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穎倩
大一結束的那年暑假,我回了一趟老家,帶著年輕的盛氣與脾氣。
到家的第一天,久別重逢,爸媽的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像湖面上漾開的波紋。
我向來是喜形不于色的,沉著臉說:“有什么好開心的,又不是沒見過。”
晚上,爸媽早早地睡了,我按照在學校時的作息,快十一點才從書桌前起身,準備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覺。
這個點的村子是極為靜謐的。沒有泛濫的燈光,沒有呼嘯的車流,我打開窗戶,探出頭,外面黑蒙蒙一片,遠處有佇立的野草,樹枝在風中搖曳,四下里一片寂靜。我喜歡這樣的夜晚,像是海邊貝殼里的珍珠,粗糙而真實,不摻一點人工。我意猶未盡,又打開房門來到陽臺,看星星,很快把洗澡這事丟到了一邊。陽臺朝南,我可以看見完整的上弦月,月光絲絲縷縷的,網住了整個村莊。星星又大又亮,像莊稼地里飽滿的果實。在學校,只能偶然見到一些稀疏的星星,寥落,干癟,長勢不好,欠豐收。
觀著,賞著,想著,時間像月光一樣流走,已經十二點了。“再不睡覺,起晚了又要被嘮叨了。”我匆忙收拾衣服,進了浴室,撥開開關,只聽見連續不斷的咕嚕聲,不見一滴水。我有點兒茫然,以為機器也和人一樣,太久沒用對我生疏了。可是站著等了一會兒,再撥,還是沒水,我這才反應過來是停水了。
郁氣一瞬間就上來了,我沉著臉,走下樓叫醒了爸媽。對他們來說,十二點是深夜,是睡眠的井底,我卻自私地敲碎了他們的夢。
媽醒了,迷迷糊糊地問我什么事,然后拿手機看了下時間,而爸只是翻了個身。
“停水了。”我說。
“都十二點了,誰叫你這么晚才洗澡,叫你爸給你打幾桶井水。”媽半睜著眼睛,帶著困倦的聲腔說道。說完,立馬背對著我,繼續睡覺了。
爸沒有說話,利落地起身,穿過客廳到廚房拿水桶。我內疚地跟在他身后,看他打開大門,來到井臺,熟練地從井里打水。
月光下,瘦小的父親弓著腰,雙腿抵在井壁上,腦袋前伸,望著漆黑的井口,專注地放著桶繩,桶落到井面灌進水后,他習慣性地上下掂了兩回,確保桶里裝滿了水。掂的過程中,我聽見井里傳來清脆的叮咚聲,那是他的體力和井水短暫斗爭的聲音,也是一種深沉而古老的、由愛而發的聲音。
水桶被提上來了,立在井沿上,爸望了我一眼,神情獨特,仿佛很輕松似的,我讀不懂,卻久久記得。
“就用這水洗吧。燒一半,留一半,水兌溫了再用。”爸說。
感謝的話我羞于說出口,反而故作不屑。“學校可不會這么晚還停水,這個點洗澡是常有的事。”我嘟噥著。“還是有口井好,不受限制。”怕前面的話傷著人,我又補充說道。
爸沒有說什么,把水桶抬上樓后就回房繼續睡了。
沖完澡躺在床上,爸在月光下為我提井水的畫面卻久久徘徊在腦海里。想起我不止一次任性地叫醒他們,心口不一地用言語傷害他們,卻總能得到他們無條件的包容和幫助。這是怎樣的一種不對等呢?父母對子女總是盡其所能地無限包容和保護,這種付出和感情正像那幽深的井水,流淌在地底下,貫穿古今,滋潤而無聲,延綿而不絕。
睡夢中,我看見那凸出的井口在月光下變成一個神秘的入口,爸從那里,一提一提地,打撈起一雙彩色的翅膀。我戴上這雙翅膀,變成了一只無憂無慮的蝴蝶,翩翩地從庭院里飛出,飛向了溫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