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書

古保祥

我一直覺得草帽是鄉間的最佳代言人。

在上個世紀80年代，草帽一度成為搶手貨，如果哪家有一只草帽，便會成為鄰人眼里的羨慕對象。

那個年代，種地是每天唯一的功課，如果到了夏季，沒有一只草帽戴在腦袋上面，身體就會發出脆弱的信號;沒有草帽的遮擋，陽光便會肆無忌憚地落滿全身，將臉蛋子曬焦曬化，將美好的容顏曬成了焦黑狀。

原野里，陽光下面，鋤頭吆喝著開啟了一天的勞作，锃光瓦亮的腦門上面全是汗水。太陽沒出來之前，草帽在樹杈上權作休憩，陽光猖獗起來后，草帽便被一雙雙巧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來，扣在一個個聰明的腦袋上面。

女人的草帽是嶄新的，空氣中一股子草藥的味道。草帽是用草編織而成，是草就會開花，干燥的草上面依然有花的殘味兒，這些花與草，被鄉下的女人們精心勞作后，便成了草帽的雛形，再經過一兩步深加工，便跑到了農貿市場上接受農人們的無限敬仰。

除了草帽外，還有些有錢的人家，購置了市面上流行的布草帽，這種用布做成的草帽，不是出自人工制作，而是出自流水線上的機器。布是普通的布，做衣服剩下的布，而這些邊角料經過設計后，照樣可以制作出優良的產品。上世紀90年代初，豫北鄉下流行著各種各樣的草帽，如果你到了農家市場，就會看到草帽們在開會，它們競相綻放自己的芳華，想博得農人們的青睞，從而被聰明的人類戴在頭上，風華絕代。

我小時候戴過傳統的草帽，總覺得比后來流行的草帽更加舒坦。草有間隙，會有風從縫隙里劃過，風吹過耳畔，將遠處的流行歌曲如數送入耳朵深處，繞梁三日。如果你戴著草帽穿梭在玉米地里，總會有些莫名的植物們將草帽戳破，有些莫名的動物們從玉米秧上面掠過，沿著破損的洞口乘虛而入，我曾經在草帽里逮住過好些只蚱蜢，更有蚰與蛐蛐，而這些小動物們，通常成了我的“下酒菜”。

草帽不僅遮陽，其實它最重要的作用是遮風擋雨，而遮風卻是草帽的短板，因為風太大了，草帽會被風無情地？掉。雖然有繩子系著，你不要以為你可以阻擋風的侵略，草帽會從頭頂上面滑到后面，繩子卡在脖子前面，風吹過來，一出滑稽劇馬上上演。小媳婦們覺得嬌羞，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卸下草帽，干脆手握著草帽匆匆忙忙趕回家里，當然，結果便是被淋成了“落湯雞”。

草帽最悲哀的季節其實是冬季。夏季它過于繁忙，通常一身傷病;春季時農人要用了，便開始收拾打理它們;而秋季收獲玉米時，草帽照樣能夠派上用場。到了冬季，有些體面的農人們會在最后一場秋雨來臨之后，將草帽認真地清洗，然后藏在房間最陰暗的角落里雪藏。草帽們此時毫無用武之地，它們在冬季里冬眠，聽鞭炮，看落雪，聞年香，巴望著來年春暖花開之時。

而總會有一些大大咧咧的農人們，忙碌了一年，累了，病了，將草帽隨便扔在某個角落里“生蛆發芽”。一場雪砸下來，一場風刮過來，歲月與時間膠著賽跑，草帽便沒了形，裂了，脆了，散了。等到某個黃昏，夕陽西下之時，最寒冷的風肆虐而過后，草帽便化為了灰燼，在風中無助地呻吟哭泣。

我曾經為一只草帽哀傷過。

那是父親用過的一只草帽，父親大病一場，最終有一日撒手人寰，讓我這個做兒子的每每思及便痛斷肝腸。在那個無助的冬季，我認真審視那只受了傷的草帽，上面有父親的血汗，更有無數次的收割與災難。父親戴了三年的草帽，他珍視它，絕不暴殄天物，經父親手中的每一個物件，他都會認真地收藏和對待，如待家人。所以，我決定永久珍藏這只草帽，但世間總有不幸，再精心保護的物什也禁不住時間與歲月的風化，終有一日，回歸鄉里，從箱子里取出了那只草帽，碎了，裂了，永遠組合不起來了，就好像父親走了，遠了，容貌也記不清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總有一只草帽，偉大的草帽，珍藏在歲月的佛龕上面，讓我們景仰、崇拜，然后禁不住潸然淚下。

（編輯??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