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自考的歲月

孫縱香

每到一年一度的高考，我的內心便被深深觸動。一晃就是四十年。1979年7月，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我們這群莘莘學子如饑似渴地復習，備戰高考，但要把之前落下的補回來，談何容易！那年高考我落榜了，一個十六歲少女的夢在這一瞬間破滅。我難過羞愧，無處可訴，躲在被窩里哭了三晚。路在何方？我的眼前一片迷茫……

困于家境，我沒能選擇復讀。炎炎夏日，我弓著腰與大人們在水田里收割稻子，毒辣的烈日蒸烤著我，手臉通紅滾燙甚至掉下一層皮，腳踩在開水似的泥漿里，任螞蟥蚊蟲肆意襲擊，汗水順著頭發如雨下。我苦悶，心有不甘：難道這一輩子就該屈服于命運，如此面朝黃土背朝天了嗎？決不！倔強的我選擇了自學，去搏一搏，寄希望于知識改變命運。于是，我借齊了初中到高中的全部書本與復習資料。我白天在村里教孩子，早晚空余見縫插針地復習。笨人笨辦法，書一本一本地記，題一道一道地解。靠死記硬背，靠下苦功夫。記得有一次，我隨父親去田間噴農藥，趁父親配藥兌水，壓噴霧器的空隙，我從兜里摸出寫滿題目的紙，靠著田墻背記文字題。那時家里剛砌的水泥平房，夏天熱得像蒸籠。我在二樓房間復習，打一盆洗臉水放在旁邊。身上一陣一陣地流汗，上衣一陣一陣地濕透，我一次又一次地擰毛巾擦汗洗臉，又去做一陣題。如此循環，一盆冷水變成了一盆熱水。有時困得實在不行，趴在桌子上便睡著了，待醒來一看，全身是密密麻麻的蚊子包，又紅又癢，母親見了，心疼得流淚。三年后，我考入一所師范學校，成了村里當時唯一吃“國家糧”的女子。

兩年后，畢業分配到一所縣城學校。次年，我馬不停蹄報了師專，自學與培訓課相結合，需通過所有科目的考試才能取得文憑，函授課程放在寒暑假進行。那三年，我跟班里的女同學們，邊帶孩子邊學習。有的把孩子放到學校的宿舍里。一到假期，學校的宿舍里便非常熱鬧：有嗷嗷待哺的嬰幼兒，有哄孩子的奶奶婆婆，還有喂母乳的媽媽們。幸虧我住在縣城離學校不算太遠。于是，我每天清早乘公交再步行兩公里趕去學校上課，上完課乘公交然后步行回家照顧孩子。三年后，終于拿到了師專畢業證書。

之后，我南下，為工作、為生計奔忙，轉眼就是十幾年，2004年，我已年逾不惑，感覺到了知識的過舊，需要充電學習。于是，報考了華師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課程更多，要記要背的知識點多如牛毛，我常常記了前面，忘了后面，知識點經常混淆。每天清早，小區早鍛煉的鄰居總見我一人在榕樹下或小亭子里，手拿書與紙喃喃自語，到點趕去上班，晚飯后繼續埋頭復習。最惱人的是廣州之大，考點太分散，有時一天兩場“趕考”，上午在城之東，下午趕到城之西或南，有時差點兒遲到不給入考場。難忘那三年，周末及寒暑假奔忙在上課整理筆記趕考場的路上，二十幾場考試的確辛苦。可當我拿到那本鮮紅鎏金的畢業證書的瞬間，感覺是欣慰的，我收獲的不只是一紙文憑，而是奠定了我人生的基石，前行的步子更加堅定與踏實。如今回首這三段自考旅程，內心仍倍感溫馨與充盈。

我常想，假如沒有這么多場考試，我也許不會去讀這么多的文字，就無法讀到尼采、毛姆、黑格爾，無法讀到蘇軾的“不合時宜”，金圣嘆的“六才子書”，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等好書好句。我的時間，也許會被庸常的瑣事與壞情緒擰成碎片。也許正是這些延續的閱讀時光，讓我腦袋交織的亂麻轟然炸開，讓我于夜闌人靜，仍能手捧舊書，心如甘怡，重構文學夢。這種感奮的力量源自我曾經讀過的書及書中主人公的給予。

其實，幾場考試不過是人生曲譜上的幾段小音符，風風雨雨的人生，只有經歷過山山水水的跋涉，才能看到更旖旎的風景，而這些都與讀書相關聯。

余生，我愿面前有花，手上有書，心中有詩，眼里有光。那些曾經自考的歲月啊！永遠溫暖如斯，潤澤如斯，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