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雯麗
為了給姥爺弄一口像樣的棺材,毫無積蓄的媽媽只能賣掉姥爺的盆景,來付棺材錢。
爸爸在郊區的山上給姥爺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里已經沒有人做棺材生意了,只好托人到鄉下,找到了會做棺材的師傅。
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姥爺已經住院半年,而且也93歲了,為什么爸爸媽媽不早一點兒為姥爺準備好棺材和墓地呢?為什么到了最后時刻才開始找呢?我想是媽媽不想讓姥爺走吧。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
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著從單位借的卡車去了鄉下,要把剛剛做好的棺材拉回來。媽媽借了輛帶斗的平板車,在姥爺幾位生前好友的幫助下,把姥爺的遺體從醫院太平間里運出來,板車上蓋著雨布。媽媽和這幾位叔叔,冒著雨,把平板車拉到了我們住的鐵路宿舍大院門口。幾位跟姥爺在一起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被媽媽請過來。她打開雨布的一角,讓他們看一眼姥爺,就算告別了。
我被姥爺去世這件事嚇著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對死亡。我也被媽媽嚇著了,視姥爺的生命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媽媽,經過這半年的煎熬,經過姥爺離世的打擊,人已經脫了形。
我不敢隨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爺的遺容,我不敢相信,那個平板車里躺著的,就是我的姥爺。
虛弱無比的媽媽,在老鄰居們的面前崩潰了。幾乎站不住的她被我的兩個姐姐攙扶著,大家哭成一片。多虧那幾位幫著推車的叔叔,及時制止了這個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面,讓鄰居們趕快回家。然后,他們帶著我們姐妹三個和媽媽,拉上裝姥爺的板車,上路了。
我們有的打著雨傘,有的穿著雨衣,護衛在姥爺的靈柩兩側,手按著雨布,怕雨布被風刮起來,雨水淋到姥爺身上。
我們肅穆地走著,無言地走著。從早晨走到了下午,從城市走到了農村。
我從沒走過這么遠的路,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累。漸漸地,我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這是在給姥爺送葬的途中。我不斷地被周圍的景物所吸引,東瞧瞧西看看,一會兒走,一會兒跑,一會兒嚴肅,一會兒又忘了嚴肅。
也許這就是小孩子吧,不會像大人一樣,持續地沉浸在一種情緒里,總是容易被周圍的事物吸引,而忘了自己的角色。
趕到山腳下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
姥爺的棺材還沒有運到,我們把板車拉到了一個平坦的打谷場上,靠著麥垛避雨,休息,等待。
淋過雨水的麥垛,圓圓滾滾,像一個個大饅頭。我爬上麥垛,站在“饅頭”上眺望,看爸爸來了沒有。不一會兒,我就開始又蹦又跳,像在姥爺的棕床上一樣。跳完了,又順著圓滾滾的麥垛滑下來,像坐滑梯一般。
媽媽和大人們在另外一個麥垛那邊說話,沒有注意我。我讓姐姐也跟著我一起滑,我們越滑越起勁兒,膽子也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
突然,我碰到了拉著姥爺的板車。
為了讓板車能夠平放,叔叔們把車把插在了麥垛里,我滑偏了一點兒,正好就碰到了那個車把。
板車震顫了一下,我和姐姐們都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看看姥爺是否安然無恙。
我們輕輕地揭開了蓋著姥爺的塑料布的一角,這是自姥爺去世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姥爺安詳地閉著雙眼,面色紅潤,臉上掛著微笑。這完全不是我最后一次在醫院里見到的那個插著氧氣管,滿嘴涂著紫藥水的姥爺,那個被綁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姥爺。這也不像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那紅潤的面頰不是化妝化出來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這項服務,并且,姥爺是從醫院的太平間直接拉到這兒來的。
那為什么他是這樣的慈祥可親,一副天使般的面容?他的面頰白里透紅,完全不會讓人感到一點點兒對死去的人的恐懼。是我記錯了嗎?這是我主觀的愿望嗎?
我曾經很多次跟我的兩個姐姐回憶那天的姥爺,兩個姐姐也很清晰地記得那像嬰兒一樣粉粉的微笑著的臉。
我覺得姥爺沒有死,他還活著。我甚至想去親親他的臉,他的臉一定是熱的,不然面頰怎么會緋紅?我慢慢俯下身,我的臉越來越靠近姥爺的臉,我的鼻尖已經快要碰著姥爺的鼻尖了,姥爺也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樣,微笑著迎接我。
“別碰姥爺!”姐姐把我呵斥住了。
我停在了那兒,就像小時候跟姥爺臉對著臉睡在一起一樣。那會兒,我常常夜里醒來,怕睡在我身邊的姥爺死了,就把手指頭放到他的鼻尖下,感受他的呼吸。如果吹到手指的氣息均勻、平穩,我就會安然入睡。
此刻,我不需要用手指去試探,看著姥爺那鮮花盛開一般的面龐,我已經感受到姥爺那均勻平穩的呼吸。我們互相望著,那一秒似乎是一萬年,我跟姥爺穿過時間的荒漠,回到了我的兒時,回到了小院,回到了我們臉對著臉睡覺的大床。我的心里很歡暢,姥爺并沒有死去,我從心里覺得,姥爺還活著。
姐姐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把揭開一角的塑料布又蓋了回去。
雨還在下,姥爺的棺材還沒有運到,天漸漸地黑了,大家都很著急。爸爸的一個同事跑過來給大家報信說:“因為下雨路滑,拉棺材的汽車在回來的路上撞到人了。人送到醫院,傷勢不是很重,但是,人家糾纏著不讓走,要求賠錢。”
這下該怎么辦?媽媽那本來就再也經不住任何打擊的神經,幾乎又要崩潰了。
錢,哪來的錢?買棺材、找墓地已經用掉了所有的錢,哪里再去找錢?解決不了糾紛,我們就要在這露天的雨地里一直等下去嗎?那姥爺怎么辦?所有的人都去勸媽媽,安慰媽媽。
我孤零零地站在姥爺的板車前,看著越來越黑的天,覺得自己應該為姥爺做點什么。我走到一個叔叔面前,神情肅穆地說:“許叔叔,你騎上自行車,帶我去迎一迎他們吧。”
許叔叔看著我,點了點頭,推上自行車,帶著我,就往淮河水壩方向騎去。淮河水壩是拉棺材的汽車開過來時的必經之路,也是這一帶的最高點。
我們頂著風,冒著雨,騎到了水壩上。
一趟趟卡車,帶著濺起的水花,從我們的眼前呼嘯而過。我伸著頭,看每一輛開過的車,看車上有沒有爸爸,看車上有沒有棺材。
可是,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也沒有等到爸爸,也沒有等到拉棺材的卡車。什么都看不見了,四周黑茫茫的一片,我們這才往回騎。
摸著黑,回到打谷場,打谷場上已經沒有人了。人呢?姥爺的板車呢?他們都去哪兒了?我們傻眼了,黑壓壓的打谷場上,只有我和許叔叔。難道他們都走了嗎?糾紛沒有解決,棺材沒有運到,所以他們去什么地方避雨了?他們能去哪兒呢?
雨已經不下了,遠遠地,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深更半夜的大山里,那一定是爸爸媽媽和叔叔們。我們朝有聲音的地方摸了過去。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伴隨著鐵鍬、鐵锨挖土的動靜,我們斷定那應該就是姥爺的墓地了。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我們精疲力竭地爬到山上,在微弱的篝火下,我看到姥爺那還沒有來得及上漆的棺材,已被安置在墓穴中,爸爸和叔叔們正在用鐵鍬往棺材上填土。我其實只看到了一眼棺材蓋子,棺材就被土全部蓋上了。
我張著嘴,站在那兒喘息。沒有人注意到我,沒有人知道我走了,也沒有人知道我回來了。我站在那兒,看著坑里的土越埋越多,越埋越高。
突然,有個聲音在我心里說:“文麗(作者原名),你的童年結束了。”我真真實實地聽到了這個聲音,它是從我的心里發出來的,是我的心聲。
姥爺安葬以后,我得了心肌炎,媽媽說我是因為過度悲傷。我不好意思反駁媽媽的說法,但是,心里真的感到很羞愧,因為我并沒有像媽媽說的那樣,過度悲傷。不是因為我對姥爺的感情不夠深,是我并沒有覺得姥爺已經離開了我。
有一天,爸爸問我:“你跟許叔叔那天去哪兒了?”
“我們去水壩上迎你們,沒有迎到。”
“怪不得,我路過水壩的時候,看到路邊站著個穿雨衣的小女孩。我當時還納悶兒,農村怎么還有這么清秀的小姑娘?”
爸爸沒有認出我,我也沒有認出爸爸,我們在風雨中失之交臂。我沒有看見姥爺下葬的一幕,我跟姥爺入土的瞬間也失之交臂了。我最后看到的姥爺,就是板車中那安詳微笑著的姥爺。難道這一切都是姥爺安排的?是姥爺不想讓我看到他下葬,特意讓我離開的?
長大了,我才懂得,是姥爺不想讓我悲傷,他去了天上。
姥爺去了天上,他去了天堂,像個天使一樣。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姥爺,我們天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