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奧林匹克世紀公園后記

章聞哲

很久沒來這園子，隱約的人們像隱約的果子。沒有一個果子令人討厭，而風像陌生的廣闊的湖水，令人忍不住游動，忍不住生出了魚的念頭。擺動著尾巴，正如水張開了毛孔，在水面漾成一朵微笑的漣漪。每條魚都戴著貴夫人的桂冠，要向我們的愛人說出謙卑而甜蜜的十四行。

但又不然。謙卑和甜蜜是濃郁的，而魚是淡水的魚。

歷史學家調好了一杯混合物：可樂、果子醬、酒和奶油，或許還要加上一滴嚴肅的醬油——這種口味令人不得不尊重：好像十分本色，又像獨一無二。但也不知是什么本色。

而魚是淡水的魚，充滿了對淡水的依戀。

但又不然。野獸和蟲蟻，是另一種烏托邦，如花的猛獸令人郁熱，而蟲蟻令人感到世事繁華。

愛人們都是有色人種，戴著有色眼鏡——這可真美。幾乎美出了美的核心。

很久沒來這園子。人類的女兒已被畫進了畫布，鮮花圍繞著女兒們。我們想播撒一種吉言，但又深怕吐出一群烏鴉。

但又不然。我們說人們極喜烏鴉，在象征的法度里，沒有什么尤物能超越烏鴉。

——“哎，小烏！”

人們這樣稱呼它，好像上帝的豢養——在高高的寂寞中，打開了一盞昏黃的月亮，溫情地籠罩了大地。

但又不然。修辭很容易被神學占領，就像我們覺得草帽快要掉到地上。

草帽快要掉到地上。在人們面前，我們總像遺棄了自己的孤兒。我們擁抱人們，就像擁抱世界——雖然世界，簡直就像小孩。但我們卻徹底平息了躁動不安的神經，好像認出了父親。

唉，神明般的父親，多么令母親嫉妒。

唉，為了母親，每個人都應戴好草帽，以便更多地面向大地沉思。

很久沒來這園子。農夫好像發現了什么……

年輕的女人們都像一面扇子，在雄鹿靠近時，剎那打開。

只是雄鹿很少出現，憂郁和猜忌于是籠罩著扇子。

簡直比扇子打開時更體現人類之美的奧秘。

但又不然……就像布谷鳥從四月鳴叫到六月，除了愛情，必然還有別的什么。

在引導不死的歌唱。

——必然不止是歌唱，一定還與春夏之交的事業有關：

柳絮、櫻桃、月季、杏子們都在這歌唱中執行大地的命令，并且傳遞著大地的思想和觀點。

女人們首先闡發大地的意志。

倘若人們想要違背，那一定是受了太陽和月亮的蠱惑。

但又不然。我們夢見女人們，在一切經驗和認識之后，帶著那樣妖嬈而病懨懨的姿態向另一群女人打開了扇子。

——讓人忽然明白幽靈之圍繞乃是美學本身的糾葛。

依然來自大地的意志，沒有一種飛翔之意。好像鳥類也僅僅是形而上的景觀。

很久沒來這園子。它變得像極了我們村。

我們村的美學保持著一種虛幻勁兒：總是在很遠的南方，天邊留著朝霞，屋子與屋子之間留著一條引人沉睡的小道。雞冠花使人想起晚香玉，月季使人想起木槿。一個農夫神秘地從地里歸來，草帽在屋檐上下漂浮。

——這很讓人猜疑。也許田野中，是神仙們聚集的地方。

但又不然：園子是帶電離子的園子。現實中落下的古代男子的手帕，會在電園子里被現代人撿起。

如此近在咫尺，與我們村的遙遠不同。

但又不然。電園子里有豐富的帶電的寵物，可以挽回人們失去的安慰。

很久沒來這園子。

老玫瑰假裝要死了。這好像是逼人的事實。

很多樹卻活了一千年，而且還要活下去——陪伴我們的永遠只是這些乏味的綠。

人們能做的只是讓老玫瑰的體系更完整地呈現——恩怨和智慧，怪癖和女人。

但又不然。好像有什么遺憾。好像體系內還缺少一只醒目的蜘蛛。

但又……不然。

更別說蜘蛛。

很久沒來這園子。理性令園子蕭條。我們很想念查拉圖斯特拉斯，想念這孤獨的孿生姐妹。

想念他高遠的氛圍。想念他智慧中的那根導火線——雖然沒有自然界的愛情，卻是這么生機勃勃，火花四濺。

相對來說，我們要老得多。像是灰燼只從低處睜著垂死的火紅的眼睛。

但又不然。我們還希望永恒——建立一座神圣的殿堂，以便滌盡塵埃。

這看來是悲壯的——像生命耗盡了，終于留下了光輝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