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媛媛


一幅幅濃淡相宜的樹雕山水畫,頗有國畫中青綠山水的靈動氣韻,尤為特別的是,它們又兼具油畫的生動質感。這些作品都出自“樹雕畫”非遺傳承人尹元紅之手。
“樹雕畫多以山水為題,有水墨國畫的靈氣,而為了讓寫意的水墨畫變得更加生動,它要把樹的一部分,比如樹皮、樹根嵌入丹青勾勒的平面畫作中去……”
樹皮、樹根也能入畫?其實,這不是尹元紅的發明創造,因為這門獨特的民間技藝,早在清朝嘉慶年間就流行于巢湖邊了。后來,樹雕畫逐漸成為江淮地區獨具特色的傳統美術品種。它的前身是民間流傳的樹皮畫,而它是怎樣從樹皮畫改進而來?這就不得不提尹元紅的父親——樹雕畫大師尹修平了。
尹修平本是一個民間手藝人,因為祖上就精通樹皮畫而熱愛這門藝術,經過長年累月的積累,尹修平漸漸感到樹皮入畫存在著立體感不強的缺憾,于是,他開始在作品中大膽融匯多門技藝之長,吸納國畫、版畫、書法、雕刻等藝術表現手法的特點,改良創作出了“升級版”的樹雕畫,得到了人們的喜愛。20世紀80年代,改革春風吹來,初嘗成功喜悅的尹修平順勢建起了自己的工廠,他制作的樹雕畫作品行銷海內外。后來他以一幅《黃山松石》的樹雕畫作品一舉摘得1990年全國工藝博覽會的銀獎,樹雕畫也因此而名聲大振。
樹雕畫的制作完全依靠手工和傳統工藝。“每一幅樹雕畫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它是因材而作,畫的主體甚至題款,都是利用樹根的自然扭曲拼接而成。所以只有當你拿到了一塊樹皮或者樹干,你才能根據它的自然紋理和形態進行構思。”
在尹元紅兒時的記憶中,父親的工作臺上總是堆放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樹皮、樹根,而她最愛做的事就是在父親創作時在一旁靜靜觀察,還常常和兄妹們一起模仿父親的樣子去擺弄那些枯木。也許是遺傳了父親對于藝術的熱情和天賦,隨著年齡的增長,尹元紅對于繪畫和創作的興趣也越發濃厚。
尹元紅對于美的敏銳感受力,和身上所展現出來的種種天賦和特質,也讓父親對她產生了不同于其他幾個孩子的培養思路。尹修平開始有意識地增強尹元紅對樹雕畫的興趣,常在閑暇時手把手地進行傳授。
制作樹雕畫,煩瑣又講究。它的煩瑣在于從選材加工、定型雕刻到上色補景,最后再防腐裝框,林林總總需要十幾道工序。而它的講究,則是從選材就開始了。
“雖說樹皮、樹心、樹根都是樹雕畫的材料,可父親說每一棵樹都是有生命的,所以他從不選擇成長中的樹。”想要得到上好的材料,尤其是那些常年被溪水沖刷過的水柳腐木和榆樹枯木,就必須去深山里人跡罕至的地方細細尋找。“別看它們只是些腐木、枯木,實際上它們經過了漫長時間的洗刷和沉淀,已變成了精華,用它們制作成的樹雕畫往往不易腐爛,也更好加工。”
尹元紅清楚地記得,在她十三歲那年,有一天,父親突然對她說想帶她進山去開開眼界。這讓尹元紅興奮極了——自打她記事以來,“進山”這兩個字就充滿了神秘感,因為每次父親進山去待上幾天,就會帶回來一堆奇形怪狀的枯木。至于他在山里都能看見啥,又是怎么找到這些枯木的,父親從來沒有說過。可尹元紅的興奮一直持續到進山那天,便戛然而止了。
那天,尹元紅和大人們一樣背著自己的行裝和零食、干糧,走進了深山。可是,父親并沒有如同她想象的那樣,帶她去一個景色如畫、別有洞天的地方,而是專挑沒人走過的路走。路不好走也就罷了,要知道人跡罕至之處也是各種野獸、毒蟲生息出沒的地方,往往會遇到想象不到的危險。一路上遇見的各種毒蟲讓尹元紅感到失望和害怕,可自尊心極強的她不愿被父親看扁,她暗暗給自己打氣,不僅一直緊緊跟隨父親的步伐,還主動幫著尋找材料。
突然,尹元紅發現有一段蜿蜒纏繞的枯木,“這不就是上好的材料么!”她高興極了,邊伸出手去撥樹枝,邊大聲喊道:“爸爸,快來啊,這里有……”就在這時,她眼前有兩條枯木突然支棱了起來,定睛一看,這哪里是什么枯木,分明是兩條直起身體正對她嘶嘶吐著芯子的蛇!
尹元紅被嚇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兩腿發軟的她拼了命一般邊跑邊喊,不知跑了多遠,父親終于追上了她,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尹元紅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過了些日子,尹元紅壯起膽子又跟著父親進山去了,可這次,跟她親密接觸的是螞蟥,“那天天很熱,在路上我悄悄把扎緊的褲腳松開了,等到小憩時,我發覺小腿脹得難受,撩起褲腿——腿上竟趴著五六只肚子吃得脹鼓鼓的螞蟥!”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哭……打這次之后,尹元紅說啥也不肯跟父親進山了。
尹元紅并不嬌氣,“進山時摔跤受皮外傷是家常便飯,甚至遇到危險的泥石流,我都沒有多害怕!”但對于她來說,蛇蟲帶來的陰影遠比泥石流要大得多。而每次下山歸來,被熟悉的小伙伴嘲笑是“叫花子”,也讓處于青春期的她感到無地自容。尹元紅開始反感和抗拒樹雕畫,終于有一天,她對著父親喊道:“我再也不學了!”
幾次進山那噩夢一般的經歷,給尹元紅留下了心理陰影,但父親認為這只是女兒一時的小性子,一直嘗試說服她……這樣的僵持,持續到了快中考的時候,父女倆各自累積已久的情緒終于爆發了。
那個時候,南下打工逐漸成為熱潮,看著身邊大自己幾歲的朋友初中畢業后紛紛南下,過得無比風光,尹元紅也動了打工的念頭。“爸,我也不想念書了,我要出去見見世面!”她把自己的想法對父親和盤托出,沒想到卻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一言不合,父女倆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父親知道女兒的脾氣,執拗的她堅持自己的想法,再吵也是徒勞。過了幾天,父親把尹元紅叫到身邊,說要跟她心平氣和地聊聊。“那天,父親跟我推心置腹地談了許多。他說,將來你不一定要做我這行,但你不能沒有知識,學習會讓你今后的路越走越寬……出外見世面,你日后有的是機會,但進課堂學習的機會卻很寶貴……”
父親這一席話讓尹元紅很意外,她知道父親一直以來都沒放棄過讓自己學習樹雕畫的想法,可是為了自己的前途,父親居然讓步了。尹元紅決定聽從父親的勸告,而從那以后,父親真的沒再給過她任何壓力,學不學樹雕畫,完全按照她的心意來。說來也怪,或許是自幼的耳濡目染,又或許出于父女間的某種默契,沒了壓力的尹元紅發覺自己對樹雕畫仍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上高中之后,她開始自愿地跟父親繼續學習樹雕畫。
幾年后,尹元紅順利考入了自己向往的大學——巢湖師專(現巢湖學院)美術系。大學畢業后,在這一行已小有心得的尹元紅順理成章地進了父親的工廠,并且很快就挑起了大梁。“那時候,為了能讓父親全心創作,廠里的采購、銷售、管理、生產……方方面面都是我在抓。”
這一年,尹元紅不僅在事業上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還步入了婚姻殿堂,并且很快就懷上了雙胞胎。但正想在事業上放開手腳大干一場的尹元紅并沒有因此放慢腳步。就在她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不幸降臨了……因為工作過于忙碌,疏于關注身體,尹元紅流產了。一下失去了兩個孩子的她,像跌進了無底深淵,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不僅身體極度虛弱,精神萎靡,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她每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睡,望著天花板默默流淚。
尹元紅的消沉讓父親焦急萬分,那段時間,平時沉默寡言的父親一改常態,每天都會坐在她身邊陪她聊天,從自己小時候吃苦學藝的經歷說到對樹雕畫未來的期望……尹元紅知道,不善言談的父親是在用他的故事啟發自己向前看。“有一天,父親很鄭重地對我說,他希望這凝聚了他畢生心血的樹雕畫,將來能由我傳承下去!那一刻,我意識到父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頓時感到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不能再消沉下去了!”
在家人的關愛下,尹元紅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休養身心,走出了抑郁,重拾生活的信心。
尹元紅說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人就是父親。也許正是父親“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教育理念,給了她人生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自信和堅韌。
心里有了信念和方向,尹元紅的腳步似乎更有力量了,她開始在創作上投入更多的時間與精力。
唯有不斷創新,藝術才能不斷煥發生命力。尹元紅愛用樹雕畫描繪家鄉的山山水水,并開始嘗試將自己大學所學的專業知識應用到創作之中。傳統的樹雕畫以暖色調為主,造型也相對單一。她在創作中則偏愛使用冷色,雕琢中也更加細致入微,力求使作品更符合現代人的審美。
創作一幅“樹雕畫”,光是準備材料的時間就要兩三個月到半年,再經過復雜的創作和制作工序才能完成。尹元紅常常整天沉浸在其中,甚至達到了癡迷的狀態,“只有懷著一顆匠心,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樹雕畫很磨煉人的心性,讓我明白凡事急不得的道理。”在尹元紅左手手腕處有一處明顯的傷疤,那是在制作“樹雕畫”時不小心被玻璃劃傷留下的。多年來,像這樣的傷,對于尹元紅來說已是家常便飯。這條路她走得很坎坷,但她一走就是20多年。
尹元紅不斷探索,賦予樹雕畫新的活力,致力于讓更多的人了解、欣賞它。2012年,在全國休閑農業創意精品大賽中,尹元紅小試牛刀,并以一幅《高山流水》獲得了華東賽區金獎。2019年,在全國婦聯舉辦的婦女創新創業大賽中,她又獲得了“安徽省傳承組”第一名的好成績。2020年,尹元紅成為獲得首屆“合肥工匠”稱號的十位匠人之一。
說到樹雕畫的傳承,尹元紅的目標很明確:“雖然現在樹雕畫的市場有所萎縮,但我很清楚自己的責任,必須把它一代代地傳承下去,女兒就是我的希望!”尹元紅的女兒格格自小在外公身邊長大,對樹雕畫很感興趣,目前正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美院學習美術。
女兒讀大學之后,曾跟尹元紅做過一次有思想深度的探討,在聊到樹雕畫的前景和未來時,尹元紅提出了對女兒的期望:要運用好現代的理念、方式去做好文化傳承,讓傳統的東西煥發新的生命力。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母女間的這樣一段對話——
女兒問:“我們必須堅持下去嗎?”尹元紅答:“樹雕畫是我們家的根,我們要把它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