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早春,去江西修水縣。
朋友開車載我去看大山深處的一座廊橋。只是,在去廊橋的路上,我的目光已被山上遠遠盛開的野櫻花給絆住了。
我起先不知是野櫻花,只是看見亂山蔥蘢中不斷浮起一片片粉白或粉紅,以為那是杏花。肯定不是桃花。桃花太艷,氣不靜,不夠野逸沖淡。
那樣的一片片粉色花兒,浮在莽莽蒼蒼的綠色之上,顯得輕盈又清寂。像月色,疑是昨夜月明星淡之時走丟的一片月光,晨曉時沒來得及溜回天上。又像一片蒙蒙的霧——那花開得有云煙之氣,讓人不禁擔心,仿佛風一吹,團團的花樹就會倏然消隱。
我舉起手機,不斷地拍照。車子在深山里的公路上兜兜轉轉,我拍到了各種姿態盛開的花兒。它們或從山頂的巖石上探出瘦瘦的枝丫來,然后疏疏打開花朵,開得又危險又萬眾矚目。或者是密密陷身于深厚廣大的綠色里,倔強地舉出一頂粉色來,仿佛呼喊著:“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它們大多不成片,不是漫山遍野地盛開。它們像村落,一戶一戶的人家,一盞一盞的燈火,自己發光,也遙遙相望。
“那是杏花吧?”我問。
“不是。那是野櫻花。”朋友淡淡一答,絲毫沒有準備向我隆重介紹的意思。大約野櫻花在那里實在尋常。
山下溪水潺潺,山上林木蒼蒼,林間晨嵐彌漫,這些景致似乎都遠勝于野櫻花的開放。
好美啊!我覺得這美里還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勇敢。彼時,山下人家的庭前院后,春氣微寒,桃李尚在夢中。
我喜歡上了野櫻花。像新識一位氣息相投的友人,心底藏著歡喜和珍重。
離開修水時,我依舊是坐車,一路經過高低盛開著野櫻花的連綿群山。我終于憋不住了,跟開車的師傅說起野櫻花,我想探聽更多關于野櫻花的細節。
“山上這么多野櫻花,到夏天,你們上山的話,一定可以采摘許多野櫻桃吧?”我試探著問。其實,我對我的猜想十拿九穩。
“野櫻花不結果子。”開車師傅也是淡淡的語氣。
“啊?怎么會呢!”
“是的,只開花,不結果。”開車師傅毫無跟我爭辯的心思。
我愕然不已,一時接不上話來,只覺得那晨曉時的林間煙嵐漫進了我的心里,心上一片悵惘。這么美,又開得這么早,這么勇敢,竟然不結果!
我想了半天,以我有限的植物學知識開始反駁:“不會不結果的。只要開了花,就一定會結果。否則,那山坡上零零散散生長的野櫻花怎么繁殖?”
“是的,也結果,但果子又少又小,小到沒人看得上,所以在我們這里,野櫻花等于是不結果。”開車師傅向我妥協了。
聽聞此言,我的心像被不小心灼過,有隱隱的疼,不敢再提野櫻花。仿佛一提,一段夢就碎了。
多少年了,我始終只認一個理:春天來了,花就會開;花開了,蜜蜂就會來……然后,蜜蜂會傳粉,雌雄花蕊來相會,夏秋之季花樹會結出甜香的果子。
我向來不會知道:有時,開花也是惘然。
野櫻花,在早春的薄寒里,不管不顧地開,不過是,囫圇著開了一場。
那月色似的野櫻花,那薄霧似的野櫻花,那么輕,那么白。風一抹就碎的野櫻花啊,在早春開成微茫的眼神。
塵世阡陌,徐徐而行中,還有一種風景,就是花會開,但沒有結果。山里的人,早認得了,我至今才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