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
一、白居易詩歌簡介
白居易注重寫實,是中唐著名的現實主義詩人,其詩歌題材多樣,一生創作詩歌近三千首,享有“詩魔”“詩王”之稱。他將自己的詩歌親自編集整理,由好友元稹寫序,終于會昌五年成書《白氏長慶集》。白居易的詩風很大程度上受到傳統儒家詩文論的思想影響,提倡“為時、為事”的創作理念,希望詩歌能夠反映社會疾苦,改善社會現狀。
白居易被貶江州時,所作《與元九書》將自己的詩歌分為四大類,分別是:閑適詩、諷喻詩、感傷詩、雜律詩。關于詩歌的分類,《白氏文集》中也有明確的記錄:
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動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百韻者四百余首,謂之“雜律詩”。
其中為國人所熟知的是諷喻詩,是詩人人生抱負的具體體現。諷喻詩從社會生活中取材,揭示社會現實、百姓疾苦,是白居易兼濟天下、愛國憂民的體現。代表作有《秦中吟》《新樂府》。在日本流傳較多的是閑適詩和感傷詩,閑適詩透露著淡泊寧靜、知足常樂的生活情趣;感傷詩創作于一時一物,多帶有強烈的抒情色彩。
目前,很多學者就白詩能夠流行日本的原因進行探討,其中白詩語言通俗淺顯,容易為當時漢文化水平較低的亞文化圈所接受,成為白詩興盛于日本的重要原因。蘇軾對白詩也評價為“元輕白俗”,認為他的詩歌比較親民。北宋詩人惠洪在《冷齋夜話》中描寫到這樣的場景: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
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也認可這一觀點。他認為白詩除了在當時享有較高的盛譽之外,語言平易也是重要原因,國人能夠理解詩詞所富含的情趣,因此才能在大眾間廣為傳播。據《日本國見在書目》的記載,《白氏文集》和《白氏長慶集》是流傳日本的兩個主要版本,這些白詩的傳播影響了日本文學的創作長達四個世紀。
二、白居易詩歌在日本平安時代的傳播
唐朝時期日本經歷了飛鳥、奈良、平安三個時代。平安時代是日本古代歷史上的最后一個朝代,社會背景與白居易所處的唐朝極為相似,都在經歷著由盛轉衰的變化。這時白詩中的閑適詩和感傷詩正好切合日本人的精神需求。水野先生曾說道:“白詩傳入日本,適得其時。”確實如此,當時的社會背景為白詩的傳播提供了條件。
(一)平安時代前期
平安時代初期,日本文化承襲奈良時代的“全唐文化”,繼續大量引進中國的詩歌典籍。這時,漢詩的創作已經超越和歌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這一時期著名的漢詩集有《凌云集》《文華秀麗集》和《經國集》。當時的文人會定期舉行詩詞集會,并以詩歌創作彰顯個人的才華,白居易便是大多數人的模仿對象。
根據漢學碩儒大江匡房所著的《江談抄》記載,嵯峨時代時白詩已經傳入日本:
白氏文集一本渡來,在御所尤被秘藏。
可見,當時流傳于日本的《白氏文集》稀少,只有上層的皇室才有機會賞讀。傳說上層皇室將白居易的詩歌視為珍寶,藏于自己的枕頭下面,還以白居易的詩詞來考查臣子的學識,以此來了解臣子對白詩的掌握情況。《江談抄》中記錄上層皇室與臣子小野簧的一段對話:
“閉閣惟聞朝暮鼓,登樓遙望往來船。”
“圣作甚佳,惟‘遙改‘空更妙也。”
“此乃白樂天句,試汝也。”
可見,上層皇室對于白詩的喜愛和熟悉程度并不亞于國人。根據正史的記載,白詩傳入日本的時間是公元838年。
承和五年,太宰少貳藤原岳守因檢唐人貨物,得《元白詩筆》,奏上。帝甚悅,授依從五位上累官至右近衛中將。
白詩的傳入為日本文化注入了新的時代風尚,掀起了一陣“學白熱”。《白氏文集》更是成了幾代上層皇室的必修課程,從嵯峨時代開始,宮廷就設置了專門的侍讀官,為上層皇室吟讀白居易的詩集。據《江吏部集》的記載:
自大江千古伊始,至大江匡衡止,祖孫五代,相繼在宮廷講《白氏文集》近一百年,世代相傳,綿延不斷。
在上層知識分子的推崇下,除了設有侍讀官之外,還會開設專門的講座和詩會以供王公大臣學習白詩。講座是由侍讀的大江維時擔任主講人,詩會的創作則需依據白居易的七律格式,“似樂天、勝白樣”成為當時夸獎文人的最高評價。貴族出門游玩時,以吟誦白詩為最高風雅。隨著皇室貴族的大力推廣,出現了很多模仿白居易的文人學士,自稱為“尚齒會”。由此可見,白居易的詩歌在日本的炙熱程度。
(二)平安時代后期
平安后期,道真提議廢除向唐派遣使者的制度,文化發展注重與本土文化相結合,從此日本進入“國風時代”。這時《白氏文集》的傳播就不僅局限于吟誦模仿了,而是出現了專門的抄本。日本著名書法家藤原行成所抄的《白樂天書卷》其書法妙美,書法中頗有王羲之的風范。藤原知明于嘉承二年抄寫的《白氏文集》是現存版本中最為珍貴的一本。
到了應和四年,以慶滋保胤和僧人將白居易的狂言綺語觀作為理論依據,發起以宣傳佛教為目的的勸學會。勸學會除了誦讀《法華經》之外,還需要誦讀白居易的詩文。換而言之,白詩為佛教的傳播提供了理論依據,促進了佛教在日本平安時代后期的發展。
三、白居易詩歌對日本平安時代文學的影響
(一)漢詩
在日本“詩歌”一詞是被區分理解的,詩即漢詩,歌即和歌。所謂的日本漢詩是指在日本尚未發明假名之前,遵循漢語詩歌的創作規則用漢字寫詩。漢詩的發展始于奈良時期衰于明治維新。漢詩起源于對隋唐詩的模仿,它的發展無不透露著中國文化的印記,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白居易的詩歌對漢詩所產生的影響。
日本著名詩人菅道原真,著有《菅家文草》一書,據統計書中化用《白氏文集》達五百多首。菅道原真個人的經歷與白居易較為相似,加之他的父親島田忠臣酷愛白詩,這些都使得他的詩風趨近于白居易。以《新豐折臂翁》和《路遇白頭翁》為例,從題名中不難看出二者的相同之處,都是以頭發鬢白的老者為對象。雖然二者所說的內容并不一致,但全文都是通過與老翁的對話來展示作者的憐憫、同情之心。
由于《白氏文集》是幾代上層皇室的必讀之物,皇家子弟受其創作風格的影響,也多有模仿之處,如《憶龜山》就是模仿白居易的《憶江南》:
憶龜山
憶龜山,龜山久往還。
南溪夜雨花開后,西嶺秋風葉落間。
能不憶龜山?
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兩首詩在創作上非常相像,都是選定一個地點進行描述,最后以疑問的語調收尾,結束全文。后期隨著日本詩人對白詩的深入了解,創作漢詩的靈感大多來源于白詩,其詩詞文意更為隱晦。
白詩對日本漢詩的影響不僅表現在漢詩的創作上,還體現在收錄的詩集中。當時著名的漢學家大江維時將唐代的詩詞金句整理成書,編纂成《千載佳句》。書中共收錄唐詩一千一百一十聯,僅白詩就占了五百三十五聯。再如,《大江千里集》摘錄了一百一十五句漢詩將其翻作和歌,其中七十四句出自白居易的詩歌。還有匯集了中日詩文佳句的《和漢朗詠集》,當中收錄八十位詩人的作品,除白居易以外其他人的作品都不超過五十首。可見,平安時代《白氏文集》的傳播,對日本漢詩的創作以及后續和歌的發展有著不可磨滅的作用。
(二)隨筆
日本平安時代的散文隨筆巨作當稱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開啟了日本散文文學的先河。《枕草子》全書共三百余段,主要可以分為雜撰、日記、隨感三類,記錄了作者在宮廷生活的所聞所想,反映了社會現實問題,體現了作者敏銳的洞察力。
清少納言出身于文學世家,從小就受到文學的熏陶,后入宮侍奉皇后定子,因其在漢詩與和歌上的聰慧,得到皇后的賞識。《枕草子》一書中她多次引用中國的典籍,如《詩經》《史記》《漢書》等。引用次數最多的就是當時流行于日本的《白氏文集》。以“草庵”一詞為例。“草庵”是清少納言給自己取的雅號,出自白居易《廬山草堂夜雨獨宿寄友》中的詩句“廬山夜雨草庵中”。足以見得作者本人對白居易的喜愛,后還將這首詩引用在《枕草子》中。第七十一段頭中將聽信謠言,不肯見清少納言,過幾日叫主殿司的官人給她送信,叫她快點兒回信。在信中頭中將寫的是“蘭省花時錦帳下”,問下一句是什么?她就用爐火中的炭在信后面寫下“草庵訪問有誰人”,言下之意我都得罪你頭中將了,怎們會有人還來看我,可謂十分機智,巧妙化解了與頭中將的誤會。
其中最為出名的就是第二百六十一段《香爐峰的雪》:
中宮說道:“少納言啊,香爐峰的雪怎么樣?我叫人把格子架上,站了起來將御簾高高卷起。”大家稱贊說道:“這事誰都知道,也都記著歌里吟誦的事,但是一時總想不起來。充當這中宮的女官,也要算你是最適宜了。”
此場面就出自白居易《香爐峰下新卜山居》中的詩句“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通過隨筆的記錄,不難發現白居易的詩詞在清少納言的作品多有體現。除以上詩句,《琵琶行》在全文引用次數最多,一共有六次,分別運用在書中的第七十七段、第九十段、第九十六段和第二百六十段。據日本學者藤本的統計,《枕草子》中一共引用中國典籍四十處,光《白氏文集》就占有二十九處,可見清少納言對白詩產生的情感共鳴非常之深。
(三)小說
提及平安時代的小說,當數紫式部的《源氏物語》,該書在世界文學史上都占據一定的地位。“物語”是日本的一種文學體裁,意為故事或雜談。《源氏物語》中秉持日本民族的審美“物哀”觀,通曉世事變遷,表達作者的真情實感。
紫式部,式部是其在宮中任職的稱呼,原姓藤原,因書中女主人公紫姬為世人傳誦,故稱“紫式部”。她在漢詩與和歌方面受到父親及兄長的熏陶,而后又跟隨祖母學習音樂,是一位富有才情的女子。她在三十六歲那一年入宮,為皇后講授《白氏文集》,而后《源氏物語》中也出現了白詩的影子。據日本作家丸山清子在《源氏物語與白氏文集》一書中的統計,書中共引用中國的典籍一百八十五處,白居易的詩歌占了一百零六處。以開章“桐壺”為例,引用白居易《長恨歌》中的詩句高達十一處。
“桐壺”講述了桐壺皇帝和妃子更衣的愛情故事,劇情與《長恨歌》中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頗有幾分相似。開卷就說到更衣十分受皇帝的喜歡,惹得宮中謠言四起,紛紛說到如若這樣下去,保不定會釀成禍亂。后來更衣病重,桐壺皇帝在床前對她說:“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處,也得雙雙同行。”這與《長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情感相通。更衣死后,皇帝想起以前朝夕相處的日子,也會暗自吟誦此句詩詞。自從更衣去世,皇帝就郁郁寡歡,終不開顏,只得經常差人去家中看望皇子。一次,命婦給皇帝送更衣生前的衣物,皇帝看了說道:“這倘若是臨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處而帶回來的證物鈿合金釵,那有多好……”這句話化用了《長恨歌》中“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在皇帝觀看楊貴妃的容顏時更是直接引用“太液芙蓉未央柳”來襯托更衣的美,來表達自己的哀思之情。后世有人說“桐壺”是根據《長恨歌》所改編而來,從書中所引用的詩句來看,確有幾分韻味。
除直接引用或者化用外,文中還有不少對白詩某個詞語的運用。例如,第十三章“明石”中寫道:“古昔商人婦,那琵琶曲曾感動數人呢。”文中源氏與明石夫人相遇和白居易與琵琶女相遇的情景相似,故借用了《琵琶行》中的詩句“老大嫁作商人婦”。除《長恨歌》《琵琶行》引用次數較多外,還有《秦中吟》《新樂府》《李夫人》等詩。
《枕草子》和《源氏物語》被稱為平安時代的“文學雙璧”,日本文人對白詩的廣泛運用,反映了當時日本對白詩審美的接受以及對白詩情感的認同。平安時代的漢學家都良香說道:“集七十卷,盡是黃金。”當時的醍醐皇帝更是稱《白氏文集》是他一生所愛。在民間,白居易的影響更是超過同時期的李白和杜甫,百姓修建白樂天神社來膜拜他,稱他為“日本文化的恩人”,足以見得白居易在日本民族中的地位。時至今日,我們仍能看見這位偉大的詩人在平安時代所留下的輝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