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源


魯迅創作的《門外文談》《我怎么做起小說來》共同反映了魯迅對文學的態度,反映了魯迅的文學觀。其站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在文章中對文學應該為誰服務、作家應該站在什么立場上去進行創作這些方面的問題進行了討論。這兩篇文章是魯迅文學觀的重要體現,也是魯迅不斷探尋文學如何能真正地與人民聯系起來,如何真正地發揮改變社會環境作用的功能所作出的努力。
一、《門外文談》
《門外文談》是魯迅晚年所作的一篇重要文章,在這篇文章中魯迅站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從文字與文藝真實的起源角度進行切入,談論如何看待民眾文藝以及文字改革等問題,揭示和贊揚了人民群眾的辛勤勞動對文學文化創造的歷史功勛,批判了各種唯心主義歷史觀關于文學起源等問題的虛假論斷,彰顯了魯迅所秉持的文學觀。
首先就《門外文談》的標題來看,其中的“門”是指文學圈的“門”,在社會歷史之中來談,店員、校對員、制圖工人等這是屬于文學圈的社會空間,也是寫作的實踐環節,所以魯迅是把文學放在社會歷史中來談論的。在談及文藝起源的問題時,魯迅認為核心的問題是文化權力的把持問題,文字神秘性被概念化了,文藝的起源本應該是來源于歷史生活,卻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為某一階層專有化,文字的問題,文藝起源本來是人民群眾、是生活的產物,但被神秘化了,服務于統治階級。字來自于繪畫:中國文字的基礎是“象形”。魯迅認為文字源于繪畫,文學源自勞動,而繪畫的原因就是為了記錄事件,原始藝術與人類的生存實踐密不可分,原始人的藝術創作,其內容主要就是反映自己的勞動生活。魯迅的文學起源論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論述是一脈相承的,都是承認文學的勞動發生說,認為文學是起源于人民的勞動創造,是社會實踐的產物。
魯迅調侃了“文學家”,他認為文字的起源與文學家無關,文字的起源與歷史的關系更為密切,文字是起源于歷史的,這是魯迅所持有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所得出的結論。文學藝術是來源于歷史的,文學家享受著歷史所給予的現成的文字,因此文字與文學是脫離不了歷史而獨立存在的。硬要做新倉頡,是要失敗的。硬要創造新字的失敗,是因為文字的創造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這背后有著社會勞動實踐活動的基礎,缺少這種社會勞動基礎做支撐,只能造出失敗的古怪字。文字是依托于社會勞動實踐活動存在的,脫離社會空談文字是注定失敗的,文學也是如此。
從結繩到書契再到畫,文字逐漸服務于特權階級,成為封建統治階級的工具和手段,文字本身(書法藝術)所具有的尊嚴性和神秘性,是背離了文字來源于勞動的客觀事實的。例如,孔子刪詩便是一個很重要的例子,人民大眾創作的文藝作品在統治階級制度的篩選標準下,一步步被私有化。統治階級占據文化資本,使得文字脫離社會歷史條件,產生了文學脫離社會歷史獨立存在的假象。魯迅梳理了文字演進的脈絡,從畫畫中演化而來的象形字,到為了描述無形可象的事件創造的會意字,不能繪畫的諧聲字,再到簡化變音后的現代文字。形象改得簡單,遠離了寫實,古今字音變遷,文字本身已經脫離了原本的寫實功能,雖然更加便捷,但也變得難以把握和認識了。章太炎曾經說過“白話中藏古語甚多,如小學不通白話如何能好”,暗示白話文的足夠掌握比文言文寫作更難,師從章太炎的魯迅對減少語言的復雜性同樣有很大的不滿。
魯迅借“杭育杭育派”,形象地描述了口頭文學與勞動的關系,揭示文學創作領域中被遮蔽的屬于民間文學的領域,是屬于勞苦大眾的文學創作,肯定了大眾的能力。這說明人民是有文學的,剛好也符合文學起源于勞動的歷史實際,所以文字大眾化是可能的。魯迅談及語言與思維方式時說,文字應該被更多人掌握,文字難與不難的問題解決,其實是在環節上,要在環節上去克服掉少數人控制的問題。在不識字的作家這一小節,實際上是要解決大眾口語和書面語的問題,也就是文學的范圍問題,問題需要被大眾所用。在魯迅的文學觀里,文學創作并不是少數天才知識分子的權利,大眾和知識分子都可以是文學的創作者,吸收大眾勞動實踐經驗,并站在大眾立場上進行創作的知識分子才能創作出好的文學作品。另一方面,魯迅認為知識分子更應該指引大眾將自己的勞動實踐經驗轉化成為好的文學作品,以此來破除大眾對文學的錯誤認知,把文學交還給大眾。
在文字如何大眾化方面,魯迅首先是在借鑒了歷史和外來經驗基礎上,選擇了最為合適的“拉丁化”主張。他在文字大眾化的方向上作出了判斷,大眾語文的變革,如果采用土話“煉話”的方式,使文字專化,最終導致的結果是文字本身失去變性,僵化滅亡。魯迅認為應該先用土語完成地方的啟蒙,再逐漸加入普通話的語法規則,實現地區的語文大眾化,然后再推及到全國范圍內的語文大眾化。文字文學的目的是服務人民群眾,而不是讓人民群眾為了文字文學犧牲。魯迅認為民間文學雖然比不上士大夫文學的細致,卻有自己獨特的優點:剛健,清新。魯迅對于好的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往往會使用“剛健”“清新”兩個詞語,如他評價蕭軍等東北作家群作家作品時就用到過這一標準。
魯迅說過“將文字交給一切人”也就是指把文字的權力還給人民大眾,將文化領導權交還給大眾。文字大眾化的意義就是為了沖破難文字、難文章的封鎖,匯入現代思潮之中。魯迅通過唯物辯證法的角度來觀察,發現知識分子在處理與大眾的關系上是存在問題的:一方面他們會看輕群眾的力量,忽略了大眾的自覺能動性,從而使自己陷入誤區,一意孤行,越俗越好,成為新國粹派;另一方面又會輕視自己,失去了作為知識分子的主體性,一味迎合,討好大眾,成為大眾的幫閑。魯迅認為真正良好的知識分子與大眾的關系,應該是聯合起來,充分發揮知識分子的主體性,成為大眾的先驅,引導大眾覺醒;大眾也要積極地發揮自我的主觀能動性,配合知識分子攝取智慧,完成改革,大眾與知識分子不是二元對立的割裂狀態,而應該是相互促進的關系。這一方面,魯迅既肯定大眾的學習能力,同時也看到了大眾的局限性,真正體現了辯證唯物論者的正確立場和態度。
魯迅覺得文學文化領導權應為大眾所有,文藝的屬性具有社會和歷史兩個屬性,為了合理地改造大眾,所以需要爭奪文化的領導權。文人奇貨可居,虛假的文人喜愛玩弄文字的特權,真正的文人則是要去讓大眾開化,幫助大眾個人自由地開口表述心中的愿景。真正的文人應該幫助這些不識字的作家們,幫助這些文學文化真正的創造者,幫助他們選擇合適的文字。一句話講就是文字交給一切人,當人人都說話,這樣人民大眾將具有主體性,這樣的人民大眾將不再處于被描寫、被敘述的狀態。魯迅《門外文談》通過追溯文字的來源,表達對教育的等級化的不滿。在古代,教育代表著尊嚴,古代教育為特權階層所壟斷,一直以來的“士大夫”成為教育權威的代言人。魯迅對“大眾語”的提倡,體現的其實也是一種群眾的觀念,那就是要讓廣大群眾創造屬于自己的大眾語,知識分子作為剛開始的提倡者,有責任和義務去幫助人民群眾接受教育,五四新文學誕生以來的知識分子們都是沿著魯迅的這一文學觀念繼承和延續地進行文學創作實踐的。
二、《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這是《吶喊》自序開頭的一部分,魯迅提到了自己整理寫作《吶喊》的緣由。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小說的地位很低,被認為是不入流之作,一些著名的文人創作小說被認為是自降身份,所以大家創作小說都不署名的,魯迅之前創作小說也用過很多筆名,諸如“巴人”之類的。這一現象,直到小說界革命興起之后,小說的社會功用才得到重視。
在翻譯方面,魯迅尤其注重短篇翻譯,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早前留日時期魯迅更為關注的也不是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學,而是關注弱小民族國家的文學。魯迅是懷著為改良社會人生開始小說創作,他的“為人生”是和啟蒙主義相連結的,是一種“啟蒙主義”的“為人生”。與那些“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至上”主義者不同,魯迅明確宣布“為改良社會人生”而創作。追溯到魯迅東渡留學時期。在日本留學時,他經常和友人在一起探討國民性的弱點、病根兒和怎樣進行改造的問題。改造國民性問題無疑是帶有啟蒙主義的“為人生”的性質的。魯迅認為小說應以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為主體,以文學作為“改革社會的器械”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要借助文學的力量改變人們的生存環境。
魯迅談及自己如何做起小說來,他希望能通過文學改良社會。這一觀點可以追溯到棄醫從文背后的文化民族主義的脈絡。棄醫從文的起源就是現代文學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德國浪漫主義的興起。隨著中國科舉制度的取消,天下文人另尋出路,那些關系著民族救亡的文學創作,其本身關涉的就是當時最大的政治。文人英雄浪漫主義的出現,使得早期的文學觀念獲得了全新的闡釋,文學成為一種能夠改變社會現實的強大力量,在魯迅《摩羅詩力說》中出現的“摩羅詩人”就是文人英雄們的代表。
魯迅作文力求通俗易懂,讓大家都能看得懂,文學語言要通俗易懂、平順自然,反對刻意雕琢、故作新奇。他的創作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進行的寫作,是一種平等的文學觀。這與新文化運動提出的建設平民文學,以及提倡的白話文運動是一脈相承的。文章的最后魯迅先生提及了批評文章的功用,正如魯迅在文中所說:“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魯迅的文學觀中很重視批評的作用,他自己也常看外國的批評文章。他認為批評家的職責就是要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作出公正的評判,并指明前進的方向。魯迅呼吁要作出“有益”的文藝批評,從而真正推動文藝事業的進步和全民族閱讀、鑒賞水平的提高。
魯迅的文學觀是鼓勵人民去主動爭奪文學文化領導權的。他希望把文學文字交給一切人,人人都能為自己說話,人人都能發出自己的心聲,喚醒個人的主體性,人民大眾將不處于被描寫、被敘述的狀態,而是自己掌握話語權。這一點在魯迅《破惡聲論》中也有體現,人人得以發出“心聲”,破除“迷信”才是真正的自由。魯迅的文學觀是辯證唯物的,他利用唯物辯證法的思想對現實社會進行分析處理,明確了知識分子和人民大眾之間的關系,以及其各自在歷史發展之中所處的地位、作用和局限性,為無產階級的發展方向指明道路。魯迅的文論觀認為真正的文學,應該是覺醒者創作的文學作品,而不是由文學作家創作相關題材的文學作品。文學的人民性體現在創作主體是否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上進行創作,而不是創作內容題材是選自相關活動。創作主體應該確立正確的政治立場,才能創作出真正的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