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宇宙這一概念甚囂塵上,元宇宙的話語建構,體現了以技術架空的方式追求完美的統一性和理想的單純性的烏托邦愿景。元宇宙的烏托邦敘事一方面使解決的可能性以結構性變遷的形式發生,另一方面卻更加犬儒主義地向虛擬現實領域收縮,并且杜絕物理現實對虛擬現實的滲透和干擾。元宇宙中的NFT技術本質是區塊鏈技術的應用,因其所能實現的獨特性和稀缺性要求,成為審美投射的最佳載體。在NFT藝術品強大市場吸引力更深層的神話學符號意義上,個體被新自由主義心理學所馴化的主體性的投射沖動,使NFT藝術品的真正符號意指并非人文主義的個體主體,而是以太幣圈的富豪玩家。元宇宙建立的空想性秩序,不但可能成為對物理現實中社會問題的映射,更可能是社會問題的擴大化和極致化。“元宇宙神話”加重了線上線下區隔,遮蔽了數字弱勢群體的存在現實。技術救世論不僅要抵御來自技術權威和科技巨頭的傲慢,更要遭遇資本動機的挑戰。
關鍵詞元宇宙 烏托邦 NFT 技術救世論
一、引 言
元宇宙算得上是2021年的喧囂中最具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概念了:在扎克伯格宣布將“臉書(Facebook)”改名“元(Meta)”①之后,這個概念一下子打破了其問世后數十年的默默無聞,不僅成為科技前沿和智能未來的代名詞,甚至在各方的布局之下似乎突然有了一舉成為新的平行社會形態之勢。然而,和這種爆熱程度不甚匹配的是,除了“沉浸式體驗”“物理仿真”和“現實增強”等并不新鮮的技術話題再一次被炒作之外,不但元宇宙概念本身并未有更為權威細致的所謂官方解讀,即使是扎克伯格為其專門制作的推廣視頻,除了更像一個VR游戲展示外,也不曾展現出如他自己所聲稱的“技術改善核心人類體驗”和“共同的空間感知”。并且,在眾多互聯網平臺和企業紛紛宣布布局元宇宙之后,也只是出現了資本市場對于VR(虛擬現實)/AR(增強現實)的投資熱潮,并沒有出現更加具有革命性和突破性的技術革新。
盡管這場事先張揚的、關于元宇宙的喧鬧到目前為止最為成功的不過是“臉書”的品牌重塑,但它確實在各個領域引發了討論和關注。這當中不乏極具想象力的探討,其中最為魔幻的是有報道稱可以利用該技術的沉浸式虛擬現實技術,對“社恐”患者進行暴露療法,通過脫敏訓練使其逐漸適應社交環境。這個表面上的“技術拯救”設想很難不讓人想起庫布里克在1972年執導的一部對人性進行深刻探討的影片《發條橙》。影片中的主人公為了逃避懲罰,在監獄參加了一項實驗性的治療措施,該治療試圖通過“厭惡療法”而重塑人格。具體方法是,通過強制性、不間斷地觀看特定犯罪視頻以達到對暴力行為的生理性厭惡,從而避免再次犯罪。20世紀70年代的故事自然和元宇宙沒什么關系,但其中的救世敘事邏輯卻驚人地相似。其最大的不同在于,當《發條橙》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將被以“偽意識”的方式強行給予的社會控制(免于犯罪的構想)進行解構時,今天關于元宇宙的想象卻依舊以一種典型化的能指方式進行言說,以技術為中介、將技術本身“自然化(非政治化)”甚至“神圣化”,用含義曖昧的元宇宙將特殊的社會性模式強加給個體。耶魯大學人類學家麗莎·梅塞里從質疑Facebook的社交理念和投資行為出發,對其所倡導的元宇宙的價值取向表示擔憂。即使撇除這一爭議性,元宇宙甚囂塵上當中最大的問題正是這個被典型化的核心能指的合法性問題,它更像是羅蘭·巴特所描寫的傳播學中的現代流行神話的形塑過程。元宇宙話語以對新自由主義心理學模式下的“自我”的極度肯定而顯得魅力十足,事實上它體現了社交平臺及數據行業對于個體在虛擬現實中所期待的內容的捕捉。那么,元宇宙究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還是資本市場的又一輪炒作?對這個問題的辨析,必須首先回歸到對元宇宙的話語分析上。
二、元宇宙的替代性敘事
只要稍稍多看一些關于元宇宙的鋪墊和描述,就不難發現在故事所帶來的興奮之下是難以掩飾的內容甚至是科技的貧乏。更司空見慣的是,整個故事的敘述方式深深地透露出一種文學書寫中常見的烏托邦執著:現實生存的有限與VR情景的無限,自然個體的局促與AR技術的延伸,物理世界的區隔、紛爭與元宇宙的融合共處無不形成鮮明對照,鮮明得足以讓任何人可以輕易做出判斷和選擇,如同精心設計的商店櫥窗中的場景陳列元素。這些易于理解的二元對立無不提醒人們:《共產黨宣言》對傳統世界瓦解的宣告——“凝固的東西”和其“煙消云散”的結局。只不過這一次,物理世界不必“煙消云散”,也有了新世界的徹底激活——一個全新的開始。哈維生造出來的“創造性毀滅”(Creative Deconstruction)在這里也失去了光彩:如果不毀滅就會有新的創造,那么在原有現實之上新維度的不斷豐富和添加是否真的有可能通向一個更值得期待的未來?還是另一個犬儒式的精神的避難所?
已經有為數不少的學者指出,元宇宙并不是一個多么具有革命性的概念,它本質上只是“賽博空間的一種形式……借助各種ICT(信息與通信技術)新手段,能夠讓使用者獲得更深的沉浸體驗”]劉永謀:《科技界應遠離元宇宙爆炒》,《中國科學報》,2021年12月14日。]。而二十多年來人類在數字化生存方面的狂飆突進,其實早已在實踐方面不斷地體驗著網絡空間和虛擬現實的加速升級。然而,這種科技發展卻在突然之間遭遇了話語改寫。在眾多圍繞元宇宙進行的話語建構中,該概念開始被用來代表一種體制愿景。這種體制以技術架空的方式忽視了社會和人性的一切瑕疵,顯示出對完美系統的統一性以及理想化的單純的想象性意愿。而這一意愿,和之前所有烏托邦建構都不同,它不是致力于對現實問題的改善和解決,而是借助技術制造一個平行世界來假想性地重新安置有缺陷的、難以駕馭的原社會機體。盡管主張者一再高度宣揚該平臺世界與物理世界一樣具有真實性,但由于它在本質上是建基于互聯網通信技術的虛擬平臺,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對現實社會政治經濟問題的涉及,因此顯示出和一切謹慎的社會重塑與改革都不同的進取企圖和狂熱態勢。
出乎意料的是,這樣橫空出世的元宇宙竟然成了2021年尾最火熱的爆點。除了資本力量的不斷推波助瀾之外,學界也成了這個話題的助推者之一。目力所及,它甚至已開始從科技前沿向下沉市場蔓延。究其根本,在信息化大潮中成長起來的全新一代年輕人的青睞是一個理由,更深層的原因則在于,后全球化時期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不斷蔓延導致的對傳統社會聯系形式的懷疑已經彌漫開來。新興的元宇宙命題在所謂的“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混合現實”的論證中得到了鞏固,人們期待它最終能為新的社會形式提供發展空間。如果將撒切爾夫人的名言稍作改動,就會無限接近這場喧嘩真正的底牌:烏托邦沒有替代物,元宇宙也沒有天敵,無論成敗。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不管是什么形式或主題的烏托邦,都顯示出一種表達上的瘋狂和奇異:作者必須以一種極度疏離化的方式來顯示與日常社會(更多的時候是其變形)之間的斷裂。這種日常社會或變形很容易被解釋為某種墮落或無法挽救的災難,而那里,正是烏托邦主義者必須完成自身使命的地方。表面上看來,元宇宙也以類似的方式提供了一種替代性方案,但此方案卻沒能像成功的烏托邦文學一樣在表達和建構之間形成足夠的張力。這種“不對稱”體現出,以信息技術所實現的虛擬場景生產的興起,對傳統烏托邦問題的解決方式正在產生影響:它所決定的結構性變遷,一方面使解決的可能性以前所未有的形式發生,另一方面卻更加犬儒主義地向非(物理)現實領域收縮。
關于這一弊病,弗里德里克·詹姆遜在批判科幻小說的想象作用時分析得極為透徹:“想象的作用則被極度簡單化了,這是因為一種單獨的生產體系或模式已經代替了所有其他的模式,使得烏托邦只需要直接將其廢除便可。在莫爾甚至是柏拉圖那里,只需要廢除金錢就可以輕易地做到這一點。但在今天,廢除金錢所帶來的問題遠比它所解決的要多得多。”][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遜:《未來考古學》,吳靜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79頁。]顯然,盡管元宇宙極力證明自己所提供的“場景為王”的虛擬現實不但不和物理現實形成對立,反而為所有人(這也是需要質疑的一點)提供了穿行于混合現實中更大的空間自由和社交自由,但事實上,對這一主張的證明方式卻并沒有超出詹姆遜所說的“簡單廢除”這一邏輯。《金融時報》記者伊莎貝拉在臉書的元宇宙藍圖出臺之后立刻表示了擔心。她認為,該方案所傳達的信息恰恰是放棄對現實世界的拯救,收縮到虛擬現實的領域進行替代世界的凈化和第二人生的美化。
從另一方面來看,正因為元宇宙宣稱所奉行規則的迥異性,它不得不將自身建構成封閉系統的總體性存在,這就意味著結構自身必須獨立自治和自給自足,杜絕“此處”(物理現實)對“他處”(虛擬現實)的滲透和干擾。“但在現代條件下,它不可能擁有一個沒有任何漏洞的、完全殖民化的社會空間,因此也不可能退回到一個國中國式的空間內。實際上,我們現在所謂的后現代主義正是對這些漏洞的填補(也是具體的全球市場觀點的出現),它宣告了這一類烏托邦幻想的終結。”][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遜:《未來考古學》,吳靜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33-34頁。]
官方主張和路徑之間的悖論所折射出的恰恰是烏托邦實現上的無力。除此之外,該悖論也使得現有的元宇宙話語在所有烏托邦文學首要關注的身體主題上完成的替代性敘事格外蒼白,并為反烏托邦提供了可能。
不論是扎克伯格在元宇宙的推廣視頻中為自己精心制作的數字身體形象,還是電影《頭號玩家》中主人公韋德為自己所選擇的名為帕西法爾的藍白皮膚男孩化身,都傳達出現代主義消費實踐對身體的各種應許和承諾:年輕、健壯、美麗、隨心所欲……永恒身體的古老執念融合現代科技的影像制造技術,使得原本在物理現實中難以消化的烏托邦沖動在所謂的元宇宙中得以實現:這是完美身體的欲望盈余和多余快感的結合,它甚至克服了身體的暫存性困境。
然而,如果我們能回想起福山關于生物技術的過度應用會使自然身體喪失邊界從而失去人性的警告,就應該對元宇宙的“美麗新世界”保持審慎的樂觀:從百憂解和利他林的神經藥理學應用到基因工程的生物設計再到虛擬的完美身體,不能感知痛苦、孤獨、軟弱以及一切復雜性的身體,難道不是對人本身所具有的統一性和連續性的阻斷嗎?并且,這種不依賴肉體而進行的身體圖景的建設雖然擯棄了一切肉體的弊端,卻使得其本身更如同得不到滿足的愿望的鏡像本身,既不能改變現實,又令人沉醉、無法抵抗。然而,正如齊格蒙特·鮑曼在論及軟件化的、輕快的資本主義現代性對于時空價值的降維時所說的那樣,當一切唾手可得的時候,一切都會失去價值。][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第185頁。]隨心所欲的數字身體所給予的是自然身體的自由,還是對游戲般的情境的饜足?蕭伯納在科幻小說《回到瑪士撒拉時代》中所刻畫的正是永恒身體主題的一個反烏托邦結局。而被一再鼓吹的所謂數字身份,不但和數字身體(形象)之間并沒有必然關系,也并沒有給出比數字化ID更多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元宇宙的布局本身是由資本力量來推動和促成的。這使得我們有理由相信:它是一輪投資炒作的可能要遠遠大過一場替代性的社會改革。如果稍微查看一下各類視頻游戲或虛擬世界中皮膚以及裝備的交易情況就可以得知,即便是虛擬現實中的身體建構亦有可能花費不菲。越是隨心所欲,越是吞金無限。凈化美學所帶來的不過是圍繞商品所建立起來的景觀的光暈,它穿透物理的局限直抵欲望的無限。“這也是馬克思教會我們在表面上沒有商品故事的物體上解讀象形文字和深入了解隱藏在經濟語句后面的生產地獄的時刻,就像巴爾扎克教會我們在一堵墻或一件服裝上解讀一則故事或進入掌握著社會表象秘密的地下圈子。”][法]雅克·朗西埃:《圖像的命運》,張新木、陸洵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2頁。]恩斯特·布洛赫在解析商店櫥窗陳列的心機策略時,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在陳列櫥窗的每一個角落都形成夢想……再沒有比櫥窗裝飾人員更理解做這種夢的人了。他不僅陳列各種商品,而且展現人與商品之間形成的誘惑圖像。”][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原理》第一卷,夢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420頁。]元宇宙的想象力,并沒有走得比這更遠。
三、NFT藝術品市場的神話建構
除了VR和AR技術之外,在元宇宙的敘事中另一個已經落地的技術是NFT]NFT是Non-Fungible Tokens的縮寫,中文直接翻譯為“不可同質化的代幣或不可替代的代幣”,事實上也就是數字形式的真實性認證。]。它被宣揚為在元宇宙中數字資產的持有方式。如果說身體主題上的烏托邦失敗還只是資本的饕餮和想象力匱乏之間的不對稱,那么以NFT為代表的“加密掘金熱”就絕對是一波成功的“韭菜收割”了。它將人為制造的稀缺原則推向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荒誕極端——越少越要,哪怕沒有任何價值。排他性占有,就是意義所在。從表面上看起來,它與傳統審美形成了奇異的共振——既高度契合,又極致背離。而這種奇異性,恰恰是它作為現代流行神話符號之所以成功的元素。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如果說NFT的稱法故意制造了一種形式神秘化(后面會再談到。這和它的營銷策略是一致的,是神話符號建立的一個方面),那么一聯想到它和比特幣擁有同樣的核心技術,也就大致能夠理解其本質了。簡單地說,它和比特幣一樣,是一種加密的電子貨幣形式,其本質是區塊鏈技術的應用。而區塊鏈則是一個去中心化的數據庫,它是一種按照時間順序將數據區塊以順序相連的方式組合成的鏈式數據結構,并以密碼學方式保證的不可篡改和不可偽造的分布式賬本。作為比特幣的底層技術,區塊鏈呈現為一串使用密碼學方法相關聯產生的數據塊,每一個數據塊中包含了一批次比特幣網絡交易的信息,用于驗證其信息的有效性(防偽)和生成下一個區塊。從這里可以看出,區塊鏈是一種以分布式計算方式為基礎的(授權)共享賬本和數據庫,其最顯著的技術特征表現為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全程留痕、可以追溯、集體維護、公開透明,等等。這些特點保證了區塊鏈的“可靠”與“透明”,它的場景應用旨在解決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從而實現數個主體之間的信任協作,保證行為上的一致性。并且,和比特幣的無限交易和流轉的可能不同,NFT技術具有不可復制性和不可分割性。也就是說,它更類似于帶編號的鈔票,每一塊NFT編號都是獨一無二的,顯示出最初擁有者的符號銘刻。即使發生了贈予或交換,編號依舊顯示出其最初的所有權,不會發生更改。這種對創作權和最初擁有權的永續性的實現,一下子擊中了現實中作品的即逝性和可復制性的痛處。因此,盡管NFT本身真正的意義是使用數字技術取代傳統方法,以達到降低成本、提高流動性和共享性并減少紀錄的誤差,但在實際的商業策略中,NFT資產所宣揚的最大賣點反而在于排他性的占有,唯一的真實性確認以及“先到永有”的原則——因為對稀缺的擁有權正是社會身份最好的彰顯,更不要說是永不改變的擁有。
2021年3月11日,佳士得拍賣行以超過6900萬美元的價格售出了一幅由數字藝術家Beeple創作的NFT作品,不僅整個藝術圈為之震動,甚至也震驚了全社會。因為在3年前,整個NFT市場的價值也不超過4200萬美元,現在一幅單獨的數字畫作就拍賣出了6934萬美元的天價,而該畫作者在使用NFT進行創作前一幅作品的最高交易金額不過幾百美元。在這無法以任何現實因素支撐的價值膨脹的背后,是NFT技術前所未有的顛覆性,還是市場泡沫推出的神話?這幅名為《每一天:最初的5000天》(Everyday: The First 5000 Days)的圖片,由Beeple在過去13年里每天的畫作拼貼而成。這次交易意味著NFT這種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資產在數字收藏品領域開辟了新紀元。先河一開,NFT藝術的吸金之旅便開始狂飆突進。娛樂明星、商業巨子甚至職業收藏家紛紛一擲千金,為各種普通人難以理解的NFT藝術埋單。波場TRON創始人孫宇晨宣布以約合1050萬美元的TRX購買一個NFT 微信頭像。相比之下,NBA球星庫里花18萬美元購入由馬賽克色塊堆疊而成的NFT猴子頭像就很難算爆炸性新聞了。緊接著,互聯網大廠、時尚品牌們接踵而至,越來越多的品牌在探索將產品NFT化。NFT藝術品交易幾乎每天都在創造新貴。英國12歲男孩本雅明·艾哈邁德創造的NFT“怪異鯨魚”系列數字作品上線兩個月,創造了銷售額約34.4萬美元的奇跡。這又為NFT藝術的賣點增加了更多的勵志性和可及性。
事實上,以區塊鏈為技術基底的虛擬資產并非一直受人青睞。人們最熟知的比特幣也幾經沉浮,爭議不斷。NFT選擇藝術品交易作為突破口有其策略上的高明之處。因為NFT數字藝術不僅是一個比虛擬貨幣更能同時激起資本興趣和審美投射的合適對象,更是一個“舍我其誰”的神話能指。
如果說,歷史上規模化的工業生產與手工制作意義上的藝術創作的徹底分離,恰恰激起了工業生產與消費領域之外的更濃重的審美欲望的話,那么對于藝術作品的獨特性的要求也就順理成章了。瓦爾特·本雅明就曾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批評攝影技術以一種數量復制的工具理性摧毀了物品獨特性的“靈韻”,“物的普遍的平等感”在形式的復刻中得以實現,藝術作品與其真實情境的聯系被破壞殆盡。作為補償,技術便力圖在自身范圍內嵌入審美期待,正如攝影本身變成了藝術創作的形式。數字時代也不例外。于是,NFT技術所能實現的獨一身份確證功能便成了這種對獨特性和稀缺性提出要求的審美投射的最佳載體,哪怕這些屬性本身是被人為制造出來的(收藏史上也不乏人為毀損藏品使其更加稀缺從而哄抬身價的例子)。個人審美能力與其對象之間的關系已經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現實的實踐產生出對于特定審美品位的期待。對這種期待的滿足則是資本樂于涉足的地方。“品味并非以一種毫無危險的、次要的方式涉足愉悅消遣的領域,它甚至觸及了創造社會的可能性。審美資本主義說明了一種經濟的改革,這種經濟在本質上不是有用的商品流通和購得的問題,而是一個服從于審美判斷的吸引力和排斥力的審美空間。”][法]奧利維耶·阿蘇利:《審美資本主義》,黃琰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01頁。]當然,審美屬性本身只是NFT藝術品交易中并不重要卻常常被提到臺面上的一點,更重要的是它的金融屬性。考慮到在最初的交易者中幣圈玩家遠多過收藏家的事實,該屬性已經不證自明。鑒于已經有專業分析文章討論過這一層面,在此就不再贅述,而是將問題集中在NFT藝術品之所以形成強大市場吸引力的更深層的神話學符號意義的討論上。
如果套用羅蘭·巴特的符號學構架來分析,NFT藝術品很顯然構成了一個完美的雙層結構:能指、所指、符號。NFT作為能指自不待言。但它的命名方式杜絕了面向大眾的趨近可能,以字母縮寫的自我指涉的機制隔絕開與指涉對象之間的直接對應關系,制造出一種特定的圈內“行話”以進行身份召喚。這一部流行神話制造的所指和符號相當值得分析。巴特將神話的根本原則定位為對歷史的自然化替換,他將原本的動機改寫成理由。于是,為了銷售意義,卻讓意義本身變成了形式,從而使神話被閱讀為事實的聯系。“允許讀者無知地消化神話的,是他并不視神話為一種符號學系統,而是一種歸納系統。只要有一種等值,他就看見一種因果過程:在他眼里,能指和所指有段自然的關系。”][法]羅蘭·巴特:《神話——大眾文化詮釋》,許綺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1頁。]從NFT藝術的意義構成方式來看,它的所指具有多重含義:獨特性、排他性、首創權和永恒性。不過,這其實只是淺層性的維度。在官方的宣傳中,它們體現出個體對于主體性的投射沖動。但實際上,這樣一種個體主體的完成,不過是新自由主義心理學所馴化的主體性,它以原子性個人作為心理基礎,將個體的自大和欲望投射在NFT藝術的含糊意義上。從更深的層面來看,按照NFT交易平臺的規則,成功的買家需要支付給平臺交易額的2.5%作為傭金。這就意味著,天價交易額的背后,是為數不小的傭金支出。這種高成本的交易方式顯然作為一種客戶錨定方式在進行社會階層區分。也就是說,無論NFT藝術品的第一層所指是什么,它真正的符號意指并非人文主義的個體主體,而是以太幣圈的富豪玩家。這實際上是在號稱平等的網絡世界中給特定身份階層的人賦予了“位置感”,它維持了基于(財富)等級差異的社會秩序。這和元宇宙所公開宣揚的原則背道而馳。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更有趣的并為整個故事增添了諷刺意味的是,成功地以天價售出《每一天:最初的5000天》的創作者Beeple本人也并不看好NFT資產的后續前景,他在交易結束后迅速將所獲得的虛擬貨幣兌換成相應的實體貨幣,迫不及待地享受物理世界中的樂趣。這使得一切關于NFT資產的宣傳具有了諷刺喜劇的效果。“再見,先生們!你們繼續,我先撤了。”
四、技術救世:“超宇宙”是否可能?
所有對元宇宙進行正面推廣和樂觀描述的言談,都不斷地提及虛擬現實和物理現實并非對立或斷裂的關系,認為其“代表了人類社會對融合的深度向往”]于佳寧、何超:《元宇宙——開啟未來世界的六大趨勢》,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第1頁。]。然而,如果認真的讀者希望在他們接下來的論證中看到關于元宇宙是如何促進人際融合或人機融合的充分討論的話,則必然要大失所望了。因為除了老生常談地對于某種從二十幾年前就開始出現的虛擬現實概念進行變相重復外,剩下的絕大多數篇幅主要在鼓吹未來數字資產的重要性和元宇宙中的商機。仿佛任何人只要擁有VR眼鏡或相關裝備,就可以駕駛任意一款數字豪車駛向想去的任何地方,在那里做想做的事情,買想買的東西,成為在物理現實里無法成為的人。前提是,不但需要為獲得的每一項虛擬資產或服務付錢,更需要提前支付購買相關裝置或設備的錢(如果它們也按等級收費,并不會讓人意外)。從扎克伯格推出元宇宙以來,關于它的即便是最具有烏托邦色彩的刻畫(盡管他們一直聲稱元宇宙不是烏托邦,而是現實)始終也沒有超出這種缺乏想象力和深度的游戲式場景,它并不是人類更有前途和理想的新世界,只是另一個財富擁有者可以肆無忌憚、突破一切身體和物理局限、不斷獲得剩余快感的地方。而混合現實的另一邊,不會有任何改變。當然,也可能變得更糟糕。正如一再被援引的《頭號玩家》中的韋德,其在數字世界“綠洲”中的大放異彩并沒有對現實中俄亥俄州的貧民區有什么影響。
“綠洲”是個典型的烏托邦建構,它的名字本身也暗含了這一點。它之所以成為今天虛擬現實的一個范本,很大程度上在于它實現了長久以來烏托邦對個體奮斗的承諾:在一個取締了等級和剝削的世界里,人們不再被按照其社會出身或地位進行評判。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人物,也有可能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英雄。布洛赫對這種與現實截然割裂的空想自由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評:“在被理想化的客體空間中,這種‘信仰主義以其所有變種,開放一種特別自吹自擂的、表面的自由。這是西美爾所謂的與歷史相對的自由,……也是伯特蘭·羅素所謂的與自然及其法則相對的自由。”][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原理》第二卷,夢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33頁。]這樣一個與歷史和自然都相背離的自由烏托邦又如何可能成為人類社會的新的替代方案哪怕是增補性方案呢?它必然首先面臨認識論上的難題。結構主義者認為,所有的社會性場域都是特定結構(們)的表演場。雖然對于結構的認知存在爭議,但這一觀點所強調的認知生成機制和表現機制卻依舊有其意義。同樣地,烏托邦執著于作為一種對特定社會現實問題進行書寫的方式,它的生成方式本身就和特定的現實相關聯。在審美上以“認知抽離”和“間離效果”為原則的烏托邦文學尋找替代形式的努力,也依然是對現實社會經濟結構的批判性反省。然而,元宇宙卻空想性地將其建立的秩序指向了單一性、穩定性和可預見性。這種秩序本身,恰恰是空想的和非現實性的。如果承認物理現實和虛擬現實的相互嵌入,也就必須承認“此處”向“他處”的滲透。從這個意義上說,元宇宙不但可能成為物理現實的一面鏡子,將社會中業已存在的問題悉數反映出來,更可能是其雙向結果的擴大化和極致化。如果網絡空間并沒有合適的方法避免非正義,那么,又憑什么期待元宇宙會有呢?何況元宇宙這樣一個旨在消解一切政治差異的空想性建構,本身就是某種政治價值取向的布展。它再一次將問題帶回到烏托邦文學深層結構上的矛盾之處:“一個特定的烏托邦越是聲稱它和當下世界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差異,它就不僅是不能實現的,更糟糕的是,它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遜:《未來考古學》,吳靜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9頁。]。
偉大的“綠洲”系統并未能解決人機融合的問題,《頭號玩家》也沒有試圖去實現數字烏托邦與現實世界的連接。相反,它在影片結尾處向現實回歸的暗示使得整個關于“綠洲”的敘事像是一個失敗的慰藉。扎克伯格及其追隨者越是強調元宇宙是超越物理現實世界的理想化存在,就越是阻斷了兩者之間的任何聯系。迥異的烏托邦從來只能以絕對孤島的方式存在,更不要說什么融合。
此外,將元宇宙設定為人類未來發展目標的做法將會進一步加重線上線下區隔,使本已存在的數字鴻溝進一步加劇。任何技術的應用,都會導致群體的劃分,“使用”和“不使用”、“訂置”和“不訂置”、“熟練”和“不熟練”的階梯式等級將呈現出無限細分的可能。只有進入這種節奏區間,才能成為有資格的人、被授權的人,共同體的準入門檻越高,被排斥乃至被遺忘的人就越多。科學意識形態所造就的“技術神話”在于將技術自身自然化,忽視它得以應用的社會歷史,從而將其造成的后果自然化且合法化。在用心打造的元宇宙故事背后,這一點顯然被有意忽略了。仿佛每個人都可能以同樣的方式進入這個無限美好的平行世界,這本身就是一種神話。“元宇宙神話”遮蔽了數字弱勢群體的存在現實。“啟蒙運動推翻神話想象依靠的是內在性原則,即把每一事件都解釋為再現,這種原則實際上就是神話自身的原則。”][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頁。]神話意味著將現象背后的動機界定為意義本身,于是意義被形式化,最終獲得了超驗的正當性,它不可被解釋,卻能解釋一切,從而實現徹底的自我推銷。神話并不杜撰,但是會歪曲。數字神話正是“將原本應當被追問形成機制和內在結構的技術移植到了不可辯駁的科學話語上”]吳靜:《第三持存和遺忘的可能:數字時代的莫涅莫緒涅困境》,《江海學刊》,2021年第5期。],由此獲得排他性的話語霸權。這種對未來社會發展的單義式定義已經初見端倪,且在元宇宙的鬧劇中彼此呼應。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即使不考慮融合問題,如果元宇宙并沒有能夠證明自己比史上所有的烏托邦企圖都更現實和更明智的話,那么,認為它僅憑數字技術的功能就可以神奇地解決社會歷史問題的想法完全不切實際。和算法一樣,數字建構本身既是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同時也構成了它的一個維度。它遵循并貫徹物理世界當中業已存在的價值邏輯。這也就決定了虛擬世界從本質上而言并不比物理現實更優化。設計者和實現者的設計意圖、認知水平、價值觀、精神狀態等都會對其產生影響。除非制造方在消除偏見和無意識的成見預設方面付出巨大的努力,否則無論他們創造什么,都會將社會中業已存在的不平等現象悉數反映出來。迄今為止還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法來改善網絡空間中任何一個社區,使其免受濫用、惡意以及其他圖謀的操縱。相反,由于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間距效果,惡意的方式可能更加隱蔽或肆無忌憚,在更大范圍內將人類社會內部所包含的偏見或沖突加劇公開。
從這個維度上講,除了對現實世界問題的映射之外,虛擬現實中等級制的存在可能會更加嚴重。前文關于NFT營銷策略的分析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元宇宙和加密數字資產的推手對網民進行了以資產為衡量標準的暗中區分。更不要說當虛擬生存的全部基礎都必須以相應的軟硬件裝備來維持的時候,這種等級劃分會立刻彌散到元宇宙生存的每一瞬間。更何況,元宇宙在商業上的橫空出世,本身并不是為了未來所進行的技術儲備,而是與其母公司對VR技術和加密貨幣項目的投資有關。根據研究公司IDC的數據,2021年改名后的Meta公司一共成功銷售350萬臺VR眼鏡,占整個市場VR銷售總量的75%。2022年的預計銷售量為530萬臺至680萬臺之間。而這樣巨大的市場利潤不過是元宇宙故事所完成的一個小目標,更大的商機在于加密貨幣。它在斂財方面的狂暴在NFT藝術品交易中已經可以窺見一斑。《新共和》雜志在文章中這樣評價:“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硅谷頂級掠奪者現在談論事情的方式。”
和科技巨頭一力助推布局的情形形成對照的是,這種永無饜足的掠奪企圖正在激起監管部門的警惕。在有關部門叫停Meta的加密貨幣項目后,其加密貨幣部門Diem正陸續解散。相應地,負責元宇宙項目的高管也已離職,元宇宙操作系統“XROS”的研發已經停滯。2022年2月3日,Meta股價收跌1.84%,報294.63美元/股,最新市值8307億美元,蒸發市值2300多億美元。
至此,一場旨在為其投資項目制造巨大應用市場的商業行為基本走到了盡頭,但關于元宇宙和數字技術前景的話題并沒有停止。當技術對于人類社會的推動速度越來越快的時候,它是否強大到足以解決所有問題、背負起救世的希望呢?芬伯格認為,在技術創造者和技術使用者之間存在一個空場,他們之間的交互存在著阻礙。他所提出的方案是想對兩者之間的綱領進行綜合考量。不論是對技術體系內占統治地位的專家還是社會中的用戶來說,綱領和反綱領皆有其價值,都體現出不同群體對于技術本質的思考。而事實上,這種技術內部民主化的想法不僅要抵御技術權威和科技巨頭的傲慢,更要遭遇資本動機的挑戰。不出意外的話,技術救世論的背面正是技術統治論。
可以肯定的是,不論元宇宙存在與否,人類科技發展的趨勢并不會因此而停滯,以算力為基礎的人機融合的可能也在不斷加強。然而,技術神話是否到此就被徹底打破了呢?元宇宙之后還會有什么?對這個問題的真正回答必須回到對技術的批判性認知中,包括數字技術。
〔責任編輯:李海中〕
作者簡介:吳靜,哲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南京師范大學數字與人文研究中心主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德勒茲資本批判視域下的西方平臺資本主義研究”(20BZX011)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