣。

“你是誰？”莉莉姑姑直視我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的靈魂。

“我是陳真，今年10歲了，上學期還是校三好學生?！?/p>

“還有呢？”

“我喜歡喝魚湯，喜歡在墻上亂畫。沒出過小鎮，沒坐過輪船和飛機?！?/p>

“你會慢慢長大，去到很遠的地方，遠到你會忘記這個夏天的一切。你會遇到很多美好的事，也會遇到更可怕的事。長大就是脫胎換骨，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崩蚶蚬霉谜J真對我說。

“長大后，我也會是個普通的大人吧，就像現在，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孩?！蔽铱恐吓f的沙發坐下來。暑假快要結束了，我還是什么都沒有做。

“普通人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存在。而且你一點都不普通，你畫的漫畫很好看。”莉莉姑姑一直是我的忠實讀者，她正饒有興趣地翻看著我的速寫本，里面畫著我每天醒來變成的人。

“仔細看，這些人仿佛能湊成電影里的不同角色呢。”速寫本在我眼前翻過，如同動畫一樣。

我若有所思，盯著墻上的鐘擺。

（四）

嘀嗒，嘀嗒。

這一晚，我始終沒有入睡。

我偷喝了莉莉姑姑的濃縮咖啡，用的還是她喝拿鐵的大杯子。

過了十二點，我睜開眼，房間一片漆黑。此刻，對著鏡子，我也終于變回了小學生陳真。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因為我已經將迷你手電筒和太陽帽綁在一起，為自己打造了探照燈。

點開探照燈的開關，我決定與游走的老魂靈正面交鋒。

他可能在這棟洋房中的任何地方：床底下，樓梯間，花園里，閣樓上……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神經緊繃。掀開窗簾，一只野貓竄過，嚇得我差點暈倒。

忽然，背后有一雙手，狠狠抓住我的手腕！

“啊！”我尖叫著攻擊。

卻發現，是莉莉姑姑。

“姑姑，你嚇死我了！”

“彼此彼此?！崩蚶蚬霉么鴼?。

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在房間里尋找那位神秘的老魂靈。

當我們走到走廊盡頭那間無人居住的臥室，我和姑姑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推開門。

這是洋房的最后一個房間了，打開門，房間一目了然。不出意外，老菲斯的魂靈就在那個衣柜里。

我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向那個衣柜。四周的空氣開始結冰，我仿佛來到了南極。幸好莉莉姑姑一直握著我的手。

“只有一個人能進來?！币鹿窭飩鱽砹说统恋穆曇?，好像老唱片中的男聲。

莉莉姑姑把我擋在身后，往前邁了一步。

“不是你。十年前，你已經經過考驗了?！蹦锹曇舨蝗莘瘩g。

我松開莉莉姑姑的手，她看起來比我還要害怕。

“魚不游出池塘長不大?！蔽矣媚棠痰脑挵参坷蚶蚬霉?，轉身往前走。

衣柜的空間比我想象得大。

透明的菲斯先生坐在角落里，背對著我，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棉花糖。里面的溫度太低了，柜頂還飄灑下來雪花。這不是衣柜，是個雪屋。

“您好。”我努力保持鎮定。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你們家族的人真是勇氣可嘉?！?/p>

“我們都知道，您是善良的?！?/p>

“你也不怕我？”菲斯先生依然沒有轉過來。

“只要時刻記住自己是誰，就沒那么可怕?！?/p>

菲斯先生的身體動了動。

“我忘記了?！彼従彽卣f。

我呆住了。

“我忘記自己到底是誰了，所以在你的身上做了很多嘗試。這些人很可能是我在旅途中遇到的人，但我自己是誰，我還是想不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委屈，就像寫不出作文的我。

原來，他是個迷失的老魂靈。

“所以，你并不一定是菲斯先生。也許，你只是路過這里的客人……”

“是的，我是個路癡。能夠確定的是，我并不是菲斯。曾經，我來到這個小鎮旅行，現在的路比以前復雜太多?！?/p>

“也許你該去世界各地看看。如果你曾經是個旅人，到處都會有你的記憶。”原來這個老魂靈和我一樣，這么多年沒出過小鎮。

“我一直想要重新出發。但是，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他的聲音軟軟糯糯，也許他只是個孩子。

我貼近他，他低聲說出了他的需求。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轉過來。

我點點頭，對他說：“沒問題，祝您旅行愉快！”

“外面的世界會很危險嗎？”他追問我。

沒想到老魂靈也會害怕。

“魚不游出池塘長不大?！蔽遗呐乃募绨?。真軟，比棉花糖還要軟。

（五）

老魂靈離開房子以后，陽光灑進來，房子似乎瞬間輕盈了許多。

莉莉姑姑正在廚房為我熬魚湯。她做的魚湯，居然比奶奶做的還要好喝。

“小時候我也喜歡喝。喝完魚湯，再難過的事情都會忘記，只想好好睡一覺?！崩蚶蚬霉玫穆曇艉軠厝?，仿佛搖籃曲。

我打著哈欠，昨晚熬通宵為衣櫥里的老魂靈繪制了小鎮的最新地圖。我把珍藏的《世界地圖》也送給了他。

老魂靈還帶走了我繪制的各式人像。他說，對他而言，那是珍貴的相冊。我為他留了一頁空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畫上自己的樣子。

魚湯流入腸胃，我趴在桌上，陷入夢鄉，真暖和。

我想，不管再過幾周，甚至幾個月、幾年，這魚湯都會令我朝思暮想。

現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醒來以后，我會再長大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