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孟喬

文章結構是一篇文章材料的組織和安排方式,是作者思路的外露和寫作風格的展現。通過對文章外在結構的研究和分析,讀者不僅能把握其內容安排、邏輯軌跡以及作者的語言風格和認知維度,而且能順藤摸瓜、逐層深入,挖掘出文章的中心思想感情。如果從文章結構角度深入探究,同一時期作家—賈誼和晁錯,針對國家經濟以及安全問題的奏疏有何異同呢?
首先,從二者的篇幅入手進行分析。
賈誼的《論積貯疏》,全文四百七十七個字,短小精練,語言直白,節奏緊湊,情感激動。晁錯的《論貴粟疏》,全文一千三百二十八個字,共分為六段,每段聯系緊密、銜接恰當,整體篇幅較長,但多而不贅、廣而不泛,節奏舒緩,情感真摯,循循善誘,從理至情,說論完整圓潤。
再者,分別梳理《論積貯疏》和《論貴粟疏》兩篇文章的段落布局。
《論積貯疏》分為三段,以正-反-正的格式每段論寫一個部分,第一段開宗明義,從正面論述“不積”帶來的危害;第二段從反面論述自然災害等原因帶來的問題,連發三問揭“無貯”之難;最后又從正面總結“積貯”的重要性,最終點明“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的觀點,同時進一步提出了解決這一問題的大概方向。
《論貴粟疏》第一段引出問題;第二段到第四段,首先從百姓角度出發,再從正反兩方面論述了產糧不足的原因以及糧食富足給人民、社會、國家和統治帶來的利處;第五段提出“貴粟”的主張,并闡述一系列具體的并且具有針對性的解決辦法;第六段總結,回扣文章開端—只有治者引領百姓走上富足之路,天下才會富庶安樂。文章有頭有尾,前后呼應,行文順暢,承接恰當,闡述明了。
篇幅較小、段落較少的文章首先在視覺上會給讀者以緊張之感,使之閱讀更加精細,更加珍惜文本中的每一個字。同時,在有限的空間中展現廣闊思想和鮮明主旨的要求也使得作者行文緊湊、環環相扣、邏輯嚴密、摘繁去瑣,其語言的使用更加直接,段落的銜接更加緊湊,情感的展現更加直白激烈,這點在賈誼的《論積貯疏》中得到了很鮮明的展現。文章第一段僅用百字就完成了由借用著名政治家管子及其他古人之言引出話題到總結出“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這一原因的完整論述。緊接著,作者接連拋出四個反問,“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千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并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引發統治者對糧食安全與政治清明、國家安定和社會平穩的思考,后點明“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的觀點,并且以“茍粟多而財有余,何為而不成”設問,自問自答,向皇上和朝廷百官闡明糧食充足的好處,不但可以使敵人歸降、遠方的人順附,還可以使天下百姓勞作重農、安居樂業,進而還會增加糧食儲量,使國庫更加充盈,國力更加強盛,循環往復形成良性循環,何樂而不為呢?
相對而言,《論貴粟疏》此類篇幅較長的文章在表達觀點的時候更加舒緩委婉。第一段以堯舜禹與商湯之事對比引出國土遼闊、資源豐富、百姓務農對抵御天災人禍、維護國家安定的重要意義;第二段從“民困”入手,以家及國,使當朝者以父母之心待子民,民安而國存;第三段深入探索管理百姓的方法和手段,明確英明的君主應重視五谷而輕視金玉器物;第四段從工、農、官、商多個角度層層分析,梳理其聯系,指明重農抑商、安民勞作的重要價值和意義;第五段,指明當今最急切的任務就是提高人民務農的積極性,進而提出提高人民務農積極性的關鍵方法—提高糧價,同時三方面論述頒布重農法令的好處;第六段,根據提議展望美好前景,邊境糧足安定,農民糧豐稅減,陛下恩惠遍布,百姓富足,國家康盛。《論貴粟疏》一文循循善誘,使閱者落入“圈套”,文章內容取材廣泛多樣,善于用實例進行論述和證明,同時表達方式的選擇和修辭手法的運用也十分靈活,文字有力量,論述有方向。
了解了文章大概脈絡以后,厘清其邏輯順序是進行進一步深入探索的關鍵。
賈誼以“古”入文、以言動人,巧妙推進,設問深入,正反對比更顯力度。《論積貯疏》自始便獨樹一幟,以春秋管仲之言直接點名文章主旨“倉廩實而知禮節”。緊接著,文章層層深入進一步闡明觀點“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認為國家統一和社會的安定來自百姓的富足和安穩,唯有民安才能國泰。文章以古代著名政治家的言論為引,說明事出有因;后又直言闡明主旨,明確關鍵所在,既不會使賈誼的政論觀點顯得突兀無理,又不會使皇帝對進言者產生強言巧辯之感,同時還達到了針砭時弊的效果,可謂“一箭三雕”。政疏之言貴在有理有據、邏輯清晰,作者借用古之人語“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強調男耕女織對民生和統治的重要意義,而后提出“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的理念,忽而話鋒一轉,指出如今的漢朝卻出現了“背本而趨末”的錯誤情形,并借機再次向統治者提出“生少靡多而財蹶”的思考。
與第一段相對,第二自然段對“積貯”進行了反方面的論述,指出天災不可估,上古的圣君夏禹與商湯也都遇過天之不測,設置情景進行提問:“如天縱災禍而千里大旱,國家該拿什么救濟災區?如邊疆遇難,國家該拿什么發放千萬軍隊的糧餉?如二者交互侵襲,而又恰逢國家財富極其匱乏之時呢?”答案顯而易見,“強壯的人會聚集搶奪,弱者則會交換子女維持生存”,并且最終會引發“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并舉而爭起矣”的人禍。
文章末尾,作者再次點題,強調“積貯”的重要性“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正面設問,緊追不舍,快節奏地論證“積貯”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陳詞慷慨激昂,情感激烈,完美收場。高潮之處戛然而止,使人回味無窮,思索不止。
文章開頭即點題“倉廩實而知禮節”,全文密切圍繞“積貯”的問題,從正反兩方面深入論證中心論點,同時依據古代實事進行論證,毫不避諱地揭露當時百姓饑寒困苦的生活狀況和統治者揮霍無度的奢靡生活,理論聯系實際,邏輯嚴密,論證充足,說理透徹,言辭犀利,有條不紊,令人信服。
《論貴粟疏》中,晁錯首先提出:在圣明君主統治時期百姓能“民不凍饑”、安居樂業,并非因為君主能夠親自給百姓種糧織布,而是因為君主能領導百姓開辟致富之路。有了“源”,還要注意節流,即在平時就要積累大量糧食,如此,一旦遭遇天災,就不會出現餓殍遍野的慘狀。為了使觀點更具有說服力,作者還以堯、禹時期舉例,“畜積多而備先具”才使得他們在連年天災時期能夠繼續生存。現在,國力雖遠勝堯舜禹時代,但是國庫明顯不夠充盈,這是國家農業發展不夠充分的緣故。古今對比中,晁錯委婉地表明當今統治者對農業生產不夠重視的現狀,也指出百姓大多“未盡歸農”,說明民間重農的思想亦不及以前。
文章從“民”的角度入手,層層推論,以“問題產生原因-可能后果-解決辦法”的順序展開論述,在整體論述中設置小論述,更完整有力地支撐了整體論點。“谷賤傷農”,過低的糧價會挫傷農民耕作的積極性,導致產量減少,導致土地荒廢,導致人心渙散,久而久之對國家社會的安定產生不良影響,對統治者的統治造成嚴重后果。晁錯認為只有積蓄多了,人民才能安土重遷;想要積蓄增加,就得促使人民專心于糧食生產,這樣的情況下只有糧價升高才能真正促使農民專于耕作,因此得出“欲民務農,在于貴粟”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晁錯在推論時還用商賈少勞多得與農民多勞少得相對比,更突顯了貴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晁錯并未在文章開始就直截了當點明自己的觀點和主張,而是層層對比分析和連鎖推理。例如,“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在循循善誘中引導觀文者一起思考并得出結論,這樣使得觀點的提出更為合理和可接受,更能使統治者身臨其境,并且推己及人,認同并采取他的建議。
在此基礎上,《論貴粟疏》還進步性地提出了解決問題的具體方法,即如何提高糧價。晁錯點明抬高糧價的辦法在于讓百姓拿糧食來求賞或免罰,如此一來百姓得到利益,種糧積極性提高;國庫得到補充,糧食充足;統治者威信提高,統治穩定,更進一步堅定統治者解決問題的決心。
我們要注意到,與嚴厲的針砭不同,晁錯的行文邏輯是站在統治者的角度進行的,“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晁錯肯定君主君臨天下的主導地位,強調農民農耕的重要性,論證一番而后歸結到統治者該如何行使權力統治人民,言辭誠懇,語氣委婉含蓄,少質問和懷疑,而多循循善誘,句句得統治者之心。但同時不可否認的是,這也反映了晁錯本質上還是維護封建統治的,代表著統治階級的利益。
與《論積貯疏》相比,《論貴粟疏》更大的價值和意義在于,它不但說明了國家問題、論述了重農的重要性、闡明務農和解決民商之間矛盾的必要性,而且它就討論的問題“使民務農”給出了具體可行的解決方案—“貴粟”,同時這也是文章的主旨。如何“貴粟”?“以粟為賞罰”“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統治集團提高糧價、重視農業、治理腐敗、以身作則,營造良好的農業生產氛圍,“德澤加于萬民”則“民俞勤農”,假使“時有軍役,若遭水旱”也能夠“民不困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論貴粟疏》立場清晰,以統治者和國家為出發點和中心,表面看論述溫和,實則綿里藏針,直指要害,議論完整:提出問題-分析問題-找到方法,行文沉著老道,旁征博引、古今對比,議論問題更加具體深入,由淺入深、由表及里,解決方案更貼合實際,更容易被操作和實施,同時更能夠得到好的成果和收獲。
賈誼站在農民的立場向統治階級上書提議,而晁錯站在統治階級立場提出“貴粟”之說,這就注定了二者文章雖然是針對同時期同問題進行論述,都闡明了重農貴粟、重本抑末的重要性,但邏輯推理方式不同、邏輯回環不同、引導方向不同,因此呈現方式也有很大差異。《論積貯疏》的邏輯十分嚴密,步步逼近,行文犀利,風格激昂,針砭時弊,毫不避諱;反觀《論貴粟疏》,文章邏輯依然是清晰嚴密的,但更加委婉溫和,善于緊抓統治者這一要點,行文似圓圈,飽滿且前后呼應,文辭流暢,引導式推論不得不使觀文之人信服。
材料的選取和處理對文章結構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論積貯疏》和《論貴粟疏》二文都選取了古代內容—“堯舜禹時期”,分述天災和人禍,對比之中展現當今王朝面貌。但是,顯然后者選取和采用的材料遠多于前者,并且描述更加詳細,對比更加多樣,實踐性更強。例如,《論積貯疏》中“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用短短一句話概括古時的天災。而《論貴粟疏》不但指出“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蓄積多而備先具也”,而且提出疑問“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蓄積未及者,何也?”并且給出了“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的答案。再如,《論貴粟疏》中“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一段,晁錯大量舉例和對比,古今的對比、農商的對比、法令與實情的對比,這使他的文章內容更豐富,揭露性更強,主張更加有力。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賈誼整體采用凝練式的語言概括內容,而晁錯則運用增加式的手法擴展內容。這樣的處理材料的方式也影響了二者文章的風格,賈文氣勢雄健,頓挫揚厲,感情充沛;晁文更注重理性分析,邏輯性強,辯論有力。
賈誼的《論積貯疏》和晁錯的《論貴粟疏》都是向上奏疏的絕佳文章,為當時統治者所采納和實行,取得良好成效。自古文章各有千秋,本文從文章結構這一角度入手淺論《論積貯疏》《論貴粟疏》二文,乃是尋他路以至終點,從篇幅大小、段落布局、行文邏輯、材料選取四個方面研究,由表及里,發掘二人文章的異同予以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