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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的幻覺

2022-05-30 10:48:04霜月紅楓
科幻立方 2022年1期

霜月紅楓

>> 一

那個我所憎惡的人,倒在了血泊中。

他是我的弟弟。

我丟掉刀子,把染血的手無意識地在褲子上擦了擦,大腦一片空白。

這座房子的主人正在英國忙著收購一家公司,他們是我的養父和養母,而我卻殺死了他們唯一的親生兒子。

我神情恍惚地走了出去。夜幕下,這處別墅區靜得像荒原上的墓地,偶爾的幾星燈火也陰森詭異得像染上了死亡之氣的磷火。

我腳步虛浮,在夜色中飄出了這座小區,前面不遠處就是江邊。臨江的房子都賣得很貴,據說風水好,但那潮濕的水汽卻總讓我有種生活在陰雨天的感覺,自從搬到這里后,我的心情一直都是陰郁的。

就是在這里,弟弟出生了。

“要好好照顧弟弟哦!”養母微笑著對我說。

我也微笑著答應,一如既往地溫順。但每次跟這個所謂的弟弟獨自待在一起時,我都不得不拼命抑制住想要掐死他的沖動。

他是一個掠奪者,一個只會哭鬧的小惡魔!他很快就學會了用哭鬧作為武器,來奪走那些本屬于我的愛和關注。

剛學會走路,他就整天跟在我身后,哥哥長,哥哥短,像根纏死人又無法擺脫的狗尾巴草,煩人得要命!

如果能讓他消失就好了!我的腦子里不止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

但是保姆李嬸形影不離地跟著那家伙,我根本就沒有機會發泄對他的憎惡。

很多個晚上,我都從噩夢中驚醒。

在夢中,我又變成六歲的小童,而我的養父母則一臉冷漠,仿佛變成了陌生人。他們罵我不乖,說不要我了,把我丟在大街上,駕車揚長而去。我追著汽車跑了很遠,直到摔倒在地,絕望地看著汽車消失在遠方,號啕大哭。

深夜,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孤零零地走著,小小的身體被路燈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影子戰栗著,像寒風中一根無依無靠的枯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

我驚懼地抬頭,看見一張陌生的男人臉,嘴角的黑痣隨著他狡黠的笑容跳個不停。

“小朋友,我帶你去找媽媽!”

“不!”像嗅到危險的小獸,我驚恐地想要掙開他,卻被他牢牢攥住。他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有力,手上有濃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

“你永遠也逃不掉!”男人依然在笑,眼睛里卻射出兇惡的光。

下一秒,我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漆黑的屋子里,有人拿竹條使勁兒抽著我的屁股。

“再不聽話就打死你!”一個女人氣呼呼的聲音。

竹條入肉的感覺痛徹心扉,我總是在這樣的疼痛中驚醒過來,像只驚魂未定的倉鼠,在黑夜中顫抖地蜷成一團,再厚的被子也抵擋不了從靈魂深處涌出的寒意。

“哥哥,你怎么了?”

睡在另一張床上的秦浩,有時會被我的哭聲驚醒,轉動著烏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問我。

“不關你的事!”我惡狠狠地回他一句。

自從家里有了他,我做噩夢的次數是越來越多了。

“哥哥,你為什么總是悶悶不樂?”秦浩常常這樣問我。

活潑開朗的他,就像一道明亮的陽光,而我卻是陽光背后的黑影,陰郁而沉默。

這一切,只因為他有疼愛他的親生父母,我卻日日活在被遺棄的恐懼中。但我從來不敢把這種恐懼坦露出來,福利院的生活經歷告訴我,一定要假裝乖巧的樣子,才能討人喜歡,才不會被嫌棄,被丟掉。

在養父母面前,我總是表現得很溫順,絕不會像秦浩那樣瘋鬧,待人接物也總是彬彬有禮。養父母常常夸我,每次秦浩闖了禍,都會遭到這樣的訓斥:“你什么時候才能像你哥哥一樣懂事?”

“爸、媽,我總覺得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哥哥才是。”

“爸、媽,你們要經常回來哦,哥哥見到你們才開心,你們不在,他總是悶悶不樂。”

“爸、媽,哥哥都不陪我玩,嗚嗚嗚……”

每次秦浩說這些話,都叫我心驚肉跳。我害怕養父母看穿我的偽裝,洞悉我心底的陰暗,知道我對秦浩的憎惡,并因此而討厭我,所以不得不假裝對秦浩友善,甚至耐著性子陪他玩耍。

但是被壓抑的憎惡就像埋在地下的老根,隨著時間越長越粗,不管泥土蓋得有多厚,終有一日也會像出柙的野獸一樣,破土而出。

第一次爆發,是因為被搶去的無人機。

圣誕節那天,養父送給我和秦浩一人一架無人機,那是他從德國給我們帶回的圣誕節禮物。對這份禮物我愛不釋手,試飛時也是小心翼翼,當我戴上VR眼鏡,看到無人機航拍的風景時,感覺自己似乎也變成了飛翔在空中的鳥兒,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然而沒過幾天,秦浩的無人機就因為他自己操作不當被摔壞了,他哭著吵著非要我的無人機,那時候養父正在歐洲談生意,李嬸覺得沒必要為這點小事讓他勞神,于是自作主張把我的無人機拿給了秦浩。

“你是哥哥,應該讓著弟弟。”李嬸理直氣壯地說。

看著她那充滿世故的精明而狡黠的眼睛,我知道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你只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養子,事事都該讓著這家的小少爺。

我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心底的憤懣卻像蠢蠢欲動的火山。深夜,我趁秦浩熟睡的時候,偷偷弄壞了無人機的引擎。第二天,秦浩興高采烈地去放無人機,那玩意兒卻一頭從天上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看見秦浩哇哇大哭的樣子,我心里別提多解氣了!

從此以后,我就找到了對付秦浩的法子。偷偷弄壞他的玩具,弄臟他的新衣,暗地里欺侮他,卻在他大哭的時候裝模作樣地去安慰他,扮演好兄長的角色。每當秦浩撲進我懷里,奶聲奶氣地說“哥哥,你真好”時,我都會露出一種壓抑著憎惡和冷漠的復雜笑容。

但在秦浩看來,這樣的笑容就和哥哥一樣溫暖。

我和秦浩就以這種詭異的模式相處著,隨著我們一天天長大,我對他的厭惡有增無減,但我的自控能力越來越好,對秦浩的報復和捉弄從來都不露痕跡。所有人都以為我很疼愛這個弟弟,卻沒人知道我無數次壓抑下來地想要殺死他的沖動足以引爆一整座火山。

這座火山終于在今天晚上爆發,導火索就是秦浩發現了我挪用公司資金的秘密。

這些年來,養父母的事業發展得越來越好,他們一手創辦的萬鑫集團在全國也小有名氣,旗下擁有數家公司,業務涉及眾多領域。隨著他們漸漸老去,企業接班人的話題便不時被搬上臺面。雖然他們總說要對我和弟弟一視同仁,但我卻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是養子,弟弟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才是唯一有資格接掌家業的繼承人。

而秦浩,那個從小就和我搶奪父母關愛的家伙,怎么可能允許我染指秦家的產業?

我不想再被人掃地出門,淪落到一無所有的悲慘境地,所以憑借副總經理的身份,不動聲色地將公司的資金一點一點轉移到自己創建的一個空殼公司里。

起初我只想為自己備下創業的資本,將來離開秦家后也能開創一份事業。然而我卻越來越貪婪,挪用的資金越來越多,終于有一天秦浩發現賬目不對,前來質問我。我們爭吵起來,秦浩怒氣沖沖地說要告訴養父母,甚至還要報警讓我坐牢。

多年的憎恨霎時全被引爆了,我急紅了眼,沖動之下殺死了他。

殺死了養父母唯一的親生兒子。

我站在江邊,對秦浩的憎恨已被死亡的冷風吹散了,而心底的悔恨和愧疚卻像這奔流的江水一樣洶涌澎湃。

如果沒有秦浩……如果他沒有發現……如果我不是那么沖動……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更沒有后悔藥,只有鑄成大錯后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不敢想象秦浩的死會對養父母有多大的打擊,而他們昔日對我的好卻歷歷在目,就像一幕幕飛速旋轉的影像,爭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大腦,擊潰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線。

我雙眼一閉,跳入湍急的江水中。

就讓死亡洗刷我的罪孽,還我最后的安寧吧!

>> 二

我沒有如愿以償地死去,隨江水漂了數里之后,被一艘漁船救起。面對船主的詢問,我什么也沒說,也不知該說什么。知道我是尋死,對方也不敢多問,這世上誰沒有幾樁不愿為人所道的傷心事?就在這樣的沉默中,我隨漁船行了三天三夜,終于在下游一座小城靠了岸。

趁船主不注意,我悄無聲息地離去。這是南方一座多雨的城市,沒有人認識我,而我也只當以前的自己死了,現在不過是換了個軀殼開始新的生活。

我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份當零工的活兒,住在簡陋的工棚里。正是寒冬,用廢木板潦草搭建的屋子四面漏風,一床破棉絮根本無法御寒。這樣的工棚還硬生生塞進了十幾個人,我在一屋子的汗臭味兒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總是在深夜被凍醒。被子太薄,我連衣服都不敢脫,只能緊緊縮成一團,通過擁抱自己的身體,在冬夜孤獨地抵御那無處不在的寒意。

隨著寒風直貫腦門的,是一些零星模糊的記憶。

似乎,曾有一雙溫暖的手會在深夜為我蓋被,會在我哭鬧的時候溫柔地抱著我,手的主人輕聲給我唱好聽的歌謠,直到我再次安靜地沉入夢鄉。

那時我好像有幸福的家,有疼愛我的父母,但這一切都在五歲那年被徹底顛覆了。

我依稀記得,那天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在大街上,街上張燈結彩,人人臉上洋溢著新年的喜氣。母親在一個小攤前停下來,放開我的手,讓我待在一邊不要亂跑,然后開始挑選商品。我興奮地東張西望,沒多久就跑到另一個攤上看那琳瑯滿目的玩具,看了一會兒又被遠處的鑼鼓聲吸引,興沖沖地跑去看人玩雜耍。看了半天,我突然發現母親不見了,頓時嚇得四處亂跑,邊跑邊哭著喊“媽媽”。

一個陌生的叔叔牽起了我的手,他的手上有濃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讓我覺得有些害怕。但對方給我擦干眼淚,又往我嘴里塞了顆糖,說:“我帶你去找媽媽。”

我跟著那個人走了很久,又坐了好幾站的車,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阿姨從叔叔手中接過睡得昏昏沉沉的我。

“媽媽呢?”我睜開蒙眬的睡眼問。

然而沒有人理會我,“流浪兒”“被遺棄”“無家可歸”……幾個零星的字眼飄入我耳中,像捉摸不定的彈珠,有種我無法理解的玄妙。

我已經完全清醒了,豎起耳朵,聽兩個大人之間的對話。

“你們的收養贊助費已經漲到六萬,給我的酬勞是不是也該漲點了?”送我來的叔叔抱怨道。

女聲說:“下次吧。這次送來的孩子瞅著像有病的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收養。”

“哪兒能呢?哭起來聲音不知有多大,生龍活虎著呢!”

“太愛哭鬧的孩子可不受歡迎。好了好了,這次就這么多,等收到贊助費后再給你漲點。”

那個叔叔拿著錢走了,把我丟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股強烈的恐懼感突然擊中了我,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沖著男子離去的背影拼命喊道:“我要找媽媽!叔叔,你別走,你不是說要帶我找媽媽嗎?”

我的哭聲就像鞭子,抽得那男人跑得更快。與此同時,我屁股上也挨了重重一巴掌:“什么媽媽,你根本就沒有媽媽!你是個孤兒,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不,我有媽媽,有媽媽!”

我的哭喊換來的是一頓竹條的狠命抽打,打掉了我的威風,也打掉了我的“癡心妄想”。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叫作福利院。

多年以后,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揭露私營福利院黑幕的報道。據說個別私營兒童機構在收養過程中都會打著各種旗號收取捐贈費、登記費、公告費、戶口遷移費、服務費等,收養一個孩子最后要付出幾萬元甚至更多。多一個孩子,就多一筆收入,這在客觀上刺激著福利院想方設法搜尋孩童。有福利院甚至為此下達任務:一個職工一年內抱回三個孩子,即算完成當年的工作任務,工資可以得到全額發放,年終還有獎金。于是一些福利院職工開始游說人販子,不擇手段尋找孩子。

而我,就是被人販子拐賣給福利院的孩子之一。

從此我就被關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沒人理會我的哭鬧。如果鬧得太厲害,便會挨一頓板子,或者罰站,不給吃的。每當我哭著找媽媽時,都會遭到無情的毆打和嘲笑。“你沒有媽媽!你是個孤兒、流浪兒,是被人從街邊撿來的!”打我的女人總是這樣兇狠地對我說。

謊言重復一千遍之后,就會讓人以為是真的。

對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來說,要抹去腦中那些并不牢靠的記憶實在太容易了。當周圍的人都說我在撒謊,都說我的媽媽是我臆想出來的,都說我是無依無靠的孤兒時,我的記憶便漸漸開始混亂,開始懷疑腦中那些模糊的印象是否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覺。

在日復一日的責罰和洗腦灌輸下,我終于接受了自己是孤兒的“事實”。過往的記憶像消逝的晨星,從我腦中一一幻滅,我忘了父母的名字和模樣,忘了原本居住的地方,而對這個福利院的印象卻不斷清晰起來,清晰得就像用刀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常常有一些陌生人來到福利院想要收養孩子,那些健康的孩子總是很搶手,而殘疾智障的孩子卻乏人問津。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有兩個殘疾的孩子不見了。

“他們被福利院丟掉了。”一個和我關系較好的孩子偷偷告訴我。

“為什么要丟掉他們?”

“說他們不好護理,偷東西吃,打人,吵鬧得厲害。我偷聽到院長叫人把他們帶到外地丟掉。你千萬別跟別人說,被院長知道我偷聽,又該叫人打我了。”

多年以后,在我看到的報道中,這家福利院的黑幕還遠不止這一樁。他們甚至喪心病狂地切除了幾個智障少女的子宮,只因為她們來例假后,洗衣房工作量加大,收拾起來很麻煩,讓護理員有諸多抱怨。

瞧,現實有時就像一部恐怖片,而我們都在里面拼命奔跑,卻永遠也擺脫不了噩運的悲劇主角身份。

福利院里每個孩子都希望能早點被人收養,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只有我是個例外。

或許潛意識一直在告訴我,那些想收養我的人都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所以對他們我都表現得很抗拒,總是又哭又鬧地讓他們反感。

“這孩子這么頑劣,恐怕很難養。”每個人都這么說。

我持續不斷地反抗和哭鬧,令福利院的管理者頗為頭疼,把我當成急于擺脫的問題兒童。當一戶姓陳的人家想要收養小孩卻拿不出那么多贊助費時,福利院只象征性地收了五千元,就把我塞給了他們。

陳叔叔和張阿姨沒有孩子,他們把我當作天賜的寶貝,對我非常關心和疼愛。而我也漸漸接納了他們,終于有一天,我靦腆地喊了他們“爸爸”“媽媽”,把他倆樂得合不攏嘴。張阿姨更是激動得直抹淚花,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說:“孩子,這兒就是你的家,以后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我終于又有了一個溫暖的家,然而幸福的日子只過了一年。

一年后,福利院通知陳爸爸,一家美國人想收養健康的孩子,愿意足額交六萬元贊助費,但福利院中健康的孩子都已經被挑光了,于是他們想到了我。他們就告訴陳爸爸說,因為贊助費沒交完,所以他的收養手續不合法,必須把我退回福利院。

得知自己要被送回那個鬼地方時,我哭了整整一夜。陳爸爸和張媽媽也一夜未合眼,但他們東拼西湊也拿不出這六萬元,于是第二天我就被福利院的人給帶了回去。

我用仇恨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她對我來說就像另一個世界的物種,令我害怕又厭惡。我狂飆臟話罵她,院長卻說我在表達謝意,還叫人用蹩腳的英語翻譯給她聽。我急得大吵大鬧,女人疑惑地看著我,估計我憤怒的模樣跟感謝實在不搭調。院長不覺抹了把汗,干笑著說:“他太激動了。他喜歡你,所以……嗯,那個……激動,很激動……”

我氣得肺都快炸了,院長卻叫人趕緊把我帶出去,生怕搞砸了他的生意。

最后,我被以六萬元的價格賣給了那個外國女人。

她帶我漂洋過海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我對那兒的環境各種不適應。吃不慣半生不熟的牛排,只想吃米飯面條。聽不懂周圍人說的話,看不懂書上的字,打開電視,放的什么也根本不知道。我就像突然變成了聾子和啞巴,又孤獨又害怕,因害怕而變得越發暴躁,外國女人千方百計想要把我教養成紳士,但我卻頑劣得像個野人,總是跟她搗蛋,和她作對,整天嚷著要離開這里,回去找我的陳爸爸和張媽媽。

終于有一天,外國女人看到潑滿顏料的房間,被擰壞的水龍頭,還有那只被剃光了毛、耷拉著耳朵縮在墻角發抖的寵物狗。她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惡作劇,嘰里呱啦地對我大嚷了一通后,就把我帶到機場,讓我獨自坐飛機回國。

剛下飛機,我就被帶回了福利院,等待我的又是一頓毒打。我用絕食來抗議,整天三天沒吃飯,餓得奄奄一息。

院長大概擔心出事,終于來看我。

“你們賣小孩,比人販子還可恨!”我的聲音有氣無力,只能用憤怒的目光瞪著他。

“你懂什么?”院長給了我一巴掌,罵道,“福利院養這么多孩子,哪處不要錢?吃飯的、生病的,還有殘疾智障的,請護理員難道不需要開工資?沒錢你喝西北風去?沒吃的你能有力氣沖我大吼大叫?如果不是到了福利院,你早被人打斷雙腿,挖掉眼睛,弄到街上乞討去了,還能在這兒可著勁兒地跟我折騰?”

我從虛弱的視線中,只看見一張不停翕動的嘴巴,隨唾沫一起飛濺而出的那堆話,就像拍在我頭上的巴掌,讓我的腦袋陣陣發蒙,痛感卻犀利得徹骨。

正是在這樣的疼痛中,我終于有了一個隱約的認識:錢很重要!

沒錢就吃不起飯,生不起病,只能任人折磨,活得連狗都不如。

“把我賣掉吧,記得找個有錢的人家。”我懨懨地說著,眼角是干的,淚水早就流盡了。

大概正是從這一刻起,我終于選擇了不再反抗,而是和命運同流合污。

然后我遇到了現在的養父母。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瘦得像根竹竿,一雙眼睛卻大得可憐,神情倔強得很,就像找不到媽媽的小狼崽。那時我就在想,這個孩子身上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有這樣早熟得近乎滄桑的眼神?我突然就想好好疼愛你,給你一個溫暖的家,看到你臉上露出跟其他孩子一樣天真快樂的笑容……”

養母常常說起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陶醉在自己偉大的母愛光輝中。

我卻厭惡聽她提到任何與福利院有關的事,一個字也不想聽到。

那是困擾我多年的噩夢,我所有不安和恐懼的根源。

即使逃出了福利院,我也永遠逃不出那個被遺棄的噩夢!

>> 三

這天傍晚,我終于砌完磚,拖著疲累的身體,和其他工友一起回到簡陋的工棚。

晚飯擺在一張漆都快掉光的木桌上,除了沒多少油水的回鍋肉,就只有幾道小菜,一碗白菜湯。

一張昨天的舊報紙墊在桌上,我端起飯碗時,赫然看到“萬鑫集團”四個大字,頓時心里一震,忙不迭地把壓在上面的涼拌蘿卜絲和白菜湯撥到一邊,然后便看到萬鑫集團來本市投資修建五星級酒店的新聞。與此同時,“秦浩”兩個字也像飛彈一樣射入我眼中。新聞中說,他正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

我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發冷。

耳邊響起工友的抱怨聲,還有人把蘿卜絲和白菜湯又放回了原處,但這一切我都毫無所覺,腦中只翻來覆去響著兩個字:秦浩、秦浩、秦浩……

秦浩沒有死?

不可能!

我丟下飯碗,沖進了最近的一家網吧。

鼠標點開一個又一個網頁,我的眼睛快速瀏覽著。

養父母是頗有名氣的企業家,在很多商業活動的新聞中,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然而沒有一則報道是關于那起兇殺案的。

我覺得難以置信。著名企業家的獨子慘死應該是一個爆炸性的大新聞,而殺人疑兇是這家的養子,那些熱衷于家族陰謀論的八卦媒體,一定能從中嗅到猛料的氣息,他們怎么會放過這么大一塊肥肉?

難道養父母想辦法封鎖了消息?

我繼續不死心地在網上搜尋,突然,目光在一則報道上凝住了。這是市領導視察萬鑫集團旗下某工業園區的新聞報道,還配有現場圖片,負責接待并陪同領導一起參觀的人,赫然是我那已經死去的弟弟秦浩。

新聞的日期,正是我殺死秦浩的第二天。

冷汗悄然從脊背冒了出來,我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想當時的情景:秦浩躺在血泊中,喉嚨被割斷,鮮血流了一地,沒有呼吸,連身體都冷了。

這種情況下,他怎么可能還活著?

我瘋狂地在網上搜尋,搜出了更多最近的報道,在這些商業活動的圖片中,我又多次看到了秦浩的身影。

秦浩到底有沒有死?

這個疑問像將死的鳴蟬在我腦中拼命嘶叫,我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利用自己以前擁有的特殊權限,登陸公司內部網站,從只有幾個高層能瀏覽的信息欄中,調出秦浩的工作記錄,結果卻令我毛骨悚然。

就在我殺死他的那個晚上,他竟然還去參加了一個商務酒會,和一家游戲公司的老總初步達成了合作意向,準備共同開發一款網絡游戲。他端著酒杯和該公司老總談笑風生的樣子,還被拍成照片,做成公司的內部新聞,公開掛在公司網站上。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就算秦浩僥幸未死,但他受了那么重的傷,怎么可能毫發無損地去參加酒會?

難道我殺死的那個人不是我弟弟?

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因為我恨了他這么多年。他說話的神情、細微的小動作,甚至身上有幾顆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絕不可能認錯人!

那么現在公開出現的人,難道是一個冒牌貨?

我反反復復查看了每一張有秦浩出現的新聞照片,沒有看出一點破綻,就連那個人端酒杯時小指微微翹起,笑起來喜歡一邊嘴角上揚的樣子,都跟秦浩一模一樣。

整個事件突然顯得撲朔迷離,離奇得令人恐懼!

我的心像被魚鉤咬上,被巨大的不安撕扯著。在困惑和焦慮中熬過了三天,我終于下定決心回去一趟,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 四

我一身農民工打扮回到原來的城市,卻不敢貿然去秦家,如果秦浩真的死了,那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這段日子我刻意沒有刮臉,已經長了一臉胡茬,顯得蒼老了不少。再買頂帽子往腦袋上一扣,配上我那套土得掉渣的民工衣服,沒有人再認得出我就是以前那個風度翩翩的秦家大少爺。

秦家所在的別墅區守衛森嚴,我根本混不進去,于是又侵入公司內部網站,查到秦浩最近幾天的行程安排。

今天晚上,秦浩要去會見大通公司的張總,見面地點在國際金融大廈26樓的皇鼎會所。這個地方我曾經去過,知道秦浩的車必然會停在負一層的停車場里。我從消防通道進入停車場,掐著時間守在負一層入口處。距離會面時間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果然看見秦浩的座駕駛進了停車場。

我借著一排排汽車的掩護迅速接近目標,藏在一輛商務車后面,偷偷朝秦浩所在的方向張望。

車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考究的西裝,精明干練的年輕男子下了車,身后跟著他的助理,還有一個保鏢。

我死死盯著那名男子,如果只看照片我還不能完全確定那個人是秦浩,那么現在看到了真人,從五官到身材,再到他走路的姿勢、犀利的眼神,竟沒有一處不跟我那“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樣。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像被機器攪成了一團糨糊,躺在血泊中的秦浩和眼前這個身材挺拔、邁著大長腿從容朝前走去的秦浩混淆在了一起,竟分不清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

三人朝電梯走去,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只想再走近一點,看得更清楚一點。

突然,走在最后的保鏢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嚇得一激靈,趕緊閃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出來!你是誰?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干什么?”保鏢厲聲喝問。

我拔腿就跑,卻被對方幾個箭步趕上,他一個飛腿把我踢翻在地,然后半跪下來,一腿死死壓著我,再用力把我的雙手扭到了身后。

“快說,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騰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完全動彈不得,視線中映出一只長滿濃密汗毛的手,手上那塊銅錢大小的胎記如此眼熟,幾乎瞬間令我驚恐地掙扎起來。

我就像落入獸口的人一樣拼盡全力地掙扎,然后,低頭狠狠一口咬在那只可怕的手上!

我聽見那人痛得慘叫一聲,緊跟著我的后腦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擊,頓時暈了過去。

>> 五

醒來后,我看到了秦浩。

“哥,你終于醒了!”他一臉如釋重負的微笑。

我卻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張虛偽的笑臉。

環顧四周,我又回到了秦家,躺在我房間的床上,低垂的窗簾隔斷了陽光,令這里陰暗得像座墳墓。

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自己殺死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秦浩。就算不是秦浩,但有人死在秦家別墅里,為什么秦浩還能表現得若無其事?

心底的疑惑和郁悶就像壓不住的污水汩汩地翻騰著,我陰沉地盯著秦浩,一言不發。

對方被我看得不自在起來,訕笑道:“哥,你怎么不說話?”

“你真是秦浩?”

他愣了一下:“我當然是秦浩。哥,難道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將他從頭自腳來來回回掃射了好幾遍,卻沒看出任何異樣。

世界上絕對沒有這么酷似秦浩的人。我神情恍惚地想:“難道那晚發生的事,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秦浩,這個噩夢太真實,真實得令我無法忽視。

“十二月六號晚上,我親眼看到你躺在客廳地板上,已經死了。”我直勾勾地盯著秦浩。

“哥,你在做夢吧,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嗎?”

我越發疑心,之所以直截了當地說他死了,是為了試探秦浩的反應,而他卻沒表現出多少意外,仿佛知道我會說這樣的話。

眼前這個人一定有問題,雖然他長得跟秦浩一樣,但他一定是個冒牌貨。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冒充秦浩?”

“冒充?”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就是秦浩,哥哥,你怎么連我都不認識了?”

“不準叫我哥哥!”我大吼一聲。

最恨他叫我哥哥,我明明那么討厭他,恨不得殺死他,為什么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叫我“哥哥”?正因為有了他,所以我整天活在惶恐不安中,時時擔心哪天被遺棄,再次淪落到以前那種悲慘的境地中。

他就是個掠奪者,是個惡魔!

仿佛有個火球在腦中炸開,我的大腦突然混亂起來,一股莫名的沖動使我控制不住地發作。

我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到底是誰?是誰?你這個惡魔,我沒有弟弟,沒有!你快給我消失,消失……”

秦浩在我手下掙扎,像只孱弱的小雞。這時,周圍突然冒出很多人,有保鏢和仆人,他們使勁兒把我從秦浩身上拽開。

我被壓制在床上動彈不得,然后聽見秦浩喘著粗氣說:“快去叫陳醫生,快!”

十幾分鐘后,一名中年男子進入我的房間。他拿著一個小球在我眼前晃動,絮絮地說著什么,就像一個神棍。我很想對他破口大罵,然而眼皮卻不住地打架,仿佛有什么力量要把我拽入黑色的夢鄉。

我努力和這股力量抗爭著,意識像浮在布滿濃霧的河面上一般起起伏伏,濃霧深處隱約飄來幾聲人語,朦朧而又神秘。

“不是快成功了嗎?怎么突然又……”

“有反復是正常的……他的潛意識太強大……”

“需要再植入一段記憶嗎?”

“先觀察一下,等他情緒穩定后再說。”

…………

濃霧鋪天蓋地而來,我的意識終于潛入河底,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陷入了長久的休眠。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后屋里已經沒人了。窗簾依然拉得嚴嚴實實,不知道外面是白晝還是黑夜。

我摁下床頭的電鈴。

房門很快被推開,一個嬌俏得像云雀一樣的女孩走了進來,一身女傭服包裹在她青春的身體上,飽滿得就像熟透的蜜桃。

她叫薛雨桐,秦宅的女傭之一。

“大少爺,你醒了?要喝水嗎?肚子餓不餓?”她的聲音比平時更輕柔,好像我是脆弱的玻璃人兒,會被她的聲音嚇碎似的。

薛雨桐對我有好感,我一直都知道。以前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她調調情,逗個樂兒,然而現在我卻沒有了調笑的心情。發現自己被卷入一場撲朔迷離的離奇事件后,我覺得應該把她拉攏過來,成為我的同盟軍。

“秦浩呢?”喝完薛雨桐遞過來的水后,我問。

“去公司了,說有急事要處理。走之前他還吩咐我們要好好照顧你呢。”

“那個陳醫生,是治什么病的?”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雨桐,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一臉嚴肅地對她說。

或許我從來沒有這樣鄭重其事地跟她說過什么,她露出一臉驚嚇的神情,連聲道:“大少爺,有什么事你就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會幫你。”

“幫我打聽一下,那個陳醫生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原來是這個啊!”薛雨桐松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你等著,我這就給你打聽去。”

“千萬別說是我問的!”我怕打草驚蛇,趕緊加了一句。

等了好半天,薛雨桐才回來,邀功似的說:“那個陳醫生神神秘秘的,我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后來才從司機老王那兒打聽到他叫陳志舟,老王去接過他幾次,好像這個人挺有名的,開了家私人醫院,是什么……哦,‘植夢師來著。”

“陳志舟……植夢師……”我把這兩個信息抓取出來,放在心里掂量了幾下,然后對薛雨桐露出笑容,“謝謝你,雨桐,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現在再去給我弄點吃的吧,我餓壞了。”

打發了薛雨桐后,我拿出筆記本電腦,迅速在網上搜索與“陳志舟”“植夢師”有關的內容,結果發現這個人竟然很有名氣。網頁上有他的履歷,他是留洋博士,曾拿過國際大獎,卻拒絕了國外一家著名研究院的高薪聘請,帶著自己發明的科學儀器回國開創事業。不少社會名流都找他治過病,據說效療驚人,陳志舟也聲名鵲起,在媒體報道中有了一個“植夢師”的美稱。

據說他能借助科學儀器,在人腦中植入一段幻覺,這段幻覺跟記憶混淆在一起,讓對方誤以為是一段真實的經歷。

網上有那種儀器的圖片,名叫腦神經信號傳感器,是個外形類似頭盔的玩意兒。據介紹,這種傳感器由光纖和聚合物制成,有數個電極與人腦連接,另一端則與生物計算機相連。這臺儀器可以通過監控大腦中的血液流動模式和腦細胞電子脈沖來掃描別人腦中的思想,根據電極反射回來的信息,通過腦功能磁共振成像技術,將人腦中的思想在計算機上轉換成圖像,從而窺見這個人的思想,包括連他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的潛意識中的一些想法。

然后植夢師會在計算機上為病人量身編輯一段適合他的幻覺,再用傳感器將它轉化為神經脈沖信號,輸入大腦,讓它與病人原有的記憶完美融合在一起。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發明,但它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偷窺他人思想是否合法這一點上。但目前法律關于這一塊的規定還是空白,所以并不妨礙陳志舟借助這個儀器混得風生水起,擁有了大批追隨者。

據說陳志舟用植入美好幻覺的方式治愈了不少人的心靈創傷。

但是,假如他植入的是一段兇殺幻覺呢?

比如,讓我以為自己殺死了秦浩,然后因為愧對養父母而自殺,或者亡命天涯,再也不敢回來爭奪秦家的產業。

這樣,秦浩不就可以不著痕跡地除去我這顆眼中釘了?

我越想越覺得這是唯一的真相,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我為何如此真實地記得自己殺死了秦浩,而秦浩卻依然好端端地活著。

這一切,不過是因為陳志舟在我腦中植入了一段真實的幻覺。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萬萬沒想到我會被人救起,會在無意中發現秦浩未死,然后又潛回來調查真相。

接下來,他們一定會再給我植入一段新的幻覺,而這段幻覺說不定就會要了我的命!

我要立刻離開這兒!

然而當我打開房門時,兩個身強力壯的保鏢卻客氣而堅決地把我擋了回去。

“二少爺吩咐,您身體未愈,需要好生休養,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我又不是囚犯,憑什么把我關起來?”我憤怒地說。

對方卻充耳不聞,仍然像兩座鐵塔一樣牢牢把守著房門。

我吼了幾嗓子,知道無用后,泄氣地退回房間,走到窗邊,撩開窗簾朝外一看,不出所料,窗臺下面果然也站著一個保鏢。

跳窗逃走的路也被堵死了。

怎么辦?

我苦苦思索逃離這兒的辦法。本想向養父母求助,但他們一直在英國忙公司并購的事,短時間內都不會回國。如今秦家主人就只剩下我和秦浩兩人,大概這也正是他選擇這個時機對我下手的原因。

而我的手機也被收走了,根本無法跟外界聯系。

對了,還可以上網!我看著筆記本電腦,眼睛一亮,借助網絡,我也可以發出求援信息。

然而結果卻是又一記重擊!

我的電腦竟然再也無法連上網絡,看來網絡信號已經被屏蔽了。

難道是薛雨桐的調查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所以掐斷了我跟外界的一切聯系?

“大少爺,請用餐!”

薛雨桐的出現打斷了我的沉思。她知道我喜歡吃西餐,所以特意讓廚師做了我最喜歡的牛排、蔬菜沙拉,還有一杯紅酒。

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地說:“雨桐,你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報警?就說我被秦浩囚禁了。”

薛雨桐驚嚇地張大了嘴巴:“大少爺,你別誤會,二少爺他是為了給你治病才這樣安排的,他都是為你好,絕對不是囚禁你。”

“病?我有什么病?”我壓抑著怒氣冷笑道。

“二少爺說,說你這兒……”薛雨桐遲疑地指了指腦袋,“出了點問題。”

一股無名怒火在我心底騰地冒起!

對外宣稱我腦子有問題,然后順理成章地請來植夢師,給我植入一段兇殺幻覺,逼我自殺或逃亡。

秦浩,你好陰狠的手段!

我絕不能坐以待斃。如今這秦家上下恐怕都被秦浩收買了,連薛雨桐也指望不上,我只有靠自己了。

趁薛雨桐不備,我偷偷藏起一把餐刀,壓在枕頭底下。

深夜,我聽見汽車停在秦宅門口的聲音,前院的燈亮了,隱約傳來幾聲狗叫。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裝睡。

過了一會兒,房門外響起談話聲。我知道一定是那兩個保鏢在向秦浩匯報今天發生的事。

“秦浩!”我大聲喊道,“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哥,什么事?”

秦浩走了進來,穿著黑色大衣,頭上戴著冬天防寒的貂皮帽。兩個保鏢緊跟在他身后。

做了虧心事,不敢獨自面對我,是吧?

我心里冷笑著,臉上卻不動聲色:“我想私下跟你說幾句話。”

“這……”秦浩猶豫著。

“這些話只能單獨跟你說,因為涉及萬鑫集團的商業機密。”

果然,聽我這樣一說,秦浩只得讓兩個保鏢待在門外。

大概先前差點被我掐死的事令秦浩心有余悸,所以他走到離我幾米外的地方就站住了,緊繃的姿態顯示出對我的忌憚和戒備,面上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哥,有什么話就說吧。”

“你站這么遠,難道要我大聲說話,讓門外的人都聽見嗎?”

秦浩無奈,又上前幾步,站在床邊:“現在可以說了吧?”

“當然。”我淡淡一笑,“我要告訴你一個壓在我心底十幾年的秘密。”

“秘密”兩個字我故意壓低聲調,顯出一副神秘的樣子。秦浩果然被我的話吸引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什么秘密?”

我突然一躍而起,先前藏在被中的手緊握著那把餐刀,用它割斷了秦浩的喉嚨。

鮮血噴涌而出,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俯下身,我看著秦浩那張布滿痛苦的臉,他雙眼睜得很大,死死地瞪著我。

我湊近他耳邊,輕聲說:“這個秘密就是,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我會過得很幸福。”

>> 六

我換上秦浩的衣服,他的胸口已經涼了,心臟也不再跳動。我戴上他的皮帽,把帽檐狠狠往下拉了拉,然后低頭朝外走去。

我的身材跟秦浩差不多,穿著他的衣服,用帽子遮住了半邊臉,再低著頭,不湊近了仔細看,還真分不清是誰。我估計那兩個保鏢也沒那么大膽子敢湊到秦浩跟前去。

我沉穩地走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然后毫不停留地朝外走去。兩個保鏢瞥了我一眼,果然沒有細看,讓我冒充秦浩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秦宅。

一出大門,我立刻邁開雙腿快速離開了這處別墅區。外面是遠離鬧市的僻靜街道,草木茂密,路燈昏暗。一陣突起的冷風扯動枝葉颯颯,四周都是成片晃動的黑影,我的影子則像根伶仃的枯枝,在夜晚的寒風中瑟瑟戰栗。

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我。

手上有濃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

我驚懼地大叫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又尖又細,影子也在急劇萎縮,眨眼之間,就變成了小小的一團。

再一看自己,竟變成了孩童的模樣。

“小朋友,我帶你去找媽媽!”頭頂上傳來的聲音邪惡得就像哄騙小紅帽的大灰狼。

“不,我不跟你走,放開我!放開我!”

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掙扎,卻掙不開那只像老虎鉗一樣有力的手。

“你永遠也逃不掉!”

陰狠的話迎頭砸來,就像一個熟悉的魔咒。

極度的恐懼令我不知打哪兒生出一股巨力,竟然掙脫了人販子的手,沒命地朝前跑去。

“啪!”一根竹條重重抽在身上,痛得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抬頭一看,福利院的阿姨拿著竹條指著我罵:“你是從街上撿來的孤兒,沒有家,沒有父母,看你還能逃到哪兒去?”

“不,我不是孤兒,我有家,有家!”

我捧著頭大哭起來,一些影影綽綽的畫面在腦中飛快地閃回——

張燈結彩的街道上,一只溫暖的手牽著我,“好好待在這兒,別亂跑!”是誰的聲音?是誰?

“孩子,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和你張阿姨會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那個滿臉慈愛的男人,又是誰?

男人的微笑突然變得模糊,仿佛籠上了一層霧氣,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模樣,卻怎么也看不清楚。

這時,霧氣又突如其來地散去,男人的臉卻變成了一個藍眼金發的女人,她憤怒地揮舞雙臂,沖我嘰里呱啦地吼著什么。

我嚇得連連后退,卻跌進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我想好好疼愛你,給你一個溫暖的家……”女人的聲音就像媽媽一樣溫柔,我被恐懼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瞬間軟成了一攤水,緊緊抱住她,哭著喊道:“媽媽!媽媽!”

“我不是你媽媽!”女人卻冷淡地推開我,懷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小小的男嬰,她低頭寵溺地看著那個嬰兒,臉上帶著夢幻般幸福的微笑,“這才是我的孩子。”

“你說過要疼愛我,給我溫暖的家。”我抱著她的胳膊,執拗地不肯松手。

女人慢慢抬起頭,臉上溫柔的笑容消失了,變得如冰塊一般冷漠:“你又不是我的親生兒子,怎么能一直賴在我家?”

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彎刀,劈得我鮮血四濺。

我痛得松開了手,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搖搖晃晃地后退幾步,一轉身,卻看見一個穿著小西裝,模樣貴氣的男孩,懷里抱著一架無人機,以一種跟他年齡絕不相稱的輕蔑眼神看著我:“這架無人機是我的,秦家的一切,也都是我的。你只不過是撿回來的野種,休想把它們搶走!”

男孩的話就像往堆積得越來越高的干柴上丟了根火把,“轟”地一下燃起沖天怒火,燒得我眼睛都紅了!

“我偏要搶!”

我猛地撲上去,搶那孩子懷里的無人機,跟他扭打起來,就像頭發瘋的小豹子。

“啪!”我臉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剛搶到手的無人機也被人奪了過去。

一個穿著傭人制服的老女人把無人機還給男孩,然后雙眼一瞪,毫不客氣地罵我:“也不瞧瞧自個兒的身份,你有什么資格跟小少爺搶玩具?”

男孩沖我扮了個鬼臉,得意揚揚地玩起了無人機。

我攥緊了拳頭,卻發現自己誰也打不過。所有人都欺侮我,沒人肯要我,我就像一堆被丟棄的垃圾,可悲又可笑。

心下一片凄惶,茫然四顧,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了囚籠,我竟無處可去,無路可逃!

一只手又緊緊抓住了我,手上銅錢大的胎記仿佛張著嘴在獰笑。

“我說過,你永遠也逃不掉!”

我低下頭,狠狠朝那只手咬去,結果換來的是一場如暴風雨般猛烈的毆打。

我被打落了牙齒,打斷了鼻骨,鮮血糊了一臉。接著斷的是腿骨、胸骨、脊椎,五臟六腑似乎全都破裂了……

我就像一件脆弱的瓷器,一點一點裂開、粉碎,鮮血則像興奮的蛇群,爭先恐后從我口中、鼻中,身體各處游了出來。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躺在地上,不停地漏著血。而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的男男女女,卻圍成一圈,漠然地看著我挨打,就像看一出跟他們毫不相關的鬧劇。

所有的情緒都燃盡了,化為絕望的灰。

我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手指卻無意中碰到衣服口袋里一個冰冷尖銳的東西。

是那把餐刀!

它殺死秦浩后,又被我放進了口袋。

一簇火苗在我眼中騰地燃起,就用它來了結自己的性命吧,反正這個世界再沒什么可留戀的,多活一秒,就多受一分折磨。

我的手握緊了餐刀,正要把它朝胸口捅去,手腕卻突然被擒住。

“哥哥,不要!”

我震驚的瞳孔中,映出那個絕不可能在此刻出現的人。

秦浩!

已經死去的秦浩,正用力扳著我的手腕,把刀一點一點移開。

突然想起小時候和他玩掰手腕的游戲,每次他都輸,輸了就“哇哇”大哭,被我嘲笑一點也不像個男子漢。

沒想到轉眼間我們就長大了,而他的力氣變得比我還大。

“哥,快點醒過來,別再傷害自己了!”

秦浩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讓我知道他已經用盡了全力。

我驚訝地瞪了他一會兒,突然冷笑道:“少來裝好人,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嗎?”

“沒有!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全是你自個兒在胡思亂想!”

“別再花言巧語了,我一個字都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告訴你。從小爸媽就經常不在家,幾乎是我跟哥哥相依為命。還記得以前我總喜歡黏著你嗎?因為我怕一個人待著,只有和哥哥在一起,才不會覺得孤獨。每次我哭的時候,都是你來安慰我,在我心里,你對我比爸媽都好。就算你不把我當弟弟,但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最喜歡的哥哥!”

秦浩這番貌似掏心窩子的話,說得如此煽情,表情如此真摯,他幾乎可以去當演員了。更可笑的是我,竟然被他那堆話感動了一秒鐘。

也就短短的一秒,先前還在真情訴說的秦浩,轉瞬間便換上了一臉得意的笑。

“剛才都是騙你的,愚蠢的哥哥,你還真好騙!”

他大笑著,用力握住我的手,把雪亮的餐刀朝我胸口狠狠刺下——

>> 七

我大叫一聲,一躍而起。

頭上沉甸甸的,手一摸,竟是個圓滾滾類似頭罩的玩意兒。

眼前有兩個人一臉驚嚇地望著我。

秦浩和陳志舟。

我瞬間明白過來,陳志舟一定又在我腦中植入了一段幻覺,想讓我自殺。

瞧,我手中還握著餐刀,剛才差點就把它刺入自己的胸膛。

怒火熊熊燃燒,秦浩,你逼人太甚!

你既然一心要置我于死地,那我也絕不對你手下留情!

餐刀狠狠揮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進秦浩的胸口……

他痛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瞪著我,似乎沒想到我竟會突然出手。

“來人!快來人!”

陳志舟驚恐的叫聲剛一響起,門外就沖進一群人,我又被制服了,餐刀也被奪走。

但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看著秦浩。

鮮血正從他胸口源源不斷地涌出。

看他臉色蒼白、痛苦呻吟的樣子,我心里卻意外地不覺得多痛快,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秦浩被送往醫院搶救,警察也很快趕到了現場。

我被關在一間獨立的牢房里,有人來看我,是陳志舟。

“你弟弟死了。”說完這句話,他又加重了語氣,“這次是真的被你殺死了。”

我心里一顫,仿佛一個人鼓足了勁兒打出一拳,卻意外打在了空氣上。

明明那么恨秦浩,為什么聽見他死了,我心里卻有種難言的沮喪?

“其實,你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恨你弟弟,你只是擔心被排擠,害怕被遺棄,我說得對吧?”

“少自以為是地分析我!”我冷冷地看著他,對方那種專業醫生的姿態令我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成了被他放在實驗臺上用顯微鏡觀察的生物組織。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陳志舟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因為我用腦神經傳感器掃描過你腦中的思想。童年時期被人販子拐賣到福利院的經歷,成為你一生擺脫不了的噩夢。當秦浩出生后,你怕自己再次被遺棄,所以十分討厭這個弟弟。后來又怕養父母把家業都傳給秦浩,讓你一無所有,所以你開始挪用公司的資金。當秦浩發現賬目不對開始調查時,你既恐懼又焦慮,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出現了幻覺,幻想秦浩發現了你挪用資金的事,而你則在激烈的爭執中殺死了秦浩。

“這段日子,其實你一直沒有離開秦家,而是把自己囚禁在幻覺中,周圍的人根本無法跟你溝通。你一方面憎恨秦浩,一方面又覺得愧對養父母,在這樣的心理煎熬下,你的意識進一步崩潰,甚至出現了自殺和自殘的舉動。

“幸運的是,你有一個好弟弟。雖然你從來沒把他當弟弟看,但在他心里,卻始終有你這個哥哥。他來找我,求我想辦法把你從幻覺中拯救出來。

“然而我用儀器掃描你的思想后,卻發現你對弟弟的好全是偽裝,在你心里其實恨不得讓他死。即便是這樣,你弟弟依然求我救你。你真該慶幸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弟弟,但你卻親手殺死了他。我想你余生都會活在愧疚和悔恨中,這是對你最好的懲罰!”

“這個故事編得不錯!”我嘲弄地拍了拍手,冷笑道,“你跟秦浩根本就是一伙的,你們在我腦中植入兇殺幻覺,想逼我自殺,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

“既然要逼你自殺,為什么你會被人救起?為什么你會看到秦浩還活著的信息?”

我一時噎住,仔細一想,自己竟然真的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陳志舟繼續說:“我和你弟弟商量后,決定為你編織一段幻覺,在你想要尋死時安排你被人救起,同時在你的潛意識里植入秦浩依然活著的信息,并誘導你一步步發現真相。我們以為,當你發現秦浩未死時,就可以從負罪的深淵中解脫出來,然后再慢慢治療你的心理創傷,你就能恢復如常了。

“只是我們沒有想到,你的潛意識如此強大,竟擅自篡改了我輸入的幻覺。原本的設定是保鏢發現了你,把你帶到秦浩身邊,讓你知道他并沒有死。然而你卻在幻覺中加入一只可怕的手,那只手屬于當年拐賣你的人販子,想必給你留下過極其強烈而可怕的印象,所以當它出現以后,你的潛意識不再被我們誘導,而是開始激烈地反抗。為了避免過激反應導致的意識崩潰,我當機立斷終止了信號輸入,選擇將你喚醒。當時我還存在一絲僥幸心理,因為你看上去似乎已經走出幻覺,可以跟他人交流了。于是我猜想你已經得到足夠的暗示,知道秦浩還活著。

“然而事情并沒有朝我希望的那樣發展。你知道了秦浩未死,卻誤以為原先的兇殺幻覺是他請我在你腦中植入的,甚至以為你的弟弟要殺害你。然后你陷入了第二段幻覺,在這段幻覺中,你用藏起來的餐刀殺死秦浩,逃離了秦宅。

“你幻想自己遭到人販子的毆打,而事實上卻是你在瘋狂地自殘。當時情況十分危急,我不得不對你輸入一段新的幻覺。這段幻覺是秦浩從人販子手中救下你,然后告訴你他有多看重你這位哥哥,希望能打開你的心結。

“但關鍵時候,你的潛意識竟然又擅自改變了幻覺,將秦浩救你變成了他想殺你。當我在屏幕上看到你舉著餐刀刺向自己胸口時,不得不馬上關閉了儀器。這時你突然醒過來,不由分說地殺死了你的弟弟。”

“不,我不相信!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我用力咬著牙,想要抑制嘴唇的顫抖。然而就連我自己也聽出,聲音有多么不穩定,就像殘弦的尾音惶然地顫著。

“你不信?那么你來看看這幾段視頻。”

陳志舟打開帶來的筆記本電腦,讓我看存在里面的視頻。

“因為我的治療方式比較特殊,很多人也不了解腦神經傳感器,所以一直都有不少質疑我的聲音。為了避免發生醫療糾紛,和每個來訪者的交談,以及整個治療過程,我都會錄像保存,作為發生糾紛時的證據。”

第一段視頻,是秦浩和陳志舟第一次見面時的談話。

“陳醫生,請你救救我哥哥,他現在已經神志不清,整天念叨著說殺死了我,然后動不動就要自殺。誰跟他說話都沒用,他好像把自己封閉在幻覺里,怎么也走不出來。”

第二段視頻,是儀器將我的思想在屏幕上轉化為圖像后,秦浩一臉震驚的樣子。陳志舟皺著眉頭問他:“你哥哥其實一直都在恨你,所以他才在幻覺中做出了平時不敢做的事。他想殺你,你還要救他嗎?”

秦浩臉上浮出痛苦之色,沉默了片刻,毅然說道:“要救!恨我是他的事,對我而言,他卻是我絕不能放棄的人。”

第三段視頻,我靜靜躺在病床上,頭上套著球形儀器。陳志舟將編好的幻覺輸入我的大腦,然后和秦浩一起緊張地盯著電腦屏幕。突然,他失聲叫道:“不好,這里怎么多了一只手?他改動了我編的幻覺……老天,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病床上的我突然翻滾起來,好像承受著莫大的痛苦,連帶整個儀器都開始劇烈晃動。

“必須馬上終止幻覺輸入,否則他會崩潰的。”陳志舟手忙腳亂地關閉了儀器,而我也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陷入了昏睡。

第四段視頻,我緊閉雙眼,嘴里發出像野獸一樣無意識的吼叫,雙手用力朝自己臉上、身上亂捶亂打,打出一臉鼻血,捶得胸膛“咚咚”作響,仿佛身體不是自個兒的,那瘋狂自殘的架勢看得人心驚肉跳!

“快阻止他!”秦浩急喊道。

幾個保鏢一擁而上,把我死死按在床上,用繩子綁住了手腳。

“陳醫生,快,再給他輸入一段幻覺,一定要把他喚醒!”

在秦浩的催促下,陳志舟飛快編寫了幻覺,用腦神經傳感器將它輸入我的大腦。

然后,他和秦浩死死盯著電腦屏幕,看儀器掃描出來的我腦中的思想。

剛開始時一切正常,秦浩救下我,說了一段令我動容的話。本來我應該幡然醒悟,就算無動于衷,至少也脫離了人販子的魔爪,不會再在現實中做出自殘的舉動。

然而事情并未按照預先設定的那樣發展。

當陳志舟在屏幕上看到本是去救我的秦浩,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沖我得意大笑時,頓時臉色大變,叫道:“糟了!”

“怎么回事?”秦浩也察覺到不對。

“他的潛意識又改動了幻覺,現在我們輸入的幻覺不再具有治療作用,反倒有可能變成他的催命符!”陳志舟額頭滲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我被綁住的手不知怎么掙脫出來,從枕頭下掏出了一把餐刀。

當我舉起餐刀,朝自己胸口刺下時,陳志舟眼疾手快地關閉了儀器。

我突然驚醒過來,然后毫無預兆地舉刀刺向了秦浩……

“假的,這些視頻一定是合成的,全是假的!”

我扯著嗓子叫道,攥緊了拳頭,似要使出全部力氣去鞏固被視頻動搖的自信。

但就連拳頭,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我的信心正在崩潰,就像被一聲巨喝震出了一場無法挽回的雪崩。

“這些視頻是真是假,你心里很清楚。本來我沒必要告訴你這些,但我真的為秦浩不值,更不想他死后還被你誤解。”

我已經聽不見陳志舟在說些什么,只垂頭喃喃自語:“假的,都是假的……”渾然不覺淚水已流了滿面。

“你是我第一個失敗的病人。對一向自負的我來說,要承認失敗很困難,但正是你讓我意識到人的潛意識具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它甚至可以打敗最先進的科學儀器。現在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已無能為力。”

陳志舟的嘆息還彌漫在牢房中,但當我抬起頭時,他已經不在了。

“秦浩、弟弟,秦浩、弟弟……”

恍惚中又看到陽光熙暖、花木明艷的院子里,一個圓滾滾、胖乎乎,長得像年畫上的童子一樣喜氣的小男孩,眼里包著淚,扯著我的衣角死也不松手,“哥哥,哥哥,不要不理我呀!我們一起玩吧,一起玩吧……”

我把頭抵在墻壁上,使勁兒磨著、碾著,磨出了血,也不覺得痛,反倒有種異樣的快意。

“你在干什么?”

有人沖進牢房拉住了我。他穿著警察的制服,嘴里不停地說著話,我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他的手。

那只手上有茂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

“你……你是……他……”我的瞳孔因為極度恐懼而不受控制地放大。

“誰?”仿佛有人在問。

“人販子!那個拐賣我的人販子……”我的嘴唇痛苦地哆嗦著,腦袋里像有一鍋鐵水在沸騰,“不,不可能!這一定是幻覺,是秦浩在我腦中植入的幻覺!”

我閉上眼睛,絕望地跟幻覺戰斗,然而那只手就像毒藤一樣死死纏著我,是永生也無法擺脫的夢魘。

“不!”我號叫一聲,捧著腦袋在地上打滾,然后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縮小了,變回了五歲孩童的模樣。

那只手又伸過來,手上的胎記黑得刺眼。

“來,我帶你去找媽媽!”

“不,不要!”我驚恐地抓住那只手,用力咬下去。

周圍一片混亂,有人在叫:

“他咬人……”

“快把他控制住……”

“這個人瘋了……”

“太危險……”

“先綁起來……”

“找醫生瞧瞧……”

那片沸騰的人聲就像一鍋滾粥不停地冒著泡,然后離我越來越遠,我終于失去了知覺。

>> 八

醒來后,我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房門是特制的,用盡蠻力也沖不出去。窗戶上還加了鐵條,就跟監獄似的,跳窗而逃也成了奢想。

我只能從鐵條的縫隙中窺視外界的動靜,有一天竟意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秦浩!

他正站在花壇邊,跟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在交談。

難道他沒有死?

我被這個意外驚得渾身一震,又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再看出去時,秦浩已經不在那兒了。

方才我所看到的秦浩,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只是一個幻覺?

我感覺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個迷宮,怎么也轉不出來。為這件事苦惱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我所經歷的一切,一定都是秦浩在我腦中植入的幻覺,他想將我永遠囚禁在幻覺中,永遠走不出去。不,我絕不能讓他得逞!我一定要出去!”我在房間里咆哮著。

然而我卻想盡辦法也出不去。

時間久了,我也慢慢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每天可以從窗戶看到外面的天空,還有一個美麗的花園。陽光好的天氣,花園里散步的人會多一些:有的愣愣地望著天空,讓陽光灑在他專注得近乎呆滯的臉上,仿佛在研究每一朵云的形狀;有的則坐在椅子上長時間一動不動,像個陷入深沉冥想的哲學家。

就和我一樣。

我每天都在分析陽光的顏色,思考先有陽光再有花草,還是先有花草再有陽光這樣重大的哲學問題,并且樂此不疲。

我的冥想有時也會被外來的人打斷。瞧,一個女人牽著孩子出現在花園里,他們走到其中一個人身邊,陪他坐了很久,偶爾跟他說說話,對方卻不怎么搭理他們。男孩無聊地東張西望,看見了站在窗臺邊的我,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突然有種沖動,從屋里翻出一張廢紙,折了架紙飛機,對準男孩所在的方向,把它從兩根鐵條之間扔了出去——

飛機在藍天下劃出完美的軌跡,像只翩然的白鴿,穩穩著陸在草坪上。

男孩歡呼一聲,撿起紙飛機,飛來飛去地玩個不停。他快活的模樣,感染得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曾經也有個男孩……不,是兩個……也在一個同樣美麗的院子里,玩……玩……玩“無人機”……

當“無人機”這三個字突然從我腦中蹦出來時,我的頭頓時一陣劇痛,這痛就像龍卷風一樣猛烈,霎時把腦中那模糊的畫面吹得無影無蹤。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伴隨著疼痛的漸漸消失,我的心情又恢復了原有的平靜。

醫生說我不能回憶往事,所以用某種古怪的儀器鎖住了我的記憶。這個儀器據說是一個叫陳志舟的醫學怪人發明的,而我則成了他的第一個試驗品。

閑來無事時我曾經研究過這種儀器,陳志舟說的那些古里古怪的術語我一個也聽不懂,只知道他在我大腦負責記憶的區域加了一把鎖,每當我要回憶起什么時,就會觸動這把鎖,然后它便釋放出某種射線,刺激我的神經,令我感到劇烈的頭痛,通過這樣的懲罰來阻止大腦回憶往事的企圖。

有時我挺好奇,不知道我的往事有多可怕,才要像對付洪水猛獸一樣把它關起來。

起初我的頭痛發作得很頻繁,但慢慢地,我回憶的次數越來越少,心情也越來越平靜。

我覺得自己就像孫悟空,那把鎖就是戴在我頭上的緊箍咒,縱使桀驁不馴如孫猴子,最后不也降伏在緊箍咒下?更何況我這樣的凡人。

為了不受懲罰,我開始自覺避免回憶往事,這漸漸演變成了一種條件反射,每當往事剛一冒頭時,我就會警覺地按滅它,就像按滅一個剛剛燃起的火苗。

這其實很簡單,不是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頭痛了。陳志舟說,等我學會完全控制記憶后,就可以從這里出去。

然而今天卻出了這樣的意外。

我暗暗自責,更提醒自己要小心,千萬別再把怪獸放出來。

我的視線又落在那個小男孩身上,只見他自得其樂地玩了一會兒,終于被他母親叫住了。

女人站起身,最后看了坐著的男人一眼,男人目視前方,依然在旁若無人地“冥想”。女人低頭抹了抹眼淚,牽著孩子離開了。

男孩手里拿著紙飛機,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又回頭看我。

我朝他笑了笑,他愣了一下,也咧嘴沖我甜甜一笑,然后蹦蹦跳跳地跟他母親走遠了。

我目送著他們離去,視線一直緊緊黏在母親牽著孩子的手上。

陽光仿佛變成流水,流回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我……似乎也是……一個小小的孩童,拉著母親的手,臉上帶著全然的純真,毫不設防地面對這個世界。

劇痛再次席卷而來,我咬著牙蹲下身,把身子蜷縮得很小很小,嘴里無意識地哼著歌,是母親哄我入睡時常唱的歌謠。

那曲調曾經在漫長的時間那端死去,如今又從記憶深處蘇醒。

這蘇醒伴隨著劇烈的頭痛,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我腦中橫沖直撞。

痛!太痛了!痛得要命!

我本該立刻按滅那突如其來的回憶,但是,竟然舍不得。

緊跟著冒出的是一個美得像夢一樣的畫面:母親牽著小小的我,走在灑滿陽光的熱鬧繁華的大街上。

那雙手緊緊地,緊緊地牽著我,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也不會放開!

那是疼痛也無法摧毀的美好。

我痛得幾乎咬碎了牙,卻以可怕的毅力,固執地,牢牢地抓緊那個畫面,就好像它是我所有生命的支柱。

越來越劇烈的疼痛,越來越緊繃的對抗……

終于,藍天下似乎響起“啪”的一聲脆響。

鎖斷開了。

一只紙飛機悠然飛在天上,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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