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老宅

鄭藝平

我坐在小區的高樓里往窗外看時，兩條錦鯉正無精打采地覓食，樹上的知了有氣無力干號著;人在空調房里干蒸，看著新聞，世界上每天都有天災人禍發生！親人瞬間陰陽兩隔，熟悉的家園轉眼之間“零落成泥碾作塵”……

臥室里，母親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她的小外孫女，也就是我的小女兒，胖嘟嘟的小臉寫滿了幸福與甜蜜，她抓著母親的雙手，小腳丫蹬著母親，像極了小時候的我。寶貝！你長大后會以怎樣的方式來回饋姥姥的愛呢？你的無理取鬧，你的任性固執……姥姥一如既往地包容著、庇護著。母親、我、女兒，生命以這樣的方式一脈相承、綿延生長。

當外界喧囂讓人夜不成寐、坐立難安之際，老宅和老宅里的那些人和事，讓人塵心漸息、俗氣潛消。夢入老宅，我又憶起這座承載著童年歡笑與淚水的老宅。

老宅由老爸和老媽一把泥一把土辛辛苦苦壘筑起來。我的姐姐們負責種花種樹、養雞養鴨，它漸漸靈動起來。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母親經常走南闖北地做些小買賣，而父親也在故鄉那塊不太富饒的土地上深耕細作，早出晚歸，是為了這個家能早日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而我，每天就盼望著母親早點回來，給予我慰藉和溫暖。

搬進老宅后，她在艱苦勞作中與老宅一起慢慢變老。母親終日辛苦奔勞、起早摸黑，只為了一個目標：家人吃飽飯、出行日平安，這也是當時大多數老百姓的美好念想。

母親讀過幾年書，記憶力特別好，至今還背得出《三字經》;她歌聲嘹亮，年輕時是宣傳隊的花旦，至今還能唱得出很多的革命歌曲。母親得空的時候經常在老宅大院里“引吭高歌”，甜脆的聲音引來鄰居們大聲喝彩，這深深植根于我們姐妹的靈魂深處，對于家國情懷有了自己的認識。母親心靈手巧，閑暇的時候就用老宅里的那臺破縫紉機給我們姐妹幾個做漂亮的新衣服穿，老大穿小了就給老二，老二穿小了就給老三，以此類推，直至破舊得被拋棄。母親最會做美食了，糧食不夠，瓜果來代，母親用村里公用的石磨磨大豆粉、玉米粉、地瓜粉、花生粉，給我們做豆沙包、玉米饅頭、油膘、咸果等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媽媽牌”美食，這讓我們既解饞又免于挨餓。放學回來偶爾看到母親坐在老宅南門邊包粽子，風吹著她已有些斑白的頭發，才四十出頭的母親眼角、下巴的皺紋像刀刻一樣刺痛了我的雙眼，尤其那一道道深溝淺壑爬滿母親的雙手和雙腳，才明白無情的歲月也會給漂亮的母親留下辛勤勞作的印記。生活雖然清苦，母親卻盡己所能把它過成詩，讓我們對老宅戀戀不舍，對家記憶深刻。老宅見證了母親流逝的青春，同時也見證了這綿密繁多的母愛。人的一生總會經歷很多，有些讓我們一生銘記，而有些卻隨著時光漸漸模糊。那些給我們心靈共鳴的愛的記憶成為游子生命的根系，成為長大后血濃于水的故鄉情結。

如今，我們搬離老宅已經十幾年了。而二姐一家依然與老宅漫看云卷云舒。二姐夫每天早早起床為我們做飯，然后去店里上班。晚上回來還幫母親擇菜、裝菜、做飯等，我終于不用在無數個落日黃昏，獨自一個人放學回家煮飯、拌青菜，站在空蕩蕩的老宅大院里，可憐兮兮地盼望著母親早點回來。姐夫終年風塵仆仆，日子也越來越美好，就在老宅邊買了一塊地皮，蓋起三層小樓房。而我，也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

當我也成為一位母親的時候，為了我，為了幫我帶小孩兒，母親不得不到城里的家親力親為照顧我，她其實是萬分舍不得老宅的。她每天殺雞宰鴨，洗衣做飯，照顧我的孩子……母親常常頗有感嘆地跟我說，“現在真幸福呀！以前我生你的時候，連雞腥味是怎樣，都不曾聞過，你外公抓來給我坐月子的母雞，都被你爺爺賣掉換錢了！”說著，我們哈哈大笑。但我分明看到母親的魚尾紋里濕濕的，這是甜蜜的淚水啊。母親照顧我們母女從來沒有怨言，是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她像愛她的女兒一樣愛著我的女兒。跟故鄉的老宅一樣，生命里都是奉獻，一輩子為兒孫擋風遮雨！

母親比我能干多了！休息日我在家帶孩子，家人就別想吃到可口的飯菜，我連孩子都帶不好呢！還時常把自己搞得很生氣，只有母親在，家里才彌漫著溫暖的氣息。我們一下班，準能吃上母親做的香噴噴的飯菜。最近手總是脫皮、裂開，甚至滲血。醫院看了好幾家，抹抹涂涂吃吃，就是不見好。母親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的偏方：吃鯉魚燉當歸。她不辭勞苦地燜魚、殺魚、蒸魚……果然，吃了幾次后，蛻皮的現象慢慢消失了。母親，千言萬語也表達不了你海納百川、細密綿延的愛……

如今，美麗鄉村戰略轟轟烈烈地開展，老宅不僅沒有被拆除，而且被很好地保護起來，母親臉上的皺紋也舒展成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干凈整潔的村落令老宅愈發質樸、典雅，它散發出熠熠光芒，傳承了離人的記憶，留住了游子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