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橋
尋 雨
雨打濕高粱吐出的火焰,旗幟舉過頭頂,飄展粗糙的真理。
父親同高粱,在雨中,交替昂揚。
玉米的牙齒,吸飽雨里的鈣質(zhì)。而父親剛掉的幾顆大牙,遷徙到灶孔里,詢問灰燼。
一顆飽滿的玉米,也許能短暫填補歲月的坑洞。但老化的纖維,在齒間的磨合中,怎么都抹不平褶皺。
父親與稻子,一樣躬身。誰也追不上一滴雨的腳步。
他們善于對一場大雨,使用祈使句。謙卑,可以減少霉變的可能性。
莊稼在雨中涌動。父親卻臥倒原地,輕盈得不留痕跡。
縮小的父親,要在曠遠的大地中,尋覓一滴雨,跌落的盡頭。
春 雨
雨中,氤氳著艾草的香氣。
去年的刀口上,長出新苗。葉片打開的,是苦難和治愈。
苔蘚裹住蟲豸的肉身。綿延的雨,滑過鳥獸的沉默。田地里,有瑣碎密語。
犁頭上的雨,與巉崖比肩。雨,攀沿高處,也隨波逐流。
老牛,把姿態(tài)放得很低。牛蜱在耳內(nèi)蟄伏,那么多的痛癢,隱秘而又難言。
蹄子深入泥土,蘸蘸春雨。在前進中,改寫聽過的故事。
耕種的齒痕,梳理掉一些可有可無的情節(jié)。
腳下,那些深深淺淺的鋪墊,是大地的肺葉,在雨中咳出的贊許。
秋 雨
在雨中,種下玫瑰。
手里涌動的熱浪,會遭遇扎心的針芒。
淚滴匍匐。體內(nèi)深掘的鹽粒,蜂擁而至。每次悔悟,都如刮骨療傷。
雨點砸向秋風,有些花瓣順勢而動,白出坡度。
花瓣也會凝結(jié)陣痛,耳畔鳴囀的枯萎,容不下一個“紅”字。
雨滴擠進罅隙,巧妙地屏蔽,那些糾結(jié)的嗓音。
隱痛淪陷。看滿坡翠綠,終究會為誰紅?
當骨節(jié)一天天變硬。泥土的酸堿和濕度,不再溫柔地附和。
誰還能在秋雨中,種一朵合格的玫瑰?
冷 雨
想念一個人,就像把螞蟻放在胸口,聽雨。
每一聲滴答,都會在心尖,癢癢地開出花朵。
把愛從圈里牽出來,用指尖去寬恕放任的罪過。
一場冷雨,或許能稀釋夜里的意亂情迷。
就像沖淡一滴蚜蟲甘露,讓螞蟻不再尾隨剔透的甘甜。
那些四處張望的幸福,要回歸最原始的理性。
想念的人,是冷雨里,求而不得的大傘。
后背烙下的姓名,撐不起一把負重的骨架。
發(fā)膚被提示過的敏銳,在瓦楞上,叮咚作響。
把懺悔扶正,在冷雨的掌紋間,川流不息。
只有螞蟻的嗉囊里,有一粒愛情的遺骸。
心 雨
蝸牛凄惻。雨中的觸角,沒有陽光映射,為難地貼近肉身。
雨的速度,偶爾會變成蝸牛的速度。
我們的行走,那樣緩慢,像蝸牛把殼扛在身上。
雨能淋濕的,是生活的土壤。唯有虛張聲勢地填埋種子。
地鐵口躥出來的那些秧苗,多么單薄,而又疲憊。
路燈泛出的光束,是黑夜訂制的外殼。
不分高配,還是低配,雨絲傾慕而來。在清潔工的脊背,弧形跨過。
一個噴嚏,不像身體發(fā)出的警告。而是雨,想尋找歸途。
車輪下飛馳著雨陣。晚歸的人,不敢吐出煙圈,指指點點。
黑夜,像循環(huán)不斷的虛空,分不清每一場雨的來處。
那一副軀殼里生根的心雨,會不會在歲月里翻江倒海?
暴風雨
一束風的張狂,在雨中組建錯誤的詞組。
雨還沒學(xué)會內(nèi)斂。風雨交織的熱烈,會分娩“不幸”的后代。
于是,一條街有了河的血脈。青蛙在樹杈上,診斷時間的脈搏。
當視野出現(xiàn)渾濁,就像眼底生了黃斑病,驚恐也匯集成雨。
趟著泥水過路,要把一雙手,握成救命稻草。
風雨喋喋不休,吹捧著鍋碗瓢盆。人浮于世,自當遠行。
有暗影浮動,昨日與今朝,在得失之間,迂迂回回。
暴風雨,教會我做一個咸淡適宜的人。
不在這碗湯中添油加醋,不在那盤菜里偷工減料。
對于生老與病死,自然與構(gòu)建,始終保持敬畏和警醒。
淚 雨
雨滴,澆灌一把鐮刀對于前世的覺醒。
礦石向下,熱風向上。歲月像巨大的高爐,滾滾燃燒。
鐵水,喧嚷、沸騰。要趁熱,敲打它的激情。
雨的冷漠,淋出一把鐮刀的雛形,不滅的肉身。
雨雖無骨,卻讓皈依的鐵,長出軟肋。鐵也落淚。
一滴紅淚,融進青草的血液。鐮的唇齒,還掛著韭菜的殘羹。
廢棄的土墻房,永別的人,在瓦灶間一枕黃粱。
熄滅手中的旱煙。讓泛黃的手指,輕舞煙卷。
目光黯淡,仿佛前世,在傾盆大雨中微弱的燈盞。
鐮的淚水,其實與雨無關(guān)。越來越模糊的雙眼,被電子裝備填滿。爭分奪秒地發(fā)射,數(shù)不清的虛擬槍支和彈藥。
雙手緊握著,夜里的激情。一旦攤開,就是白天的困倦。
求 雨
有時,雨滴別出心裁,將愛情的肉體,巧妙偽裝。
當它落在愛人的唇上,彼此就有了滋潤的欲望。
泥土的干涸,和內(nèi)心的枯竭,同樣焦灼。
讓羊群鋪滿大地,綿延成空中的云朵,結(jié)出溫柔的棉團。
讓它們一次又一次,飽吸那些潮濕的企盼,輕易地被風,擠出水來。
稻樁,就會綻放新綠,抽出新穗。
求雨,就要做一個與時光賽跑的人。
雨,在每一枚葉片上的縱橫交錯,都有奔赴的經(jīng)度和緯度。
雨,是無數(shù)條河流,分離過后的復(fù)歸。
求雨,就不用追問愛憎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