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熙喬

登覽詩是指主要書寫登覽行為的一種詩歌品類。登高覽望是一種人們自覺排遣各種憂思和愁緒的方式,一種富有歷史傳統意義和文化內涵的生命活動。本文以謝朓登覽詩為研究對象,從謝朓的人生經歷和性格心態、所處社會環境、家族文化等方面談起,分析其登覽詩創作下的多重心境及文化背景,并通過其登覽詩的概貌總結出三個特點:情思多端;注重對空間進行整體性把握和立體化表現,將登高臨遠的審美空間與落日黃昏這一審美時間結合;題材日常生活化。總的來說,謝朓的登覽詩將所見之景與所述之情相融合,更在對“登覽”這一題材和審美空間的挖掘上對后世影響深遠。
登覽歷來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重要題材。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山水詩的興盛,登覽類詩歌也逐漸發展起來。作為山水詩人的謝朓,其登覽詩也有著很高的審美價值與藝術內涵。然而,過去大部分研究者都較為關注謝朓詩整體的文學成就與藝術價值,幾乎沒有專門關于其登覽詩的研究。對于現存謝朓集中的二十多首登覽之作,還有很多內容尚待發掘。我們可以結合文人登高的淵源及謝朓的人生狀態和精神世界來了解謝朓的多重心境,從而進一步認識謝朓登覽詩的創作概貌及特點。
一、登高而覽的淵源
最初,人們登高可能只是單純為了望遠或者采藥;而后來,登高覽望逐漸成了人們自覺排遣憂思的一種方式。古代詩歌中關于登高而覽的敘寫可追溯到《詩經》,“乘彼垝垣,以望復關”(《衛風·氓》),“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周南·卷耳》)……《楚辭》中亦有關于登覽的抒寫,如《九章·哀郢》:“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登高而覽,無疑是一種富有歷史傳統意義和文化內涵的生命活動。登高覽望之所以可以激發出詩人的多重感情,是因為登高所見空間之“闊”。當詩人登高遠眺之時,由于視域高遠,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與平時所見不同的廣闊的空間,作為個體的人處在這個空間里,渺小如滄海之一粟,便愈發能感受到遼遠。并且,空間的廣闊使分離的人很難相聚,因此詩人在登高時也很容易產生思念與懷想的感受,此種感受都被詩人有意識地記錄在詩中。
二、謝朓的多重心境與其登覽詩的創作
要研究謝朓登覽詩的創作,不能離開那個時代的文化背景,更不能離開其家族影響及人生經歷。正如傅璇琮、趙昌平所說:“作為創作主體的文學家,總是既處于縱向的文體演進的長河之中,又處于橫向的文化背景,時代精神的沖擊之下……作者在創作的剎那間是縱橫兩線交叉的一個點,但是作者本身的性格素養心態又有其自身的發展系列,因此這個點不是消極地對縱橫兩方面的影響的反應,而是以自己的思維定式對兩者起反作用,即從其特殊的角度利用二者構想文學作品,又在創作過程中對自己的思維定式作重新建構。”
謝朓十九歲時入仕,永明五年(487),與竟陵王蕭子良西邸之游,初任其功曹、文學,與蕭衍、沈約、王融等同為“竟陵八友”。永明九年(491),隨郡王蕭子隆至荊州,十一年還京,為驃騎咨議、領記室。建武二年(495),出為宣城太守。兩年后,復返京為中書郎。后又出為南東海太守,尋遷尚書更部郎。東昏侯永元元年(499)遭始安王蕭遙光誣陷被害,時年三十六歲。在最初入仕的時候,祖輩中謝安、謝玄的事功影響了他,時時在他意念中起著激勵作用,“平生仰令圖”(《和王著作融八公山詩》),立意建樹功業。但政局的黑暗混亂以及境遇的變化又使他萌生了隱退之意。而謝朓優柔寡斷、膽小畏禍的性格,也使他做不到像陶淵明那樣決然擺脫,回歸田園。可以說,對仕途的留戀及憂慮、恐懼的情緒,伴隨了謝朓一生。在他登高覽勝之時,這種對仕與隱的矛盾情緒也流露最多。
在謝朓生活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面對內部政治斗爭及外部民族矛盾所引發的持續社會動蕩,當時的士人對現實世界充滿了無奈與絕望,在這樣的環境下,山林成了他們的庇護所,謝朓也不例外,不過其喜愛山水的奇情雅趣還與其家族文化的影響有關。歸隱會稽的謝玄、以玄言入山水詩的謝靈運、先仕后隱的謝朏……謝氏家族許多人物都浮現著山水之影,對謝朓影響匪淺。而謝朓一路所經之地的優美自然環境更為他縱情山水創造了條件,“他年輕時生活在建康,自幼受著那里山水景物的熏陶。弱冠以后,行蹤漸遠,‘東亂三江,西浮七澤,更廣泛地接觸江南、荊楚的山水。三十二歲時出守宣城,因為仕途中的遭遇引起了內心深處仕隱的矛盾,更有意識地接近山水,而宣城又正是風景奧區,山水名都,更多物態風姿可以供他搜羅筆底”。謝朓在宣城寫下了很多山水名篇,其中也有不少登覽詩,如寫在宣城偶然登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山積陵陽阻,溪流春谷泉”(《宣城郡內登望》),寫冬景則是“蒼翠望寒山,崢嶸瞰平陸”(《冬日晚郡事隙》),寫夏日登望之景如“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后齋回望》)……這些登覽詩集中表現了謝朓登高望遠、游覽山水之樂。
由于獨特的人生經歷及性格心態,謝朓的心境始終是矛盾而復雜的。他既貪戀祿位,又畏禍及身、渴望歸隱;既思鄉戀闕,又憂懼仕途。為了排遣、緩解自己的憂思愁緒,他常常親近山水、登臨高處。而當滿懷心事的謝朓登上高處,則更容易心緒融動。在他的登覽詩中,或是表達出仕和歸隱的矛盾心情,或是抒寫懷鄉思親之情……總之,他的多重心境決定了其登覽詩的豐富思想情感。
三、謝朓登覽詩的概貌與特點
關于登覽詩,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專門列出一類詩,名其為“登覽詩”,有序云:“登高能賦,于傳識之。名山大川,絕景極目,能言者眾矣。拔其尤者,以充雋永,且以為諸詩之冠。”對于謝朓的登覽詩,前人在整理與箋注其作品集時,雖不曾如方回那樣明確標上“登覽詩”之類的字樣,或以之進行具體分類,但若認真檢讀之,還是較易辨識的。從詩歌制題的角度而言,其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詩題中含有如“登”“臨”“上”“游”“望”“過”等代表“登覽”行為的動詞,如“樓”“臺”“亭”“閣”“寺”“山”等帶有“高處”這一含義的名詞,如《宣城郡內登望》《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等詩;另一類是詩題中沒有明顯表示登覽行為的詞語,但詩歌內容與登覽有關,如《冬日晚郡事隙》等。這兩種類型的登覽詩,雖然在詩題上有較為明顯的區別,但詩中所寫都是緊緊圍繞著“登”與“覽”而結撰成篇的。由此,以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為例,可知謝朓有登覽詩近二十首,主要為:《登山曲》《臨高臺》《將發石頭上烽火樓》《宣城郡內登望》《后齋回望》《冬日晚郡事隙》《落日悵望》《望三湖》《游敬亭山》《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和劉西曹望海臺》《侍筵西堂落日望鄉》等。
就述寫的內容而言,謝朓的登覽詩大多是將種種情感與山川風物的描繪融為一體的寫景抒情詩,且往往都是先寫景,再抒情,也有將情感與景色融為一體的。在其登覽詩中,抒發最多的是既想棲隱又無法脫離官場的矛盾心情,如《和劉西曹望海臺》:
滄波不可望,望極與天平。往往孤山映,處處春云生。差池遠雁沒,颯沓群鳬驚。囂塵及簿領,棄舍出重城。臨川徒可羨,結網庶時營。
此詩大約作于永明七年,劉西曹應指劉繪,與謝朓同為竟陵西邸文友,二人在京期間多有唱和。前兩句總寫登高望海的景象,詩人眼前的海水一望無際,仿佛與天邊相連。三至六句寫景,以“映”“生”“沒”“驚”四個動詞呈現了一幅動態化的畫面,賦予了自然景色生命力。后四句轉為敘事抒情,詩人倦于囂塵案牘之累,逃離官舍來到海邊,“臨川徒可羨,結網庶時營”化用“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漢書·董仲舒傳》)之典,意表空有退居滄海、擺脫凡塵之心,卻不知何時能實現。又如《宣城郡內登望》:
借問下車日,匪直望舒圓。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山積陵陽阻,溪流春谷泉。威紆距遙甸,巉嵒帶遠天。切切陰風暮,桑柘起寒煙。悵望心已極,惝怳魂屢遷。結發倦為旅,平生早事邊。誰規鼎食盛,寧要狐白鮮。方棄汝南諾,言稅遼東田。
此詩前半寫遠眺所見,中間以“悵望心已極,惝怳魂屢遷”過渡,后半以“結發倦為旅,平生早事邊”點明詩人倦于宦游羈旅之情。“誰規鼎食盛,寧要狐白鮮”這一反問句,與《游敬亭山》“皇恩竟已矣”句相比,語氣更為強烈,詩人厭倦仕宦、向往歸隱之情溢于言表。
在謝朓的登覽詩中,由宦游羈旅引發的對故鄉與親友的思念之情也較為常見,如《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此外,《落日悵望》中“已傷慕歸客,復思離居者”,及《望三湖》中“積水照頳霞,高臺望歸翼”“薄暮傷哉人,嬋媛復何極”等詩句都表達了詩人在黃昏眺望景色時的思鄉慕歸之情。
謝朓登覽詩中還有一類詩是以抒寫山水之樂為主的,是極具山水審美特質的登覽詩,如《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此詩前八句寫自己高齋閑坐,遠望窗外山林秀色,飲酒聽琴,暗寫自己的閑散情狀以答友人。其中“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一句被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道:“窗中庭際,山林在目,千古登高望遠,不能易此二句。”下六句則明答來書,感謝朋友關心,并表示自己超然物外的情懷。全詩看似平平,其實滿含自足喜悅之情,又以平和自然之態出之,清人方延珪評曰:“清新中逸氣遄飛。”
縱觀謝朓的登覽詩,其首先具有情思多端的特點。因登高所見空間之廣闊,本就容易使詩人情緒多發,謝朓登覽詩或是表達出仕和歸隱的矛盾心情,或是抒寫思鄉懷人的思念之情,也有于同一首詩中表達出多種情感,如《將發石頭上烽火城》中“眺迥風云多”一句頗具深意,不僅僅是視野中的自然風云,宦海風波亦含于其中,尾句“歸飛無羽翼,其如離別何”抒發別離之情,可見出并非單純的思歸之作。第二個特點是注重對空間進行整體性把握和立體化表現。謝朓很多登覽詩的開頭都先對眺望之景進行整體性描寫,大筆勾勒,富有氣勢,如“滄波不可望,望極與天平”(《和劉西曹望海臺》),“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宣城郡內登望》)等。詩歌在總寫后,再由遠及近選其突出處加以描寫,并且在描寫時注重空間表現的立體化,具有空間開拓意識,如《游敬亭山》中“上干蔽白日,下屬帶逥溪”一句寫敬亭山之高峻,上可直沖青云,蔽日虧月;下則屬帶逥溪,曲折回旋。這一寫法在后世詩人中也很常見,如李白《蜀道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第三個特點是詩歌書寫時間多為薄暮時分,將登高臨遠的審美空間與落日黃昏這一審美時間結合了起來,如《落日悵望》中的“落日”和《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的“晚”等,從詩題已點明時間。《望三湖》“薄暮傷哉人,嬋媛復何極”更是將這一審美時空下的情感書寫得入木三分。另外,謝朓登覽詩還具有日常生活化的特點。在其之前的謝靈運固然也寫了很多山水詩,但那種伐山取道的游覽方式很難說是日常化的,其筆下的深山密林亦非日常能見。而謝朓善于把日常所見到的山水給予詩的表現,如《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冬日晚郡事隙》《后齋回望》等詩都是寫的一些生活化的場景。
謝朓登覽詩將自然空間意識由平望擴展到俯視的更廣闊的境界,從時空角度追求遼闊綿遠的審美空間,以及把握物色蒼茫的黃昏這一審美時間,以景寫情,情景交融,創作了如《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宣城郡內登望》等有名篇章,可以說是登覽詩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從文學發展史的角度看,后世唐詩宋詞中有大量登臨抒懷之作,而謝朓對此的開拓之功不可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