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煬

追求真、善、美是人類最鮮明的特性,文學承載著并在精神世界實現著人類這種美好理想,而當文學有了真和善的內涵,便形成追求更高形態的美—文學的藝術美的需要。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在以生命之悲愴及其呈現的巨大張力為底色的基礎上,將美的觀念滲入到文本行進的整個過程中,使作品處處洋溢著美感。
一、文本語言的美
《命若琴弦》開篇即給我們勾勒描繪出一幅空靈淡遠的中國式水墨畫:莽莽蒼蒼的群山,峰巒疊嶂,其間只一前一后兩點人影,兩頂草帽,兩身赤膀,一手木棍一手三弦琴,神色匆匆。隨著師徒的路程,環境中有了蟬鳴、獾啃莊稼、蛇游走高粱地的聲音,這一切都暈染在逐漸深沉的太陽光下。如同用大狼毫蘸上油煙墨,在白紙上大氣勾勒疊嶂蒼山,再換細筆精心雕琢填充畫面,史鐵生以極清淡的手筆蜻蜓點水般著墨野羊嶺,加上聲音的通感,點活了一整幅畫面。
除清新悠遠的語言風格,大量擬聲詞和方言詞匯使文本更具生氣和地方特色。“把水喝得咕嚕嚕響”“嗤嗤地笑”“心撲通撲通跳”等描寫中擬聲詞的運用使十七歲少年的形象躍然眼前,“鼓搗”“鬼動來”“機靈鬼兒”等陜北方言的運用把小說的文化環境和盤托出,一下把讀者拉進小說自然之中。
二、人物形象的美
史鐵生將自身的生活感受融入形象和情節塑造過程中,賦予作品實際內容以生命力。他塑造了不同尋常的人物形象—彈三弦子的盲人說書藝人,設計不同尋常的故事情節—以彈斷一千根弦為藥引取得藥方“重獲光明”。作為一位身患殘疾的作家,史鐵生將“重新獲得身體完滿”的強烈心愿傾注到人物上,小說中“老瞎子”無時不體現對此愿望的迫切渴求:從“雙手搭在膝蓋上,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像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然后“把琴抱在懷里,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了,又斷了一根了”,到在一個夜晚彈斷最后兩根弦,“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里”。對“完”的渴望支撐著他整個人生履跡,一個悲苦堅毅的盲人藝人形象血肉真實。即使最終發現所謂藥方只是一張白紙,“完”的渴望隨著又一個善意的謊言繼承到“小瞎子”身上,“小瞎子”成為下一個“老瞎子”,雖凄切,卻也不乏步履維艱下生命綿延的悲劇的美。
三、人文精神的美
史鐵生在《命若琴弦》中突出表現了美好無終的少年情誼和強烈掙扎的生命意識。“小瞎子”和蘭秀兒不摻雜任何利害的少男少女間的朦朧愛戀是如此美好,所以后面破滅的悲楚才那么痛徹心扉,“那絕不是可以裝出來的悲哀”。作者歌頌這種純真愛情的同時,對它的毀滅一方面使這種美在小說中體現得更為深刻,另一方面為“小瞎子”繼“老瞎子”后塵在生命旅途中尋求“新生”開辟道路。
史鐵生把命比作琴弦,“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把人生目的比作繃緊琴弦的拉力(即藥方),“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強烈的生命意識貫穿全文。《命若琴弦》突出表現“生命的悲愴”,同時又傳達著“生命的詩性”。“老瞎子”天生遭受失明的不公,忍受苦難,傾其一生去追求光明,最終換來的只是夢想破滅的重創,生命的悲抑籠罩全文。但更重要的是,“老瞎子”在不公命運前表現出來的頑強精神和不屈意志激勵著每位讀者,借由他的心理活動反映出的人生思考促使我們重新思索個人生命的價值和前進的目標方向,這正是小說傳遞出的生命感悟。
四、自然意境的美
《命若琴弦》把故事背景立在偏僻荒涼的大山,原生態的自然環境孕育出真摯干凈的情感,“老瞎子”和“小瞎子”互相扶持的師徒之情,“小瞎子”和蘭秀兒純粹朦朧的愛戀之情,村民對“老瞎子”彈說技藝的欣賞之情,讓讀者在“大山”營造的淳樸意境中合情合理地發生想象,在悲劇走向下帶來溫情的美的感受。“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老了,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而將大山意象和“老瞎子、小瞎子”兩個形象交融,人物自然而然貼切地融入環境,既使讀者對整個自然環境有更生動的認識,也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鮮活。
五、結構形式的美
小說語境指小說的言語環境。同一交際界域中,語境因素的不平衡或各語境因素間表現出的差異,稱為“語境差”。《命若琴弦》通過情節的建構巧妙地消除了語境差,達到平衡的審美功效。“藥方”意象起著貫穿全文、引領線索的作用。它最初出現在“小瞎子”的話語中,“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藥方,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副藥,吃了藥您就能看見東西了,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激起好奇,留下無限想象。緊接著是“老瞎子”“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出細微的響聲,那張藥方就在琴槽里”,可以看出“老瞎子”對藥方的寶貝,進一步吊足胃口。之后“老瞎子”無數次以藥方激勵自己,至彈斷最后的琴弦片刻不歇拿藥方抓藥,到頭來得知只是一張無字的白紙。“藥方”每一次出現都拽緊了讀者的心弦,將其一點點往上提,直至高峰快喘不過氣,最后倏地放手,掉下低谷,只余空落低沉無依,實現一個動態的平衡。
從整篇小說來看,其結構情節也是呼應平衡的。從相呼應點距離的遠近來看,距離近的有“小瞎子”問“老瞎子”什么是“曲折的油狼(游廊)”和“小瞎子”問蘭秀兒知不知道“曲折的油狼”,“老瞎子”對“小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和“小瞎子”在蘭秀兒嫁到山外去那天出走。遠的是師徒夏日趕路途中“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他小野獸”和“老瞎子”冬季歸來時“廟院中衰草瑟瑟,躥出一只狐貍,倉惶逃遠”,以及開篇的“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和結尾的“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呼應點的相接構成一個個圓環,將整個故事緊緊地套牢其中。
到最終,“藥方”是假,“老瞎子”彈斷一千根琴弦追求的光明原來只是虛無,而苦難卻是一刀刀真切地鐫刻于心。唯苦是真,這樣的人生是否還是有意義的呢?史鐵生借“老瞎子”的話作出肯定回答之外,《命若琴弦》無處不在的美更是一個補充作答:只有堅持行走,方能領略一路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