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敦煌文獻看苯教宇宙觀的形成及演變①

阿旺嘉措 才讓扎西

目前學(xué)界普遍認為苯教宇宙觀受到波斯祆教的影響而呈現(xiàn) “二元論”。最具代表性的是卡爾梅·桑丹堅贊 (SamtenG.Karmay)在《概述苯教的歷史及意義》中所說:“我不敢妄稱對古代波斯教的了解十分透徹，從而使我能進行比較研究，但可以肯定，苯教受到伊朗二元論的影響。光明與黑暗、白與黑、善與惡、神與魔、現(xiàn)實世界和虛構(gòu)世界、創(chuàng)造和毀滅等二重性構(gòu)成了苯教教義的基本內(nèi)容之一。”②王堯主編:《國外藏學(xué)研究譯文集》第11卷，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8頁。他的結(jié)論是基于苯教古籍《世間庫續(xù)》()和《朗氏家族史》()形成的，這兩部文獻闡釋了苯教的卵生世界說。

卡爾梅·桑丹堅贊在其著作中詳細介紹了苯教宇宙觀的相關(guān)問題:起初在有無空間中，赤加庫巴()通過威力施放出 “參黨”()、“南黨”()、“正尼” ()之風(fēng)。風(fēng)使光輪急速轉(zhuǎn)動，形成炎熱的火。風(fēng)寒和火熱中形成露珠之水。然后出現(xiàn)塵埃，通過風(fēng)的攪拌，逐漸出現(xiàn)大地和山川。通過神的祈禱，從五行精華中出現(xiàn)一個光明之蛋四邊八棱形，大小如牦牛，從其渣垢中出現(xiàn)一個三角形的黑暗之蛋，大小如黃牛。光明之蛋光曜天空，產(chǎn)生托塞 ()三百六十神，三百六十個光人，成為善的引領(lǐng)者。其光向下瀉射，出現(xiàn)達塞萬人十萬馬，守護神人世間。中間的蛋黃中出現(xiàn)赤加庫巴的化身斯巴桑布苯赤 ()，由神變?yōu)槿恕３霈F(xiàn)一個螺之男子()，扎有七個玉辮，這便是有而圓滿、白而向善的世間王。黑色之蛋從黑暗之中出現(xiàn)，黑光向上照射，出現(xiàn)了黑暗、籠罩、愚昧。黑光向下照射出現(xiàn)了瘋狂、籠罩、愚昧。從蛋的中間出現(xiàn)一個黑人，頭發(fā)分成三辮，其名為姆巴賽旦納波 ()，這便是無而空洞、斷而毀滅的王。藍色玉湖起風(fēng)后，出現(xiàn)帳篷大的波浪，從中涌起一個光蛋，出現(xiàn)一個七辮之女。桑波苯赤遂起名為 “貴巴奇加杰冒 ()”。①王堯主編:《國外藏學(xué)研究譯文集》第11卷，第90頁。上述文獻中，斯巴桑布苯赤代表光明，姆巴賽旦納波代表黑暗，光明和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世間的神鬼。這便是苯教 “二元論”的文獻依據(jù)，這種二元論的觀點也被學(xué)界普遍沿用。

筆者在敦煌文獻P.T.1060等中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苯教宇宙觀的記載，其中天有九層、十三層之說，被稱為 “耶谷”。11世紀以后，十三層天演變?yōu)槿龑犹欤霈F(xiàn)在苯教的《塞米經(jīng)》、《集經(jīng)》()、《光榮經(jīng)》()，以及相關(guān)儀軌文獻中，雖然與佛教三十三天②據(jù)《正法念處經(jīng)》卷25載，此三十三天之名為:“一者名曰住善法堂天。二者名住峰天。三者名住山頂天。四者名善見城天。五者名缽私地天。六者名住俱吒天俱吒者山名也。七者名雜殿天。八者名住歡喜園天。九者名光明天。十者名波利耶多樹園天。十一者，名險岸天。十二者，名住雜險岸天。十三者，名住摩尼藏天。十四者，名旋行地天。十五者，名金殿天。十六者，名鬘影處天。十七者，名住柔軟地天。十八者，名雜莊嚴天。十九者，名如意地天。二十者，名微細行天。二十一者，名歌音喜樂天。二十二者，名威德輪天。二十三者，名月行天。二十四者，名閻摩娑羅天。二十五者，名速行天。二十六者，名影照天。二十七者，名智慧行天。二十八者，名眾分天。二十九者，名住輪天。三十者，名上行天。三十一者，名威德顏天。三十二者，名威德焰輪天。三十三者，名清凈天。”的說法相對應(yīng)，但內(nèi)容不同。后期苯教儀軌文獻中有關(guān)三十三天的敘述趨于系統(tǒng)和規(guī)范，文獻的體量也越來越大。這三十三層又分為三界，形成了苯教的三界宇宙觀，最后完成了從 “三元”到 “二元”的轉(zhuǎn)變。

一、敦煌文獻中 “耶”與 “耶谷”的記載

1.敦煌文獻中有關(guān) “耶”的記載 法藏敦煌文獻P.T.1042、P.T.1060、P.T.1068、P.T.1136；英藏敦煌文獻IOL Tib J731-r、IOL Tib J734；《當許噶唐蚌巴奇塔本古苯教文書匯編》()等文獻中均出現(xiàn) “耶”的記載，其中P.T.1060中有關(guān) “耶谷”的記載較為詳細。

譯文:黃褐色的犏牛、達熱茹葉，灰白色的牦牛，這些均奉獻給 “耶谷”。

譯文:從高處的 “俄扎希”以下，低處的 “四眼”以上，天空中形成 “耶谷”。

譯文:從山神、水神以上來到 “杰”地，事關(guān)所有 “耶谷”之鳥自形皆同。

譯文:“耶谷”中的星星閃爍……，天空中七十七萬顆星耀閃爍。

根據(jù)以上文獻的記載，可以分析出 “耶谷”遍布于天地之界，無處不在，主宰著日月星辰、山川大地。另外，人若得罪 “耶谷”則會引來報復(fù)。苯教文獻《山神廣經(jīng)》()載:祖米仁巴罪惡深重，殺死 “耶谷”之鹿，賠償 “耶谷”之命價，壽之冤孽，命之冤孽。①偉色金巴彭措主編:《門庫經(jīng)典匯編》第107冊，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59頁。原文:《山神廣經(jīng)》這種人不能得罪 “耶谷”，否則償還命價的記載，與敦煌文獻一脈相承。

P.T.1060對苯教宇宙觀已經(jīng)有比較成熟的記載，其中的 “十三層天”與后期《梵天儀軌文》()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將兩者進行初步比較后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大同小異，如表格所示 (表1):

表1 敦煌文獻P.T.1060和《梵天儀軌文》中十三層天比較表

二、《山神廣經(jīng)》中的 “十三層天”

1.《山神廣經(jīng)》概述《山神廣經(jīng)》是苯教的 “四部廣經(jīng)”①“四部廣經(jīng)”指 《山神廣經(jīng)》()、《水神廣經(jīng)》()、《空間神廣經(jīng)》()、 《土地神廣經(jīng)》()四部經(jīng)典。之一，內(nèi)容為山神的起源、分布、糾紛和與人的關(guān)系等，是系統(tǒng)闡述山神文化的總綱性文獻。卡爾梅認為《山神廣經(jīng)》是14世紀文獻。②卡爾梅·桑木旦堅贊著，德康·索朗曲杰譯:《藏族歷史、傳說、宗教儀軌和信仰研究》，中國藏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319頁。現(xiàn)對三種不同版本《山神廣經(jīng)》③“甘珠爾本”《山神廣經(jīng)》收錄于苯教大藏經(jīng) 《甘珠爾》()；《山神廣經(jīng)》收錄于苯教大藏經(jīng) 《甘丹》()部；伏藏本 《山神廣經(jīng)》為伏藏本殘卷。中的 “耶谷”進行對比如下 (表2):

表2 不同版本《山神廣經(jīng)》中 “耶谷”對比

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收錄于苯教甘珠爾《山神廣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十二層天，《四部近道》中是十一層天，伏藏本《山神廣經(jīng)》中是十一層天，內(nèi)容基本一致。

2.敦煌文獻P.T.1060文獻和《山神廣經(jīng)》“十三層天”對比 有關(guān) “耶谷”的敘述，敦煌文獻P.T.1060和《山神廣經(jīng)》一脈相承，其形式和內(nèi)容基本相同。其中P.T.1060中的神 ()和盛()在《山神廣經(jīng)》中沒有出現(xiàn)，《山神廣經(jīng)》中的贊 ()沒有在P.T.1060中出現(xiàn)，除此之外其余相同，從中也可以看出兩者之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 (表3)。

表3 敦煌文獻P.T.1060與伏藏本《山神廣經(jīng)》之對比

從上表可以看出，十三耶谷的說法在12世紀的《山神廣經(jīng)》(苯教甘珠爾本)，以及《梵天儀軌文》中得到沿用，后期的苯教經(jīng)典將十三耶谷稱為 “十三個威猛的耶谷”以示區(qū)分，這種傳統(tǒng)一直保留在苯教經(jīng)典中。敦煌文獻中 “穆、氐、贊”的說法在苯教中也有應(yīng)用，苯教護法中就有 “穆、氐、贊”的說法，分別為世間女王 ()、穆氐加杰巴昌果 ()、贊王央乃韋 ()。這幾個是苯教最有特色的護法神，尤其在氐 ()的祭供中說明該護法來自彌藥 ()或者南巴董 ()之地，與董氏族密切相關(guān)。

三、苯教 “三十三層天”的出現(xiàn)

《塞米經(jīng)》《集經(jīng)》《光榮經(jīng)》是講述辛饒彌沃生平的廣中略三部傳記。《集經(jīng)》被認為是辛饒的自傳，根據(jù)苯教年表，其發(fā)現(xiàn)日期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紀。①王堯主編:《國外藏學(xué)研究譯文集》第11卷，第68—69頁。《賽米經(jīng)》的寫作年代可以追溯到11世紀，我們發(fā)現(xiàn)11世紀麥董西熱奧色 (1058—1132)的著作中曾大量引用了該書的內(nèi)容。德國柏林國家圖書館館藏的《塞米經(jīng)》中有古藏文的書寫傳統(tǒng)，比如出現(xiàn)反寫的元音“”。《光榮經(jīng)》據(jù)說是14世紀口授給洛丹寧布 (1360—1406)的，因而，它是最新的版本，被認為是《賽米經(jīng)》的擴版，其內(nèi)容包括了苯教古老起源的大量資料。①王堯主編:《國外藏學(xué)研究譯文集》第11卷，第68—69頁。這三本重要傳記中都出現(xiàn)了三十三層天的說法，這可能是受到佛教三十三層天說法的影響，但苯教 “十三層天”的說法依舊得到保留，稱為 “十三個威猛的耶”()。無論是 “十三層”還是 “三十三層”，都可以歸納為三個:上耶 ()、中耶 ()、地耶 ()，即上部神界十三層、中部念界九層、下部地界十一層，這也體現(xiàn)了苯教的三界宇宙觀。

1.《集經(jīng)》《塞米經(jīng)》和《光榮經(jīng)》中有關(guān)三十三層天中上耶十三層天及對應(yīng)的苯波 (表4)。

表4 上耶十三層之對比

集經(jīng) 塞米經(jīng) 光榮經(jīng)耶界(?) 耶布() 耶界 耶布 耶界 耶布盛()盛苯穆卻() 什() 什苯穆卻代主() 斯()斯苯穆卻()蓋()蓋苯祖賽() 蓋() 蓋苯祖賽綽哇() 蓋() 蓋苯祖賽()恰()恰苯托嘎() 恰() 恰苯阿東臺楞萊() 恰()恰苯臺萊()神()拉苯托嘎() 神()拉苯托嘎() 神()拉苯托嘎()

2.《集經(jīng)》《塞米經(jīng)》和《光榮經(jīng)》中有關(guān)三十三層天里中耶九層天及對應(yīng)苯波 (表5)。

表5 中耶九層之對比

3.《集經(jīng)》《塞米經(jīng)》和《光榮經(jīng)》中有關(guān)三十三層天里地耶十一層天及對應(yīng)的苯波 (表6)。

表6 地耶十一層之對比

如前所述，“十三耶谷”是苯教早期的宇宙觀，12世紀以后部分苯教經(jīng)典仍然沿襲了這種說法。但在辛饒彌沃三個傳記《塞米經(jīng)》《光榮經(jīng)》《集經(jīng)》及后期的苯教經(jīng)典中，“十三層天”變?yōu)榱恕叭龑犹臁保@種變化出現(xiàn)在12世紀左右，明顯受到佛教 “三十三層天”的影響，但都以敦煌文獻中的 “十三耶谷”為基礎(chǔ)。到后期苯教儀軌文書《葬續(xù)儀軌文》，三十三耶谷 (天)的說法已成系統(tǒng)，甚至對三十三耶谷如何出現(xiàn)，每個 “耶谷”的領(lǐng)地、父母、王臣、將軍、妻妾、使者、功能等都作了詳細敘述。從《塞米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與 “耶”對應(yīng)的苯教徒 “耶布”，尤其是出現(xiàn)了對應(yīng)的儀軌，如贊堆 ()、氐堆 ()、念堆 ()、魯堆 ()、土地神()的禳解儀軌等。從中也可以看出，苯教 “耶谷”觀念不斷趨于系統(tǒng)化和理論化并走向成熟，苯教宇宙觀發(fā)展的基本輪廓和主要脈絡(luò)也趨于清晰。

四、苯教的三界宇宙觀與 “二元論”

這種分類方式來源于生活實踐，比如按照民間習(xí)慣，雙胞胎生兩男者稱為 “白胎”()，兩女稱為 “黑胎”()，一男一女稱為 “花胎”()，還有與之對應(yīng)的。類似情況還有 “三水”()之說:乳白的凈水是神水、江河湖泊是人的水、干凈泉眼是水神的水。此后苯教的經(jīng)典基本上也以黑、白、花來分類。比如苯教的醫(yī)學(xué)典籍分為白色的醫(yī)典、黑色的病典、花色的械典；《水神廣經(jīng)》分為黑、白、花三卷 ()；還有儀軌黑白花典 ()、福典黑白花典 ()等。另外，山神、空間神、土地神等都有黑白花之分，瓊布住錫地黑白花三處 ()等，顯然，苯教的三界宇宙觀始終貫穿于苯教經(jīng)典中。

苯教最初的 “十三層天”“三十三層天”“三元論”為什么變成 “二元論”，人、神、鬼三界最終怎么變成神鬼兩界，究其原因不外乎三種:

1.從宗教進化論的角度看，從多神到一神是宗教發(fā)展的趨勢，從三元到二元的過渡其實也印證了這種說法，這是宗教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2.在從三元到二元的轉(zhuǎn)變過程中，人首先依附到神里。從《卓普》中知道，神、人出自同一個蛋，人是由蛋黃變成的。吐蕃時期，為了鞏固王權(quán)，堅持人神同源理論，把人歸結(jié)到神，吐蕃歷代贊普標榜自己“來自天上”“完成人間的任務(wù)之后還要回到天上”，宣揚 “君權(quán)神授”“真命天子”“絕地通天”，認為贊普是神在人間的代表。

3.隨著佛教的傳播，把善惡觀念帶入藏地，黑暗和光明、神和鬼、有和無的說法成為其思想基礎(chǔ)，佛教這種善惡觀加快了原本的三元向二元的轉(zhuǎn)變。

我們認為，“十三耶”的說法在后期逐步系統(tǒng)化、理論化，而成為三十三天，乃至成為苯教的基本教義應(yīng)該是受到了佛教三十三層天的影響，但內(nèi)容上仍然保持著苯教自己的特色。苯教將三十三層天分為 “上耶”“中耶”“地耶”，歸根結(jié)底是 “三元論”。“三元論”后來轉(zhuǎn)變成為二元論，表現(xiàn)為在世間形成之初的 “人、神、鬼”三者中 “人”的逐漸淡出，從 “人、神、鬼”主宰的 “黑白花世界”過渡到光明與黑暗、有與無、善和惡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就是苯教制度化的過程，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后期佛教的傳入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從此，佛教善惡 “二元”的觀念很快為藏族所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