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燈塔

北風

我在森林里迷路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這兒的。

（一）

我的夢里，時常出現一座燈塔。

這座燈塔的光輝曾延續半個多世紀。如今燈塔受到海水的侵蝕，被人拋棄，黯然熄滅，孤零零地站在海岸的懸崖邊，等待著墜入大海的那一刻到來。

現實中，晚餐時，我從爸爸身后的電視上看到，確實有這樣一座燈塔，就在地球另一端——丹麥的狹長海岸上。

我盯著英文字幕，心想：有一天，我長大了，一定要逃離這一切，去看看那座被拋棄的燈塔。

當然，我不會在餐桌上把這個想法告訴爸爸媽媽。

他們不會理解，只會說，這樣的破建筑在老家到處都是，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飯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沒有過多的交流。爸爸總是給自己倒酒，大聲打電話，和他的朋友吹牛，唾沫噴得到處都是。他甚至不知道我今年上幾年級。我覺得，就算我的心此刻掉在地板上，他也不會在意。媽媽對生活永遠不滿，仿佛她人生所有的不順都是我和爸爸造成的。他們說著同一種語言，卻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該抱怨什么。他們供我讀書，而我理應努力學習，考上一流的大學，賺很多錢，報答他們的恩情。

爸爸媽媽總是拿別人的成績來批評我。如果我有一門課成績太差，仿佛就到了我的世界末日。我不能考試失誤，如果失誤，我的人生就徹底完了。

說實話，我也羨慕別人的爸爸媽媽。

對門的莉莉媽媽，總是剪著短短的頭發，穿著明黃色的風衣，涂著鮮亮的唇膏。莉莉如同她的翻版，最便宜的米色發箍戴在她頭上，也讓她流露出公主的氣質。別的媽媽拎著塑料袋大包小包時，莉莉媽媽總是抱著厚厚的牛皮紙袋，里面露出長長的新鮮法棍。

莉莉媽媽看起來永遠那么輕盈。媽媽卻說，她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不知道有多難。媽媽的話聽上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優越感。

我沒說話，只是望著漆黑的窗戶，上面似乎又浮現出遙遠的燈塔，指引著我。

風越來越大，窗戶吱呀響。晚上睡覺時，我必須在窗戶的縫隙里塞上一把梳子，才能睡得著，否則就如同睡在森林里。我不是哈利·波特，卻猶如睡在閣樓里一般，感受到了狂風呼嘯。只是沒有貓頭鷹來給我送信，再帶我離開。

此刻，爸爸在房間吞云吐霧，不知道要抽到哪一年。

媽媽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離婚女人的不幸，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一只白貓從窗臺一躍而過。我瞥了一眼日歷，沒人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想提醒他們時，媽媽忽然問我：“數學考試成績出來了嗎？考得怎么樣？”

我咽下已到嘴邊的話，把30分的數學試卷偷偷捏成一團，塞進口袋里。如果這份試卷能被洗衣機扯個粉碎就好了，反正它已經足夠難看。

周遭的聲音慢慢變成了白噪音，我望著漆黑窗戶中的光點，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在心里默念：燈塔，燈塔。

（二）

我計劃離家出走。

除了必備的野外求生用品，我還帶上了睡覺時一定要摟著的玩偶兔子。雖然它對離家后的生活起不了作用，但是我必須帶走它。

夏令營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事情。因為出走計劃，今年的夏令營尤其值得期待。

夏令營后，在全校的家長會上，爸爸媽媽就會知道被我藏起來的30分的試卷。當然，我也不會再回來了。

我提前一天就拿出了最喜歡的格子裙。這條格子裙是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媽媽才買給我的。不過媽媽圖便宜，并沒有買商場櫥窗里的那款，而是買了一件樣式相似的仿版。盡管如此，我已經非常開心了。

還沒到集合地點，我就悄悄將馬尾散下，拿出書包里的米色發箍。可遠遠的，我看見莉莉穿著一模一樣的格子裙，戴著同樣的發箍，閃閃發光。

莉莉的裙子一定是正版的，她看起來和櫥窗里的模特一模一樣。

大家回過頭看我，我尷尬地轉過身去。趁著沒有被更多人發現，我朝森林深處走去。

我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逃離是支撐我的唯一動力。至于森林的盡頭是什么，我一無所知。

我抱著玩偶兔子，走了很久，從白天走到黃昏。

我找了一塊并不堅硬的土地，在一棵松樹下支起了帳篷。

忽然，草叢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警惕地拿出手電筒，屏住呼吸。

一團巨大的黑影，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轉身逃跑，黑影卻要將我吞沒。

我閉上眼睛，準備把手電筒扔向怪物，

“喵”，是一只白色的流浪貓，一只眼睛藍色，一只眼睛琥珀色。

小貓并不怕我，跳進我懷里，跟我躲進帳篷，往我臉上蹭。

睡前，我望著草間的螢火蟲，又想到了那個遙遠的孤獨燈塔。

我一手抱著小貓，一手抱著玩偶兔子，在心里默念：燈塔，燈塔。

（三）

第二天，小貓把我拍醒。鉆出帳篷，我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那座小小的森林消失了，小島的海風吹過我的頭發。我的帳篷正立在島上一棟房子的屋頂上。海港里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一艘游艇把風帆完全展開，穿越海灣而去。從面包店里傳出來的，是剛剛出爐的肉桂面包的香氣。

陽光明媚，小貓帶著我來到港口，跳上一輛自行車。五分鐘后，我發現自己已經騎行在一條鮮有人跡的小道上。風吹過麥田，發出沙沙的聲響，藍藍的天空里只有幾片羽狀白云高掛著。這一片靜默令我屏息。

路邊到處都被山桑子、越橘、野生草莓覆蓋著。如果看得仔細，還可以發現長在隱秘處的酒杯蘑菇。

島上的居民人數極少，似乎有享受不盡的夏季陽光。

我停下車，看到森林中有很多脫了鞋子的人，正漫無目的地在樹下散步，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來吧，用腳底來感受大自然。”一個一臉單純的小男孩招呼我。

脫去鞋子后，人的確會變得敏感，苔蘚像海綿一樣柔軟。

我的腳下感到一陣涼意。漸漸地，我忘記了很多煩惱。

爸爸媽媽忘記我的生日，飯桌上的不愉快，撞衫的尷尬……這些都變得渺小起來。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長草：自行車開始長草，易拉罐開始長草，廢舊輪胎開始長草，就連身邊散步的男女老少，他們的四肢也開始長草。

我也是。草從我的鞋子里、裙子里、掌心里，一點點長出來。

過不了多久，我就要成為森林的一部分。

只有那個招呼我的男孩，沒有任何變化。他露出滿意的笑容。

當我快要沉睡時，小貓撲進我的懷里，將我搖醒。

我甩了甩腦袋，甩掉滿身綠色的草，但是格子裙里還有寄居的草在生長。我索性脫掉格子裙，騎上自行車落荒而逃。沒有修身的格子裙，穿著T恤短褲的我騎得更快了。

小貓趴在我的脖子上。

“別回頭。”小貓開口。

我不驚訝。就算它變成人，我也不意外。

“那個男孩是森林之子，你差點成了他的肥料。”

小貓舔了舔爪子，搭上我的肩膀，似乎嫌棄我身上的味道。

“貓先生，我還能找到回去的路嗎？”我問。

“得先找到燈塔。”他告訴我。

“謝謝你救了我。”我滿懷感激。

他笑了：“童話故事看多了吧？我不想救你，也不是什么王子，只想搭你的順風車去燈塔罷了。”

“燈塔在哪里？”

“繼續前行吧，早著呢。”貓先生打了個哈欠。

（四）

這里的海水一點咸味也沒有，淺藍色的純凈海水如同一塊天然綢緞。

我和貓先生在海邊坐著，沒多久我就睡著了，夢到自己身在水中。醒來時，我困惑不已地發現，自己置身于海水中的一片孤巖之上，四周一片黑暗。

貓先生正在喝飲料：“這片森林和大海充滿誘惑，有人一睡就是半輩子。時間緊迫，你要學會喊醒自己。”

日出后，我們劃著獨木舟出海。在陽光的照射下，海水是翡翠的深綠色；等到云朵遮住太陽時，它又變成一片海軍藍。

我們來到沒有人居住的小島，在沙灘上野餐。

貓先生遞給我一塊面包，非常松軟。

“里面有麥芽的甜味。”貓先生開始喝茶。

“不是說時間緊迫？”

“時間緊迫的是你。明天太陽升起之前，如果找不到燈塔，你就要在這里住上一百年了。”貓先生聳肩。

“看到燈塔了。”我瞇起眼睛。

燈塔在遠方出現，仿佛矗立在一塊巨大花崗巖上的工廠煙囪。在閃亮的陽光下，它看起來有點嚇人。

“燈塔建成后，一直指引著這條水路上的過往船只。過去，燈塔需要5個看守人操作，現在已經被兩組自動探照燈代替。燈塔老了，沒用了。但是這種老舊的東西，往往能成為前往異次元的入口。”貓先生瞇起眼睛。

“怎么，你還打算登月？”

“月亮是我的中轉站，我會從月球背面前往未來。那時候，人類將滅亡，而貓咪會統治一切。”

“那我祝賀你。”

“你要知道，貓咪無所不能，包括駕駛船只。”風浪變大了，貓先生對自己操作獨木舟的技巧頗為自信。

突然，獨木舟在水面上變得很不穩定。一個踉蹌，貓先生翻下了船舷。我將他拉起，加速將獨木舟劃到背風處。周圍有兩艘獨木舟翻了。

“千萬不能小看大海。”貓先生撇撇嘴。

每當海浪打過來，獨木舟就在浪頭上彈跳，我眼前的景觀也隨之顫動。我對抗著風浪，繼續向前。

“你可以留在小島上耕田，在干草地上騎小馬散步，夏天隨手摘一些莓果與蘑菇，這樣，你就能逃離一切。我記得有個離家出走的小男孩到了這里，再也不回去了。他說瘋子才會離開這里。”貓先生放下船槳，躺了下去。

已經是黃昏時分，燈塔卻似乎越來越遙遠。

“也許燈塔只是幻覺，我們永遠都到不了。”貓先生蜷縮成一團，在夕陽里睡去。

我忍著困意，繼續劃行。

燈塔似乎無法抵達了。

直到所有的繁星都熄滅，我才勉強靠岸。我一路狂奔，又停住腳步，返回獨木舟，抱上貓先生，又累又渴，撐著前行。

燈塔，燈塔。我在心里默念。

途中，我跌倒過，差點睡著過，又餓又冷。

就要放棄時，我仿佛看到殘破的燈塔上亮起了燈火。

我一步步走上燈塔的旋轉樓梯，推開那扇殘破的木門，愣住了。

“你回來了。”媽媽正在廚房做飯，爸爸還在打電話。

爸爸看到我，放下了電話。

“對不起，爸爸媽媽把你的生日都忘記了。”爸爸不好意思地說。

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聽到來自爸爸媽媽的道歉。

我忍著不哭，坐下來吃飯。

一切好像都沒發生過。我看了看日歷，時間又回到了夏令營的前一天。

貓先生蹲在桌下，慢慢醒來，跳到窗口。我看見他跳上月亮，消失不見了。

飯桌上，我拿出揉成一團的試卷，向爸爸媽媽坦白了一切。

那個晚上，我說了很多從未說出口的話。我勇敢地告訴爸爸媽媽，我并不認同他們的做法。

我不認同爸爸和朋友吹噓、用酒精麻痹自己。這不是一個成年人對生活應有的態度。

我也不認同媽媽對莉莉媽媽的態度，更不認同她總是拿我和別的孩子比較。

我不會再試圖穿上櫥窗里的格子裙，它不能讓我成為想成為的人。

當然，我也不會再羨慕別人的父母。別人的父母是別人的，我的就是我的。命運讓我們遇見，一定有它的理由。只要放下對彼此的成見，我們都會成長。

我歷經艱辛，終于找到了燈塔。我想，明天的夏令營，當我再次踏入森林，一定不會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