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

厙夢娜

小時候，路邊有一種野果子叫“紅豆豆”，我和小伙伴們常會采來吃。長大以后，我好像就沒有再見過紅豆豆了。

今年春節，我回到老家以后就去找勇現，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面了。冬天的田野里一片蕭索，我們如同孤魂野鬼般在鄉間的小路上游蕩。走著走著，我們就走進了一個林子里。林子里的樹已經變得光禿禿的，像電線桿一般直直地立在地上。林子最里面有一個小房子，守林人平時就住在這里。突然，林子里傳來了幾聲狗叫，嚇了我一跳。于是，我連忙停下了腳步。勇現往前走了幾步，遠遠地看了一會兒，發現房子旁邊有一條狗。只是，那條狗似乎沒有拴住。于是，我們開始往回走。幸運的是，那條狗跟了我們一段距離后，就沒有再跟著了。

記得小時候，村子里很多人家都養狗。那些狗大多是土狗，長著一身黑黝黝的皮毛和一嘴鋒利的牙齒，看著很兇惡。每次，我去有狗的人家時，都要當心那家的狗。有一次，我去小伙伴錦錦家玩，當時，她家的門是敞開的。我站在門口喊了幾聲，始終不見有人出來。于是，我便走了進去，誰知，剛一走進去，一條狗就從房間里躥了出來，嚇得我拔腿就跑。我在前面跑，那條狗就在后面追。一路上，我一直在拼命地跑。記憶中，那是我從小到大跑得最快的一次。直到跑進家里，我才放聲大哭，父母聞訊而來，將那條狗趕走了。

小時候，我家是這條街上第一個買彩電的。彩電搬回來的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我還記得那天電視幾乎開了一整天，上午播的是《西游記》，下午播的是《新白娘子傳奇》。當看到孫悟空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時候，我們一群小孩子都驚叫了起來。后來，每天下午，小伙伴們都會來我家看電視。于是，我和弟弟就會早早做完作業，提前搬好小板凳迎接他們的到來。再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彩電，來我家里的小伙伴越來越少了。最后，就只剩下勇現一個人了。每次，我和弟弟看電視，都會去他家里叫他。記憶中，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看電視，幾乎跨越了童年和少年時光。

勇現家就住在我家對門兒。聽村里人說，他們家是從山里搬來的。他們家原本有四口人。前幾年，他奶奶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三口人了。勇現有一個哥哥叫勇勇，生下來就有智力缺陷。他總是笑呵呵的，偶爾開口，發出的也是“啊嗚、啊嗚”的聲音。小時候，這條街上有很多小孩兒，小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勇勇也會湊過來，但沒有人和他玩。大家都怕他，雖然也不知道怕什么。

從前，我去他家找勇現時，常常先見到的人是勇勇。他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一邊“啊嗚、啊嗚”地說著什么，一邊手舞足蹈地比畫著什么。勇現來了以后，他又幾次三番地擋在我們之間。每當他手舞足蹈的時候，我都有些害怕，覺得他好像要打我，就會不自覺地往后退。勇現看到后會訓斥他幾句，甚至有時候還會推他一把。長大了以后，我才明白：他也許只是想跟我玩，想跟我們一起玩。

上大學時，有一年國慶假期，我回到家以后就聽說勇勇丟了。聽說他已經丟了好些天了，一直都沒有找到。他奶奶整天在家里哭，勇現也從外地趕了回來。第二天，我和母親去縣城。在大巴車上，母親看到窗外有個人影有點兒像勇勇。于是，我讓司機停車，拉著母親下了車。我們往回走了幾十米，看到路邊的草垛里躺著一個人。那人背對著馬路躺著，我叫了一聲“勇勇”，他轉過了身來，還是笑呵呵的。后來，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件神奇的事。我想：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只是，從那以后，他就被送到了托養所，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我小時候在外婆家住過一段日子。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油桐樹，長得又高又大、枝葉繁盛。夏天，樹上會生一種白色的毛毛蟲。那些毛毛蟲從樹上掉下來后，還會在地上蠕動。每次我從外婆家院子經過時，總是擔心樹上會有蟲子掉下來，常常要在外婆的安慰下，才能硬著頭皮走過去。院子里還有一個小石桌，以前我們總是圍著這個石桌吃飯。每天早飯，外婆都會煮兩個雞蛋，一個是給舅舅的，另一個是給我的，外婆說是因為我們身體不好。表哥、表姐們看著，也沒有說什么。

我一出生就得了百日咳，多年以來一直無法痊愈。聽母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外婆經常抱著我走十幾里路去看醫生。那時候，我總是一到晚上就咳得厲害。咳的時候，喉嚨里還會發出細微的像雞叫一樣奇怪的聲音。后來，母親跟我說，每次聽到那個聲音，她就覺得我可能活不了了。然而，外婆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偏方，經常大半夜披著一件衣服就下了炕，在灶膛里升起灶火用一把黑黑的小鐵勺給我炒雞蛋。鐵勺很小，每次只能炒一個雞蛋。雞蛋炒好以后，外婆就會端著鐵勺來到炕邊。為了避免我著涼加重咳嗽，外婆就讓我一直趴在被窩里，而她則坐在炕邊用筷子一口一口地喂我吃。剛炒好的雞蛋很燙，吃下去會燙到喉嚨。說來也怪，我吃了這滾燙的雞蛋，再聽外婆的話忍住不咳，常常就會安睡一晚。后來，已經很少有人再會用鐵勺炒雞蛋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年復一年中，我的病也慢慢好轉了起來。

在外婆家的時候，表哥、表姐們常常會帶著我一起玩。

那個村子里有一口井，井邊還有一條水渠。到了夏天，村子里的姑娘、媳婦們就會來井邊洗衣服。她們挨個兒蹲在水渠旁，洗衣盆一字擺開，一群人有說有笑的。表姐帶我去過井邊，她在水渠旁洗衣服，我就在一旁看著。那時候，由于常年咳嗽，我不能吃冷東西，甚至連冷水也不能碰。然而，看著水渠里的水嘩啦嘩啦地流著，我還是很開心。

夏天的夜晚，表哥會帶我去捉蟬猴。當蟬還沒有長出翅膀在空中飛時，它只是住在地洞里的蟬猴。表哥會用瓶子裝一瓶水，再帶一根筷子，懷里揣一把手電筒，便拉著我出門了。我們打著手電筒，在村子里挨家挨戶的院子里到處找地上的小洞。表哥很有經驗，會根據洞口的大小判斷里面有沒有蟬猴。如果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洞口，就會往里面灌水，然后把筷子伸進洞里。不一會兒，一只蟬猴便會順著筷子爬上來，被表哥捉進了袋子里。除此之外，表哥還會收集蟬殼。那時候，村子里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種著很多樹。蟬猴在變成蟬之前，會爬上樹蛻掉一層殼。于是，表哥就會打著手電筒在樹干上尋找蟬殼。手電筒發出的白光在一棵棵樹之間搖晃，不知不覺中夜就已經深了……

村子外面有一道城墻。說是城墻，其實就是坑坑洼洼的土墻。因為年代久遠，土墻已經變得參差不齊了。城墻外面有一條馬路，進出村子的人大多都會走這條路。從前，這條馬路還是土路，路上很安靜，很少有車駛過。到了夏天的晚上，外婆會一手拎著兩把椅子，一手牽著我，腰間還別了一把蒲扇，來到城墻邊坐下。然后，外婆會從寬大的褂子下面拿出一個小包袱。打開包袱后，里面都是給我的好吃的。夏天的夜晚很漫長，我常常會纏著外婆給我講故事。外婆會講的故事不多，一個故事會講很多遍，但我卻百聽不厭，一遍又一遍地聽她講下去……

今年過年，表哥帶我去了祠堂。祠堂是五柳祠遺址，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陶，傳說他們是陶淵明的后裔。不知道母親以前有沒有來過，而我是第一次踏進祠堂的大門。其實，表哥不是我的親表哥，表姐也不是我的親表姐，但我還是在他們家待了半年多。

在我的記憶里，紅豆豆一直都長在路邊。然而，我問了勇現和外婆，他們都說紅豆豆夏天才有，而現在是冬天。

那天，我和勇現在田野里散步時，來到了村口的小河邊。長大以后，我有很多次從村口路過，卻幾乎沒有再留意過它了。從橋上下到河邊時，我才發現它里面還有水。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見過它里面的小蝌蚪，見過它干枯的時候，還見過它發洪水的樣子。如今，它還像我小時候一樣流淌著，就這么流淌著……

五柳祠里有一棵皂角樹，據說已經活了五百多年。神奇的是，它是一棵空心樹。它的樹干已經空了，卻還一直活著。

“娜娃兒，娜娃兒，娜娃兒……”從小到大，他們總是這么叫我。其實，一開始，我并不叫這個名字。一直以來，我以為我就是自己。很多年后才發現，原來不是這樣。人生就是這么神奇，總是讓人意想不到。

后來，我終于知道了：原來，紅豆豆就是野草莓。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就像記憶里的野草莓，我已經想不起它長什么樣子了，只記得那一片鮮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