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梓龍
童年志
晨光熹微,天空光潔如少女的額頭,任憑初春的清風撫摸。
我撿起鵝卵石與花束,修飾書中悲情的故事,遇見長高的蒿草,引木棍為劍,心中竟裝得下整個江湖。
趁雨點壓陣,又下河捉魚摸蝦,背著祖父編制的竹籠,收集閃爍的螢火。
我生在南國,屋前栽滿杏樹,逢半夏花開,會綻放雪一樣的白,直至被村里的老人認領。
后來,這些花越落越少,頭上的雪卻越積越多。
無人可知這座蒼老的村莊居住著多少年輕的靈魂。
禪寺物語
黑暗,寂靜得像一尊參禪的佛,我向湖中眺望,倒映的明月泛起了褶皺。
木魚的叩擊逐漸與雨點重合。
在簽簡的晃動中,我把自己變成鐵匠,用一生打一柄鐵器,從破碎到圓滿,是發髻由黑到白的過程。
當簽文浮現,心亂成風,那么靜,夢幻的子彈中傷了命運。
月光在雨夜中無跡可尋,近似于小沙彌攜掛竹籃打撈流水,那些破舊卻未曾修補的光陰,點綴在袈裟上。
這是僧侶行走人間需要背負的證據,只有走進紅塵,才能走進眾佛高住的地方。
答 案
或許故事永遠不會劃上句號。
就像黃昏隱喻驕陽,復始的大海,沒有失去蔚藍的顏色。
等待答案的過程是演繹一場獨奏,琴鍵交替、急促,內心有火山涌動,直至沉默偷走跳動的音符,在身體里留下無盡空虛。
這些無法揣摩的深淵,迫使靈魂在每一個長夜里遠行。
對于生命中無解的命題,秉持虔誠,在光陰里寄送一葉紙舟,抵達彼岸時,此生的清澈都留在水里。
冬雪未至
一切如常,期待的雪未曾落入小城。
只是天突然變冷,父親囑咐我增添衣物。我已習慣波瀾不起的日子,以及生活中偶爾到來的小驚喜。冬至的湯圓,深夜的羊湯,多巴胺撫慰著寒冷的傷口。
羈旅在外的人懷舊這些時刻,就像眼睛常念淚水,左手思念右手,母親呼喚孩子。
我們宛若被線纏繞的浮萍,無根,卻被命運狠狠操控。終其一生,都想走出自己壘筑的城堡。
休止符
翻閱塌陷的光陰,記憶,似乎已缺失最為重要的部分。
對夢中偶爾浮現的面容,保持沉默,她們陌生得不曾相識。走進黑暗只是瞬間,一面鏡子就在月亮的背后碎裂。
宛如冰凌,刺向湖水中稚嫩的蓮花。
飄零的骨朵,形似淚珠和夏雨,在鳥聲中,濕潤整個夜晚。
漫步在岸邊,向湖中投擲一枚貝殼,此刻的飛鳥,化作天空的動詞,貼水遠去。老翁搖動船槳,駛向連綿的青山。我的眼淚重回胸膛,恰如游子回歸故土。
聽聞流水日擊千里,島嶼或已成為沙礫。時間,似一枚處在高潮又彈落的音符,永遠受制于線譜,停留在相近的原處。
草 原
雄鷹和野草,分別點綴天空與曠野,烏蘭布統是神明操控的棋局。
體內的饑餓迫使野獸張開獠牙,即使是溫順的銀蛇,也會覓食黃鼠。
我還看見滅盡的黃草復生,暗藏堅韌的野性。
凌冬至,牛群在馬頭琴的嗚咽中,逐漸消匿,還有傷痕和不加修飾的風。
大雪覆蓋了一切因果。
雪越積越厚,阿爸坐在火堆旁,談及春何時歸來,他的背越彎越低,寒風刮著單薄的部族。
蒼穹之上,神明用洞徹的眼睛,注視我。
冰冷刺骨,像一個人,心有深淵。
讀 雪
漢詩勾勒美人,少年在深夜讀雪。
點亮青燈,放置紅泥火爐,閱讀古卷,翻開皚皚群山,蘇武的旌節立在那里,即使旌毛散落,氣節仍比北海的寒冰堅硬。
鹽絮飄落紙上,掩蓋悵惘的青冢,昭君的身影,枯瘦成一枝寒梅,散發馥郁的芬芳。
新燕盤旋不愿離去,水中的錦鯉含羞逃走,平靜之中,一場暴雪欲來,仿佛萬物已經走到暮年。
深夜的雪撲打書頁,試圖掩蓋命運的咳嗽聲。
青絲染霜的母親喚我睡眠,我抖落書上的白雪,合上寒冷的夜,也合上潔白、無垠的江山,心中多出與雪的對話。
雪說,日出之后,我將帶走一切。
雪的敘述
童年一別,我們多年未見。
蜀中彌漫著燥熱,這是你不肯見我的最大的緣由。
薄薄的雪,你的骨骼晶瑩剔透,只有草地能夠承載這些潔白,在許多珍藏的相冊里,你對不同的人微笑,成為綠葉和螢火。
我多想走近你,就像流水與月光,都有涌動的內心,現在,我正被命運的大雪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些重量,就像身體里遍布的腫塊,永遠無法消散,以隱秘的方式傳承,在人間留下通往冬天的路。
還未學會行走,雪里,就有行走的足跡。
宛若天空用持續的省略,敘述空曠的心事,讓真相成為謎底。
讓雪白的紙頁,寫滿人世間浩蕩的悲歡。
暮秋辭
群山披上薄紗,吐露隱秘。
只在山腰映現半輪紅日,耕者在田里完成水稻的一生,幾只鳥展翅飛翔,成為天空的動詞。
走進這方天地,像一粒鹽融入大海。
落葉漂浮在流動的身體上,無風無雨,只有比炊煙更輕盈的靈魂,停留在草木和故土之間。
多少夜晚,夢中思念這些場景,坐在殘荷遍地的田埂飲酒,每寸莖節都暗藏不可訴說的典故。
忽而寂然,與秋對酌,是一場篡改流年的逆行。
臨仙記
機翼閃爍炸裂的光芒,那是眾神在宇宙的中心鉆木取火。
燒吧,燒吧!無盡的夜與燃滅的灰燼,足夠成為歷史枕下的一片燎原。
環視曾經不可觸及的天空,仿佛重洋傾覆,大魚穿過蕩漾的白云。
謫仙在詩中驚羨——“羽化而登仙”,伸手便可摘取那沉浮的日月。
錯綜的道路被雕刻在深褐色的皮膚上,流動的血液從遠古涌向未知。
蒼穹之上,似乎葬有莊子明亮的眼睛,而逍遙早已失去本意,那只鯤鵬,仍留駐在歷史的深處。
流淌的白云深嵌天空,像一個人遵從召喚和使命,我們不忍揭示人間隱秘的疼痛。此刻,所有承受風雨之物,都像替我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