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幾個身影經過的時候,李夢梅剛按了開機鍵,一邊等電腦啟動,一邊坐著看玻璃杯里的干菊花瓣被純凈水喚醒。這是個璀璨的過程,充滿了絢爛的美。菊叫黃金菊,小袋包裝,每次取一袋就夠,其實一袋里頭也就一朵,沒有多余的。黃金菊在現實里開花的時候什么樣,李夢梅沒機會看到,只是看它在水里由干枯到松軟,膨脹,裂開,舒展,到完全還原出一朵盛開的花,這景象就挺讓人心動的,太美了。
那幾個人過去了。不是本單位的,不是隔壁單位的,更不是樓下保安室的,也不是保潔人員。僅憑眼風那么掃了一下,李夢梅就能知道他們是生人。他們的腳步節奏不對,跟這里上班的不一樣。來上班的腳步一般是放松的、沉穩的、疲沓的,緩緩地抬起,緩緩地落下,就算偶有急事也會匆忙,但也不是這種感覺。那是另外的感覺。那感覺,不是在這座樓里上班的人,輕易是不會有的。那是一個工作日又一個工作日,重復疊加積攢出來的。是眼睛看不見,只能憑感覺去領悟的。肉食者,古代百姓這樣統稱吃皇糧的人。現代叫公職人員。那種感覺,只有肉食者的腿腳才能踩踏得出。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有章程,有定力,踏著點來,踩著點去,來去之間就是一天。單位需要這樣的感覺?;呕艔垙?,腳跟不穩,氣息凌亂,節奏錯亂,這樣的風氣都不符合單位。單位有單位的氣氛,這氛圍是嚴格、肅穆、刻板、安靜。就算沒有人強調,只要進了樓上上樓的人,不自覺地就會把自己調整到一個與單位相匹配的狀態。時間長了,連一樓門衛和各樓層的保潔,也都養出了和大樓氛圍一致的步調。正式人員自不必說,門衛和保潔們,走在這大樓里,一個個變得安靜、沉默,干著自己分內的事,絕少發出多余的聲音。
那幾個人不是。他們的腳步里有這個群體之外的氣息,匆促、惶急、慌張、憤慨,多種氣氛混雜了,發酵出一股別樣的味道。李夢梅捕捉到了那個味道,她有一點好奇,會是啥人呢,一大早的。
菊花綻開,每一瓣都黃燦燦的,圍繞著花的心散擺開,卻不脫落,與活著掛在花枝上的時候一個樣子。李夢梅吹吹水,把水面吹得起了皺紋,花瓣怕疼一樣躲閃著。隔著玻璃看,它碩大,豐潤,吃飽了水分,水靈靈的。李夢梅喝一口,還有些燙,慢慢地下咽,開始敲電腦,干活兒。每天的工作差不多一樣,重復又重復,開機,喝茶,寫材料,改材料,交領導修改,再打印,下班時間到了,關機,鎖門離開。時間長了,這些動作有了機械性,往往都不用動腦子,人會被習慣牽著走。今天有點不一樣。樓道里傳來人語聲。開始還是平常調門,很快就高起來,有吵鬧的意味。她知道那個不一樣在那里,就是那幾個幾分鐘前走過去的人。他們先是在陳述什么。漸漸地,有了急迫。李夢梅再喝一口水。除了純凈水慣有的那種被過濾后的綿軟,還有菊花的清甜。她啪啪啪敲著鍵盤。要給領導寫一個會議講話稿。先把大框架拉出來,再根據有關會議的要求,和領導交代的意圖,往里頭填充具體內容。他們的聲音高了不少。一個男人的嗓門尤其清晰洪亮,他說都欠了三年了,眼看要四個年頭了!他又說找公司沒用啊,老板讓我們來找你們的。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你們好歹給看著解決一下么,我們都等著過年呢,錢拿不到,這年都沒法過么。還有個低沉點的嗓門,說就算材料費不能結,那就把人工費給結了,我們好給大家發工資!都指著這點錢辦年貨呢。還有兩個人也在說。大家七嘴八舌的,很快變得凌亂,聽不清具體誰都說的啥。
李夢梅想起身把辦公室的門給關上,將吵鬧屏蔽到外頭去。下了兩次決心,屁股沉,懶得起來。只想趕緊把活兒干下去,剛感覺干順了,怕起來一打岔,把思維給擾亂了。只能一邊干活兒,一邊接受外頭的喧鬧。就當是一種背景聲音吧。她啪啪啪敲著鍵盤,自從電腦逐步代替紙質化辦公以來,上班族每天的工作就是瞅電腦,電腦成了一個控制所有人的東西。被電腦天長日久控制的人,比如這樓上上班的同仁們,一個個日漸地變得有了電腦的氣息。上班望著電腦傻傻看,下班的腳步遲緩沉重,好像人下班了,腦子還沒下,身體的很多地方都還沒有下,在一種模糊的黏稠的氣息里沉溺著,不能自拔,也不愿意讓自己獲得拯救。要說樂趣,也有的。就是一邊干工作,一邊忙里偷閑瀏覽購物網頁,什么唯品會、天貓、淘寶、京東、拼多多,李夢梅都上,其實也不為買什么,就是翻來覆去看,順便消磨時間,似乎這樣也算消遣,讓寫材料的腦子稍微休息休息。
她剛點開一件羽絨服,外頭聲音大起來了,變成了爭吵。四五個聲音攪和在一起,你爭我搶地說著。用的都是本地方言。這里的方言跟陜甘話差不多,平時語速就快,一著急爭辯起來就更快了,李夢梅滿耳朵就聽得“地板磚”“墻面磚”“老板”“一八年”“要過年了”,這些詞語。凌亂而急迫,交織著,碰撞著??磥硎且换锷显L的,可能遇到了難題,趕在年關之前要求解決。可他們走錯地方了。李夢梅轉換頁面,不看棉衣,看講話稿,這篇講話稿要在一個新春活動上用,所以滿篇都是“新春快樂”“新年吉祥”“闔家團圓”“萬事如意”等喜慶的詞兒。她需要理出一個層次,根據層次做層層遞進,把這些吉祥話都安排進去。這是領導的意思。上訪的話,來這里沒用,應該去信訪辦。信訪辦設在另一棟樓上。門口雙保安守衛,要登記才能進去。這棟樓不設防,他們大踏步就進來了??伤麄冋娴淖咤e了地方。有啥問題呢,不能過了年再說嗎?年關逼近,滿街都掛起了紅燈籠,單位大樓門口也將巨大的紅燈籠升起來了。
爭吵聲逐漸地激昂,熱烈起來,高起一波,又高起一波。來人中有人把陳述升格為辯論、爭吵。你們得管!你們不管誰管?都是踢皮球,我們跑了幾年了,年年都是一樣的話!我們也要過年哪!就指著這點工錢回家過年!
應該是有人出來接應了他們,一個沉穩的聲音也開始說起來了。他說這個我們也沒法管,承包給了公司,你們找公司老板要錢,你們把程序弄錯了,沒哈數了,亂來呢,我們都不認識你們。李夢梅一聽就知道這個聲音是這座樓上的人。他的語調有這座樓上的氣息。他不慌不忙,但是有一點教訓人的意思。給人感覺他隨時都可能發脾氣。把這些來訪的糾纏者給轟走。他應該是一個小領導,辦公室主任,或者單位的副職。正職一般不會有這種口氣。正職的口氣一般都是和藹的,平心靜氣的,有著正職常見的涵養。主任或者副職,就不一樣,他們有時候是有著一些高高在上的氣息的。尤其在平頭百姓面前,他們會變臉,會罵人,會叫你滾蛋。在正職的君子風度,和一般工作人員的謹小慎微之間,他們起著銜接作用,承上啟下。隔壁是另外一個單位。自從限制辦公場所面積以來,這樓上多出來了幾個單位。是從另外的地方搬來的。李夢梅的單位和他們很少有來往,至多見面點個頭。出面接待來訪的是哪位副職或者主任,她對不上號,也懶得去對,和她沒關系。她的任務是趕緊寫完這個材料,中午按時回家,把兒子從小區外的英語培訓班接回來,一家人一起做飯。
爭吵聲高了一個音階。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給拔上去的。來人有些激憤,紛紛地辯論。接應的副職或者主任的調門也高了起來,雙方吵起來了。李梅夢起身去給自己續水。水在水房里,凈水機自動過濾并燒開。端著水往回走,她看了看不遠處。果然是隔壁單位。四五個來人吧,圍在一個辦公室門口。還有三四個公職人員,他們在交涉。她現在知道這不是上訪的,是要賬的,就針對隔壁單位要。所以不算走錯地方。這就好。只要找對了門,也就不至于白跑冤枉路了。那些上訪者經常繞著這些大樓轉圈,找不到有效的對接路徑,尤其那些又老又窮又殘疾的人,要找到信訪辦肯定比常人艱難。這世上人找人,找的一方一開始注定要辛苦一些。
沒人勸架。爭吵聲交織在一起。李夢梅想把自己的門關上,反鎖住,就和外界成了兩個世界。任他們吵到天翻地覆,和她沒有關系。她寫完了發言稿,用電子郵件發給領導。領導今天不在單位,只能用郵件送達。然后又給領導發微信,提醒他收看。完成一件事,她要歇歇,看看唯品會今天新上了哪些品牌。選中了一件衣服,收藏,又看看天貓旗艦店里的同牌同款,對比價格。如果差價不大,她是一種心情,懶洋洋的,沒什么波瀾,也不會下單,好像比較的目的就是為了比較,比較的過程也是一種目的。如果有差距,還比較大,她就興奮了,飛快地心算出一個差價,然后回味著這個數目,好像她在這里頭占到了什么便宜,可又不踏實,又打開,放大,看圖片,看吊牌,看面料成分,看買家秀留言,看評分,然后再執著地找不一樣。找到了,就高興一下,好像又從這里頭占到了一個便宜。真要找不到,就收藏,下單,收件人信息等填完了,到了付款這一步,又猶豫了,忽然就質疑號碼大不大,款式適合不適合自己的身材,是不是自己已經買過同款的?又返回去細看產品……時間就是在這些無厘頭的翻閱中消耗的,樂趣也是在這樣的重復中獲得的。什么樣的樂趣,說不清楚,看不見,捉不住,但確實占據了她,內心、情緒、時間、精力,都被填充了。等關機下班的時候,又會驀然發現,那些填充不知何時都消失了,人依舊是空的、勞累的。這就是網購的危害。也是網絡的危害。它讓人變得不像人了,像一個依附著機器茍延殘喘半死不活的廢物。
要是有人勸勸可能會好一些。李夢梅獨自嘀咕。她去嗎?不去。不能去。大樓上不是菜市場,也不是鄉村。在李夢梅小時候的記憶里,鄉村世界常常有口舌之爭,吵起來以后就會有人勸架?,F如今的人沒有勸架的習慣了,菜市場、十字路口、廣場上,真有人沖突起來,有看熱鬧的,拍照拍視頻的,打110報警的,反正都是魯迅作品里的看客,“好白相來嘻——”!就是沒有勸架的。現在的人,早就在習焉不察中練就了視而不見的本事。這種本事的前身是冷漠。只要涉事者不是自己和自己的親朋,那就能高高掛起,心安理得地旁觀。李夢梅的思緒模糊而零散,發言稿把她寫累了,一朵黃金菊喝了三泡,顏色淡了,形體也開始松散。再有一個小時就可以下班。午飯吃什么呢?這是每天都要考驗自己的難題。如今真是怪了,吃飯成為一件作難的事,要面臨抉擇,米還是面,煎炸炒蒸還是燉和煮?她要先一步想好具體內容,才能一進家門就全力投入操作起來。兒子也怪得很,好像吃飯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每天的同一時間都折磨他。為了讓臭小子多吃點,吃得香一點,李梅夢真是沒少費心思。
沒人勸。樓道里的爭吵持續了一陣。像打太極,在一個可控制的范圍里兜圈子,你推,我擋,你進,我退,進進退退,來來往往。副職,或者說主任這一方添了兩三個人在幫腔,你一言我一語的。李夢梅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雙方的聲音是有區別的,尤其是聲音里的氣勢。她不用出去看,甚至不用細聽爭吵的內容。只是感受那個氣勢,就能區分這是哪一方的人。本樓的這一方,低沉、遲緩、柔和,生氣也是控制在一定范圍里的,盡量不讓逾越。追債那一方,有些激動、毛躁、冒失,顯得很沖動,忽然一腳踩高了,忽然一腳又踏低了,就那么跌跌撞撞地進行著。李夢梅發現這幾個追債的男人都不怎么擅長說道,其中兩個吧,基本上沉默著,很少說話,有一個的嗓門在發言,看來是公推的代表,他在爭論,反反復復就一句:我們也要過年,我們也要過年,我們也要過年。李夢梅豎起耳朵發了一會兒愣,哪怕只是一句話,重復次數多了也挺累的,他們應該喝點水。沒人請他們喝水。我們也要過年。那個男人又在強調。好像有人騎在年的門檻上,攔住了不讓他們去邁那個門檻。像一個頭腦固執的孩子,在跟大人爭論一件事,還沒學會辯解的本事,只能靠一句話做武器。這個討債群體人才極度匱乏,實在找不出更有口才的人?還是站在欠債人面前,不由得先自己軟了,想不起更有力的說辭?
李夢梅點開一件毛呢大衣,手指操作著鼠標,目光反復看那件毛呢,百分百羊毛,成分標注上這樣寫。她看上了款式,想買。又有點猶豫——萬一不是純毛呢?她點開客服界面,進去聊天。你確定是羊毛?她問。親,我確定。網購客服都挺熱情,一口一個“親”,給人感覺對方是個溫軟可人的小妹子。其實也可能是摳腳大叔。李夢梅又問,你真的確定?對方說親,真的確定。李夢梅說如果不是呢,可以退貨嗎?親,可以退貨。李夢梅說退貨的快遞費你們補償嗎?親,快遞費不補償。李夢梅說為啥不補償呢,難道讓我掏腰包?親,根據平臺規定,不能補償。李夢梅說,這規定夠野蠻的。親,還有什么需要為您服務的嗎?李夢梅說滾蛋。她關了界面。后面她沒心思看了,她擔心會看到客服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良好態度,說親,我滾蛋。李夢梅再次打開那個講話稿看,她忽然記起來有幾處不合適,措辭用錯了。她從頭開始往下通讀講話稿。樓道里的爭吵一直都在,斷斷續續,忽高忽低地進行著。她感覺討債的人好像正在深水里走,一步一步,要克服巨大的水壓,還有沖擊力,他氣力嚴重不足,沒有底氣,但還得掙扎,一下一下垂死般做著交涉。我們也得過年哩,我們也得過年哩。又不是我不讓你過年!主任或者副職的嗓門高了半個音調,他可能是實在忍無可忍不厭其煩了。說過多少遍了,去找開發商,去找開發商!活兒是開發商干的,雇你們的是開發商,跟我們沒有關系嘛,我們都不認識你們!
氣氛冷下去了,有片刻的停滯。就好像是,有浪潮悄無聲息卻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淹沒了整棟樓,包括樓道里爭吵的人,討債的,欠債的,都沒能幸免。有人在水面下掙扎??隙ㄓ畜@心動魄的場面,但沒有聲音。李夢梅好像被什么牽引著,不由得站了起來,把身心隱在門里,頭探出去張望,當然是裝作無意中看過去的樣子。五個人,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副職或者主任,進去了。李夢梅不再顧忌,放眼大膽地打量——奇怪得很,在這片樓里上班的人,集體地具備了一種品行,或者說行為準則,就是每當看到有人上訪——群體和個人都囊括在內,堵在大樓門口,要進去,見領導,找人,鬧事,講理,自然有門衛不讓進,這就開始了交涉。一方面是來者的鬧騰,苦著臉訴說不易,或兇著臉惡狠狠地吵;另一方面,擋住路的門衛,永遠是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嚴肅臉,任由你怎么鬧,都不能放人進去。領導們都在樓里上班,真把人放進去,誰知道會鬧出什么麻煩。所有進出大樓上下班的公職人員,不管哪個部門哪一單位,一般都不會多看眼前進行的糾紛。好像那是一攤稀爛濁臭的泥漿,多看幾眼就會濺到自己身上,他們見怪不怪,也視而不見,更置身事外不愿牽涉。這其實是一種在行政環境里生活的必懂常識。李夢梅自然也知道這樣的行事規則——軟規則,沒有明文規定,更沒人強求,但大家都在遵守。除非腦子出了問題,才可能會去觸碰底線。樓道里吵了這一陣,始終沒一個多余的人出來看熱鬧,就因為背后的這一原因。萬一叫那個單位看到,她難免落個看人笑話的嫌疑。
現在副職或主任不在,被追債的單位沒一個人滯留在樓道。除了那幾個來討債的。他們看上去就是五個倒霉蛋。李夢梅現在可以大大方方看他們。她先去上了一趟廁所。廁所在左側。出門左拐就是,不用經過他們。上廁所必須腳步匆匆,顯得很憋,憋了才需要抽時間去解決嘛。你見過慢悠悠踱著方步去廁所的?又不是旅游中看風景。她匆匆出門,先去解決問題,然后在回辦公室的過程里,多看了他們幾眼。五人都是一樣的倒霉神情。身子靠著樓道,在商量什么,動作有些松弛,松弛里有不愿意服輸,可事實上今天又輸了的沮喪。同時不甘心,還想再來一點努力,就守著那個門不愿意離遠,好像走開太遠,讓門遠離了視線,那門就會忽然消失,變成一面墻;再或者門外會掛上一把鎖子,成為一扇沒人上班的門;再或者,他們會迷路,再也認不出那扇門來。樓道里從這頭到那頭,有好幾十扇門,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沒有門牌,很容易迷路。他們認得出牌子,也不愿意離開。萬一門會變戲法呢?錯眼一會兒,牌子變了怎么辦?他們是新手。李夢梅一邊甩著剛洗過的手,一邊掃視著走進辦公室。不是那種傳說中的替人要賬的專業戶,沒有那種亡命徒才有的豪橫感覺。這幾個人一不敢橫沖直撞,二不敢大話沖天,他們只是溫吞吞地廝磨,他們自己首先是底氣不足的,看來他們也深知到這里討賬是不合適的,應該有個更對口的地方。但那里沒什么作用,只能再來這里了。來了,就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這里了。一次兩次三四次都沒有用,該離開了,冤有頭債有主,但直接的主不是這里。他們還是不想走,再磨磨吧,也許磨磨就會有轉機。轉機是什么,也許他們沒想那么多,他們只是想為一點說不來的可能試一試。人活在世上都是這樣,各種情況下都會抱有一點隱秘的奢望。李夢梅坐回原位,看看手機,沒人來電話,看微信,沒人聯系她——不知何時開始,她養成了緊跟時代腳步的一個習慣——時代通病,就是看手機。不停地看。隔一會兒看看,隔會兒再看看,好像手機早已不是一個通信工具,是人體的一部分,不可分割,需要不定時地瞅瞅,關心、牽念、慰問、安撫,生怕一個照顧不周,會惹得手機大人不高興。刷了一會朋友圈,漫無目的,信手劃拉,等到發現有些帖子之前已經看過,猛然剎住,感覺索然無味了,放下手機。聽得門外有腳步聲,有些猶豫,有些難以決斷,邋邋遢遢走著,好像舍不得離開。她立刻猜測到是那幾個人。五個追債的,一邊慢騰騰往過走,一邊在留戀,錢沒要到,不甘心離去。剛才的又一波糾纏結束了,他們需要醞釀一下,把情緒調整一下,再發起下一波糾纏。他們不是專業的,但也略微地明白了一點死纏爛打的精神,臨時執行起來了。
有點困。李夢梅決定喝個速溶咖啡。拇指粗細的袋裝咖啡,剪開口,倒進咖啡杯。她備有一個口小肚子大的卡通造型瓷杯,蓋子上有個半圓豁口,專門用以靠小瓷勺的,開水注入,再用勺子緩緩地攪動,比咖啡香味更誘人的,是一種儀式感。李夢梅喜歡營造這樣儀式感飽滿的氣氛??ㄍū?,時不時飄散的咖啡味,讓她在單位同事心目中有了個固定的印象,她是個有情調的女人。單位女性少,三個女的都是普通姿容,長期的機關生活,更加削弱了女性的特征。似乎被男性氛圍給同化了。李夢梅沒事喝喝咖啡,哪怕只是簡易速溶的,和真的咖啡相去甚遠,卻也算保持了一點似是而非的韻味,男同事們有時候會夸小李有女人味,懂得生活。李夢梅受到鼓勵,越發注重起儀式來,小小的雀巢咖啡,也舍得花時間忙里偷閑地喝,喝出一點悠閑,給緊張刻板的機關生活的縫隙間涂抹了一點潤滑油。她心情有點緊張。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在緊張什么。喝了一口咖啡。燙燙的,濃香瞬間彌散,充斥了整個口腔。挺香的。沒放伴侶糖。這樣才能距離真正的咖啡近一點。她也知道好咖啡要去咖啡店喝,現磨的,又貴,又講究。她沒時間去喝,只能退而求其次,喝點速溶的騙騙自己。人這輩子,退而求其次和自我欺騙,都是常有的事。事事時時都那么求真、求好,人就沒法活了。至少她還能喝個熱的,門外那幾個人來了一上午了,連口水也沒得喝。說了那么久、那么多,夠費口舌的了。他們要是敲門,進來坐坐,她就給他們倒水喝。她知道這念頭荒唐。又不是熟人,真請進來喝水,隔壁單位看到了怎么想,會以為那是她的親朋或者好友,甚至連來這里追賬這件事本身,也是她給指點的門路。她會落個什么影響?不好的影響。雖然隔壁是和她的單位不相干的單位,可往上稍微延伸一下,兩個單位就有了交集,同屬行政單位,同歸一個地方管理,都是國家單位。所以在這個大盤子里,她不能犯錯。今天的一時糊涂,也許就為明天的道路埋下了炸藥。身在機關,早就學會了趨利避害,懂得了世故,明哲保身是不二法寶。都不用別人來教導,在日常當中有的是心領神會并爛熟于心的機會。這樣一想,她有些作難起來,好像做了一件錯誤的事。好在他們沒來敲門,腳步在猶豫不決中被什么力量牽扯著,緩緩經過,走了。就這樣離開了?李夢梅有一點不甘心。她也覺得自己挺可笑的,這是做啥,離開不是很正常嗎?難道真渴望看到他們成功?從他們的表現看,連他們自己也是沒敢抱有必勝的目的。
年關。李夢梅想到了一個很實際的詞。年關確實近在眼前。一年三百多天,嘩啦啦就要全部翻過去了,留在指尖的只有寥寥數日,她已經跟家人在網上討論過今年春節假怎么過、哪里過的話題。二○一八年的舊賬。他們中的一個說。貼地板磚和墻面的費用啊。又一個說。材料費不給了,先把人工費給結了啊,我們要回家過年。五個人一起說。大家都要回家過年。五個討債者,空手回去的話,年關可怎么過?李夢梅懶得去想那里頭究竟是怎么個糾葛,新聞媒體上常有曝光,早沒啥新意了。她再次進入網頁,網站會根據瀏覽習慣提供你喜歡的東西,李夢梅眼前冒出來的全是女裝。她一邊喝咖啡一邊點進去看。有時候她會覺得這樣很無聊,翻來覆去看的就是這些,看久了也會發現,網站都有營銷策略,什么每天上新,限時搶購,秒殺,直播,等等,說白了也就一句話,絞盡腦汁地吸引你買買買,隔著時空不停地從你兜里掏錢,讓你喜新厭舊,買回來很快丟開,又迷戀上新的,買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欲望的盡頭在哪里。家里衣柜早就裝不下了,卻還是忍不住要瀏覽網頁,一有空就登錄去看。網購興起來好多年了,悄無聲息地占據了現代人生命里的多少時間啊。她舒一口氣,開門出去,坐久了全身哪里都疼,需要起來走走,抬抬腿,掄掄手,活動活動筋骨。樓道里沒什么人。轉幾步,走向樓梯口的轉角,這是李夢梅常來的地方,一個半開放的小空間,在這里她可以躲起來稍微地放松一下。
角落里有人,那五個要賬的。兩個蹲著,一個貼墻而立,一個低頭看腳,另外一個雙手抱著肚子。李夢梅出現,五個人齊刷刷抬頭看。他們的臉上明顯掛著驚喜和期待。李夢梅也愣住了,傻了三秒鐘,她忽然涌起一種歉疚,嘴角扯了扯,趕緊轉身離開,快步進了門。對著窗子望望外頭,心里的波浪才平復。歉疚感慢慢清晰。他們的目光里分明有那么多期待,把她當作那個單位的人,接待過他們的主任,或者副職,或者忽然出面過問此事的正職領導,在尋找他們,要給他們落實欠賬的事,告訴他們,可以在過年之前拿到錢,好好回去過個年。他們躲在那角落里有一陣了,她以為他們已經離開回去了,其實他們一直都在。錢沒要到,回去了大概沒什么好結果,所以還耗著。不敢在對方眼皮底下耗著,卻躲在沒人的角落。李夢梅忽然出現,給了他們一剎那的希望,緊跟著是失望。同是一個世界,人跟人活得不一樣,有些差距是天上地下的,就像速溶咖啡和咖啡館里現磨的。出差的時候,在火車和飛機上,你就能強烈感覺到這種差距,以及差距帶來的傷害。坐了四年綠皮火車上大學的李夢梅,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坐臥鋪,看到臥鋪和硬座的差別,她傻乎乎告訴帶隊的科長,啊,原來這世上真有階級。階級是錢造成的。后來坐飛機,穿過頭等艙通往商務艙,她拿劉姥姥看大觀園的眼神看坐在頭等艙座位上的那些人,那是公子哥兒賈寶玉,還有千金小姐薛寶釵。后來就習慣了,人家有錢唄。更有錢的人據說出行都不用擠民航飛機,有私人專機。那五個人大概是農民工吧。李夢梅打開網頁,輸入“農民工”,跳出一大串詞條和信息。從當初拎著蛇皮袋子,到現在拉著拉桿箱子,農民工已經在我們的時代存在好幾代人了,外形也在隨時代變化。有一種骨子里的東西是沒有改變的。就是對權力和錢財的敬畏。那幾個男人的穿戴打扮、說話口氣,早就沒有剛從土地上走出來的父輩的泥土味。他們已經生長出不一樣的氣息。和城市有點接軌,但不夠,不徹底,似是而非,骨子里還是農民。底氣還是帶著泥土味。就像李夢梅自己,努力念書,走出農家,進了機關,過的是城里人的日子。但潛意識里還是一個農家女兒。只要看到農民模樣的人,就禁不住拿同情的目光去看。骨子里總覺得他們身上應該有一種親切感,內心深處總忍不住把自己預設在和他們同一立場的角度。尤其去大樓那邊辦事的時候,常會看到上訪者在門口和門衛糾纏。她也知道這些來訪的老人、婦孺、殘疾人,背后大多數都有支持者,或者就躲在不遠處看呢。她還是身不由己地產生同情,每次都心酸酸地掃視幾眼。為一種不知道卻可以預想的權勢的欺壓和不公而心生一絲憤慨。有時候她也惶惑,自己不也是權力機構的一個部分?哪怕是最細微的部分,一個螺絲釘,也算身在其中,難道不應該換個立場來維護本身。她為自己的二心而羞愧。世人說女人水性楊花,女子善變,難道不只情感?這樣的念頭,會衍生出一點痛苦。一點點,薄薄的、纖細的,像一縷絲,柔柔地掛過心里的一個地方,不會影響生活和工作。
十一點半了。再有十分鐘就可以下班了。領導還沒回話,講話稿究竟如何,需要怎么修改,看來要到下午面見領導后才能知道。李夢梅上午的工作基本可以畫句號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明天再堅持一天,就可以休年假了。她關閉購物網頁,清除網上痕跡,準備起身回家。如今單位要求嚴格,上班時間是不能胡亂上網的。說是那么說,大家還是偷偷摸摸地上,不過得及時抹除痕跡。
有人拍門。門開著半扇,她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李夢梅有點走神,一個生人。但馬上她就記起來了,是他,樓道角落里,五個男人中的一個。那個擅長說話的男人。他明顯有些猶豫,有些膽怯,試探地看著李夢梅,像一個迷路找不到家門的孩子在求救。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只要能感到一絲溫暖,也愿意嘗試著靠近,希望借此抓住點兒什么,哪怕明知道最后可能會空手而歸。
李夢梅把門拉開到最大。她不是欠債單位,也不是主任或者副職。她甚至和那個單位沒什么關系。這個事情面前,她是局外人。她不用躲藏和抗拒,她和他以及他的伙伴們之間是平等的,她不用設防,可以坦蕩舒展地面對他。是內心的一絲柔軟,讓她和他們有了關系。一種比空氣還稀薄的關聯。因為微弱的一縷關聯,卻讓他們循著痕跡摸索前來。好像她這里有光,有暖,有可以安慰他們的東西。她的眼神里沒有質詢、拒絕、高高在上。她安靜地看著他。這安靜和友好,他大概覺得意外。他也跟著安靜下來了,他本來還有一絲緊張和忐忑,是揣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期待來的吧。因為有期待,而不自禁地緊張。她的安靜、舒展、友善,和平靜眼神里的友好,幫助他獲得了放松。她注意到他本來有些上抬而微微內夾的肩頭,忽然松懈了下來。好像有另外一個他,在他的心里輕輕地放下來了。他有些羞澀一般望著她。可能抱有過一絲指望,這一刻卸下了,他變得輕飄飄的。李夢梅猜想他回去后要面對的那些人、要做出的表情、派他們來的人、等他們回去過年的人。他們要背負一些沉重,這是生活里必須支付的籌碼,沒有完全輕松的生活。生而為人,各有各的艱難。
我不是那個單位的。李夢梅給來人微笑,口氣盡量地中性。她做不出漠不相關的冷,既然互相沒有利益沖突,就沒必要傷害。她暗暗祝福他,和另外四個男人,好起來吧。她這樣大方,以看不見的厚禮饋贈他們。當然只是畫餅,她為這個咬不到嘴的餅而歉疚。你喝水嗎?她問。手抓起了一疊一次性紙杯。如果他不拒絕,她會到隔壁水房為他接一杯凈化后的開水。一杯水對于他要辦的事來說,是杯水車薪的差距。甚至,連杯水車薪的作用都沒有,卻是她所能提供的心意??梢蕴嵝阉?,上午不行,下午再來,人太少了,應該多召集一些來,人多力量大嘛,呼啦啦一群,來了齊刷刷立在樓道里,哪怕不說話,光陣勢也會讓人心煩。你們要不到錢沒法過年,那欠債方也別想過舒心年。年關都要跨對不對。難道讓一道門,把一部分人隔在門外不讓過。她是這樓上的一分子,浸淫機關的經歷,讓她遠比他們熟知這里頭的一些潛在的門道。事實證明,他們是抱著試撞運氣的心態來的。也就是說,他們背后沒有門路,沒受人指點。碰了釘子,猶豫一陣,也就走了,這個年的關,要怎么過,是他們回去后的事。她可以幫他們。她不能幫。念頭在心的浪里翻了個跟頭,就淹死了。她怕把自己牽扯進去。她早已活出了應對生活所必需的世故。
你們不是一起的???他的失望不加掩飾。說完,笑了一下,退出去了。門口空了。李夢梅忽然感覺她把門拉開這么大,是一個錯誤,就像你給別人敞開了一個大大的懷抱,迎接到的卻是一片大大的空。這個空讓她羞愧,為自己的輕浮和毫無價值的憐憫。他,他們,需要的是更實在的幫助。也許就不應該有憐憫。一絲悔意在某個地方爬,觸手是軟的,膩膩的,是熱的。忽然就燙了一下。算了吧。她悄然搖頭。拎起包,蓋上杯子。電腦不用關,下午還得用。孩子該放學了,她要回去做午飯。鎖上門轉身的時候她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樓道,樓道有些幽暗。剛響起過一串腳步,是有人下班走了。還有幾道門開著,門縫里透出的光,讓樓道地板有了一片一片的斑塊。也有人還沒下班。她屬于不早不晚,中不溜兒的。她在單位屬于不上不下,中不溜兒。她的孩子在學校成績也是中不溜兒。她滿意自己的現狀,不好也不壞,讓自己能安心,就挺好的。她穿著不高也不低的鞋,穿過樓道,下樓梯,轉彎。在拐彎的那個角落,五張臉本來是低著的,看到她,他們忽然都齊刷刷抬起頭,他們看著她。李夢梅感覺心里有個大大的氣泡,半透明,充滿水汽,水盈盈的。她不看他們,心一硬就過去了。他們的困苦,跟她沒關系。她只要克服自己內心的那點善良。只是她有點不能理解,怎么他們就這樣看著自己呢?也就是說,她感覺他們看她的目光有些尖銳。好像她欠了他們的賬。是她讓他們在這里流連了一個上午,午飯時分了還不能回家吃飯,大年三十了還不能回家團聚。所以他們的眼里有刀子。他們讓刀刃剮著她的身體。李夢梅有點不敢相信。為了確認,她飛快扭了一下頭,是真的,五個大男人,正用仇恨的目光看她。這目光,他們哀求那個主任或者副職的時候沒有,在樓道里猶豫的時候也沒有。她第一次來拐角相撞的時候也沒有?,F在有了,長在他們的眼睛里,而且在迅速增長。李夢梅加快腳步噔噔噔下樓。她很少有這樣凌亂的步履。她感覺危險這樣近。為什么?疑惑像一片陰影,剎那間籠罩了她。她有些絕望地跳躍著,樓梯之間的臺階怎么這樣多,這樣高,這樣陡峭,人都哪兒去了?這個點不應該是下班高峰期嗎?大樓各個水泥鋼筋空間里的人,會潮水一樣往下涌。這一刻,他們都銷聲匿跡了。難道她的時間出了問題,她錯過了群體出沒可以借助的安全時段?她孤零零的。
最后一個臺階赫然出現。有一只鞋松了,呱嗒一聲叫,她栽倒了。其實甩掉鞋光腳跑也是可以的,固有的生活習慣讓她有了猶豫,她怎么可以光著腳跑。她甚至懷疑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沒有人威脅到自己的安全,沒有任何理由,她沒有和人交惡。就在她彎腰把鞋穿回右腳的時候,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砸在了她的頭上。磚塊呢,還是一塊鐵板,還是別的什么?她克服著腦海里席卷而上的一大片空茫,堅持把鞋穿在腳上,人卻跪了下去,再也沒能站起來。她死后穿戴整齊,沒有任何被搶劫和侵犯人身的痕跡,除了頭頂的一個半開放性創口。所以女公務員李夢梅的死因成為這年春節小城百姓在飯桌上討論和猜測的熱門話題,那熱度一直持續到春節假后才漸漸涼下去。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