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海濤
海岸線
一陣手機鈴聲驚擾了我不惡不美的夢。我一看是娘,迅速抓起床頭的電話,得知是娘喊我去吃烀苞米。從接電話到放下電話繼續溫夢,不足一分鐘。就這樣一個夢、一個對老人安寧的緊張、一個抱怨、一個幸福的念頭,交織在閉眼的瞬間。立秋的早晨就是這樣開始的。起來望望窗外的天空,云舒天朗。我心里想,我要到園子去,一個人在園子里過一個周末,一個迎新秋的日子。
路邊小鋪買了豐盛的早餐,便駕車去往城東。車雖漸多,卻不影響我美好的心情。平坦的出城公路,十幾年與我緊密相連。我輕松自如地駕著車,像一尾魚一樣向城東郊游去。昨晚從園子回來,廣播里說五億兩千萬年前的一條魚,變成了猿,變成了人。此刻我有些驚詫—原來,十幾年來我從城里到耕園,再從耕園返回城里,人海茫茫,我就是那條脊椎動物—魚。耕園是一條魚偶爾棲息的海岸。海岸線上有一處民宅,一條看門犬,一園林木、果蔬、野鳥、家禽,都在太陽升起的地方等著我。半個小時,我駛入了海岸線上的那一處風景里。一條魚與眾多動植物融為一處。
從公路駛入村路,又從村路駛入巷子,幾乎每天一次。今天應該是第五千次打開那一扇黑大門,溜出去的小狗,看見主人,從南園門跳進來,把我逗樂了,笑聲灑進了院子。喂了狗,放開雞,吃完早餐,我停不下來了。抄起剪刀就去剪葡萄枝兒。沒有蚊子,有露水,我將野葡萄的藤蔓修剪齊整,長廊門頭上的葡萄藤順上去,綁起來,向里側望去,有了“鵲橋仙路”的味道。長廊里的瓜田雜草叢生,左側一排晚豆角沖天放花,右側葡萄下是一排掛滿果實的豌豆,還有幾棵黃花子含苞待放。
打理完葡萄長廊,又在墻角幾米長的韭菜地薅草。拔出荒草的瞬間,我想起了月前,妻子移栽韭菜,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外孫女跟在后面玩耍,薅剛栽下的韭菜根兒,心頭又樂了,手下更有勁兒了。當我抱一捧碧綠的葡萄枝子從園子里出來,穿過窗前,我又變回了一條海岸上棲息的魚—渾身濕漉漉的。若是往常,我該進屋里休息玩手機的,尤其天落起了小雨??墒牵矣执魃喜菝?,去房后雜物籃子里找出木板,拎起錘子、鉗子、洋釘,推開小木門,穿過花徑,去大園子右側一角給雞舍修門。立秋了,雞舍的門一直用幾塊零碎的石棉瓦對付擋著,一直忙,主要也是沒心情。就這樣過了春,過了夏,如今秋日來臨,我突然有了修理它的那種心情。
我是一條能夠思考的魚。不是嗎?入園十四年來,我勞作耕園,昏旦變幻、四季更替、物喜農憂,無時不激發我的靈感和思考,寫出百萬字的詩文、小說故事呈現給世人。可是今天上午,我將自己變回了幾億年前的魚,自由地游蕩,無拘無束的。其實,立秋本應是感傷的。就像三十五年前弱冠年華的我,混跡縣城的那個立秋,一位大哥請我吃餃子,我第一次知道“抓秋膘”這個詞兒,也把浮萍歲月的感傷永遠留存在了心角。如今,也是有感傷的理由的。疫情反反復復,生活里的瑣碎去去來來,該溜走的溜走,該來的還是要來……就是朋友圈里,言語里也因為秋至,多少有了感傷的情緒。而我,這一尾從鄉下游進城里的魚,又從城里游回鄉下的魚,有了自己的海岸和風景。每年桑葚、櫻桃、黃杏拋磚引玉,接著苞米熟了,李子紅了,各種果蔬接續降臨,文友騷人頻臨果園—十年李花帶雨,無日漏卻文聲,轉眼又是三年。五億兩千萬年前出發,我不是那一枚活化石。櫛風沐雨,洗盡鉛華,立秋時節我又游回來了,在心靈的海岸線上棲息。因為,我還是一條魚。
稻草人
從一條魚的視角看世界,我驀然發現,大自然的一切原來都是有思想的,包括在園子里午休的夢,都帶有神靈的色彩,仙國的氣息。瞧吧—炕角那幾件帶有泥土味的衣服,在催促我,我從來沒想過午休起床第一件事,卻是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洗干凈(院里大紅浴盆,本來是漏水的,不知何故天然地彌合了,室內午休,還能聽見它“咚”音上挑奇特的聲響)?!疤焖毕匆?,甚至肥皂也不用,扔水里涮掉泥土,便撈出來晾曬在窗前的衣繩上面。這時半月前摘下的頭噴茄子不同意了,開始在我耳邊嚶嚶傾訴:“我是綠色的不該被拋棄,上化肥的早爛掉啦!”于是我把它們從紙箱子里倒出來,洗干凈—這時廢棄的刀片也不同意了,躺在水泥墻圍頂檐上,發著白光表示抗議。于是我又用掉了把柄的刀片小心翼翼切開茄子,一個個掛衣服繩上晾曬。經過一番折騰,它們都神奇地復活。午后的陽光也過來幫忙,灑在濕漉漉的衣服上和洗過澡的紫茄子上。此刻,周遭鮮花爛漫,鳥雀歌唱?,F代魚棲息的海岸線,處處簡素、自然、古樸,富有煙火氣。
我將創作室打掃干凈,坐下來練習書法。心想像不像,做比成樣。誰料趙孟頫的楷書被我臨摹得比任何一次都顯得順暢。窗外杏樹上的啄木鳥在嘎嘎叫,一只孤獨的紫蝴蝶在門前飛來飛去。風也不見了,好像怕打擾大家似的。照例寫完一頁字,也不收拾,起身去外面錄像—我被午后安詳的陽光、大自然和諧的氣氛強烈地吸引了。你瞧—那只蝴蝶在我眼前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步登高花瓣上,一會兒落在草莓秧果上,一會兒又飛向蔚藍的天空,轉頭又孤獨地飛回來。
啄木鳥隱藏在杏樹里,依舊在嘎嘎叫。我錄了菜園、院落,猛然發現門前一枯一榮兩棵杏樹上,一只麻雀在枯樹干上“嗞兒嗞兒”叫喚:“快來錄我!快來錄我!”我湊過去它也不飛走,還與一只飛過來的伙伴私語,像是在說:“快走開,我在上鏡!”伙伴知趣,唧唧兩聲就飛跑了。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是一條魚,如若往日我是人,它早就警覺地跑掉了。
滿園的果蔬在等待我。這與往日沒什么兩樣。寫到這兒,園子傳來雞叫,我急忙趿拉鞋往外跑,邊跑邊喊:“喬喬!喬喬!”果然,京巴狗蹲在雞舍旁,覬覦雞。我今天特別想做一件事—采摘大自然賞賜給我的馬齒莧。進了園子,獨自外出的雞回來了,還是七只,我喜出望外。養雞很費事,但是沒有雞的院子有什么意思呢?記得那天抓雞,我還做了很久的斗爭?,F在又想,雞不跑丟還是雞嗎?跑丟又回來了,使人的思想起伏,又是那樣快慰—你看中午落雨,我還打傘去林子里尋雞,發現地南頭井旁的一株李子樹是早李子,我連續摘了三顆,舉傘吃了,又水靈又甜,丟雞的沮喪一掃而光。大自然是名副其實的哲學家,彎彎曲曲地,變幻莫測地,意外地,引人適應不完美的生活,或用意外的樂子,抵消生活里的沮喪。
剛下過雨,又晴朗了幾個小時,林地里沒有泥水,清清爽爽的。呵護馬齒莧的一溜草,也特別綠。我用手撥開草,一顆一顆找出嫩嫩的馬齒莧,半池子就摘了一竹筐。我還和它拍了照,它似乎在說:“我是野生的,除了陽光、空氣和雨水,什么也沒有摻,人也好,魚也罷,也都是陽光、空氣和水養活的,吃了我,你就找到了綠色的源泉,健康的密碼。”
這時,簡種李樹空的一排排黏玉米,也開始召喚我:熟了!熟了!我惦記掰煮那純粹的清甜之香,卻發現又有喜鵲先入為主了—裹緊的玉米梢被剝開了?;叵肴ツ瓯幌铲o糟蹋了半園子的玉米,后來雖然想明白了喜鵲不吃人類的玉米吃什么?就像我總是在門角留一盆雨水,解渴天禽,但是現在—我想,今年要扎幾個稻草人了,立在玉米地里嚇唬喜鵲。這時,我又從魚變回了人類,又將喜鵲看作老鼠一樣,是人類的天敵……
晚餐,娘喊我回家吃餃子,抓秋膘。關上黑大門的一刻我回頭望去,半鼓的月亮已經爬上樹梢,但還不足以照亮院子。園門跟前的杏樹,月影下恍若山峰。李林里已是蟬鳴四起,促織和唱,一股涼氣濕漉漉地襲來—那一刻我意識到,海岸線上的新秋已然來臨,無論人、動植物,還是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