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詰

一
先從一個假想的故事開始。如果有一天,我們與距離地球極為遙遠的某個外星文明取得了聯系;又假定,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們只能給這個外星文明傳送嘀嗒嘀嗒的長短脈沖信號,除此之外,無法傳送任何東西供其觀察——現在,我們想告訴這個外星文明有關地球上人類的一切,大家想一想該怎么辦。
這個問題似乎并不難解決。第一步,先定義數字。數學是全宇宙通行的語言,用脈沖信號的長短來定義0和1這兩個數字就足夠了。因為數學規律與多少進制沒有關系,不論是幾進制,得出的數學規律都是一樣的。有了數字,我們就可以告訴外星人許多信息。例如,可以用數字3.1415926來指代圓。
但是,我們很快就會面臨一個難題:如何讓外星人把我們的心臟放在正確的位置?
你可能會說,放在左邊啊。可是,哪邊是左邊?這個問題如果是問地球人,他會回答“你的左邊就是左邊”,但現在與我們交流的是外星人。細想一下就不難發現,我們無法用自然語言準確地告訴外星人“左”和“右”的定義。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難題。
如果這個問題出現在1956年之前,那么,所有科學家都會撓頭。究其原因,那時的科學家有一個共同信念:上帝不偏愛任何方向,在宇宙中,所有物理現象都是鏡面對稱的。如果觀察一個物理實驗,不論是直接觀察,還是通過一面鏡子觀察,最終得到的物理規律都是一樣的。
這個共同信念,在物理學上有一個名詞,叫作“宇稱守恒”。
在1956年以前,宇稱守恒與能量守恒一樣,被認為是物理學中的基本原理,是金科玉律,是共同信念。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共同信念,科學家會告訴你,對不起,我們真的沒有辦法用自然語言讓外星人在“左”和“右”的定義上與地球人達成一致。無論讓他們做什么樣的實驗,“左”和“右”都是完全對稱的,沒有任何區別。
既然說這是1956年以前的情況,那么劇情自然就在1956年發生了反轉。
這可謂一部發生在物理學黃金年代的懸疑大片。
二
事情得從1947年說起。
那一年,實驗物理學家發現,宇宙射線中有一種被稱為“θ粒子”(θ讀作“西塔”)的奇異粒子,它在衰變之后,產生了2個π介子。1949年,實驗物理學家又發現了一個新的奇異粒子,它衰變后產生了3個π介子,人們又把這種奇異粒子叫作“τ粒子”(τ讀作“桃”)。為了后面講述方便,我們姑且把這兩種粒子分別叫作“西子”和“桃子”。
西子和桃子的發現,當然不是什么令人矚目的大事,不同的粒子有不同的衰變方式,就好像人有不同的死法一樣,這很正常,沒什么好奇怪的。但是,接下來,這兩個“子”出了大問題,把物理學江湖攪了個天翻地覆。
隨著實驗的進行,人們發現,西子和桃子除了衰變方式不一樣,其他方面的性質全都一樣:質量和電荷是相等的,衰變所需時間也是相同的,再有,無論何時生成這兩種粒子,它們總是以一定的比例出現。比如說,14%是桃子,86%是西子。這就好像有兩只鴨子,無論用任何方式去觀察比對,它們都是完全一樣的。按理說,它們應該是同一種動物,但問題是,偏偏它們死掉以后會變得不一樣。西子和桃子唯一的不同點,用物理學術語來說,就是在它們衰變后測量到的宇稱不同。而宇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物理量,是可以測量的,而且當時幾乎所有物理學家都秉持著一個信念,那就是宇稱守恒。既然西子和桃子死后的宇稱不同,那當然就不可能是同一種粒子嘛。這就好像有兩只鴨子被我們吃掉消化后,經過精確無比的測量,證實我們得到的能量有所不同,那么這兩只鴨子生前也肯定是不同的動物,因為能量守恒嘛。
于是,物理學家都在盡力改進實驗設備和方法,想尋找西子和桃子的不同點,因為他們堅信,既然它們是兩種不同的粒子,那就一定能找到不同點。然而,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除了衰變后的宇稱不同,兩種粒子實在無法區分。
物理學家們陷入了迷惘和思索之中。這種困境,在當時被物理學界稱為“θ-τ之謎”。
在距離美國東海岸不遠的新澤西州,有一處學術圣地,偉大的愛因斯坦不久前在那里與世長辭,那就是著名的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而此時,34歲的楊振寧和30歲的李政道,正形影不離地走在校園中,熱烈地討論著“西桃之謎”。
這對來自中國的青年才俊根本想不到,一年之后,他們將因此時此刻討論的問題,同時獲得諾貝爾獎。
三
就是在這一年,1956年,在紐約的一家餐館中,楊振寧和李政道突然想到,似乎之前所有證明宇稱守恒的實驗,都沒有仔細地按照不同的相互作用來分類。那么,宇稱會不會僅僅在弱相互作用中不守恒,而在其他相互作用中是守恒的呢?
這里解釋一下什么是弱相互作用。牛頓把“力”定義為物質之間的相互作用,萬有引力是人類發現的第一種相互作用;電磁力是第二種;進入量子時代后,在粒子物理學中,人們習慣性地使用“相互作用”這個詞,而不是“力”。強相互作用就是把質子和中子結合在原子核中的一種“力”。弱相互作用則只作用于電子、夸克、中微子等。
有一種弱相互作用叫作β衰變。1896年,物理學家貝可勒爾發現了鈾原子的放射性現象,92號元素鈾能夠自發衰變成82號元素鉛。盧瑟福和湯姆遜在一年后發現,鈾在衰變過程中會產生3種不同的放射線。準確地說,大自然中沒有線,所有的線都是由粒子組成的。你可能會問,他們怎么知道是3種不同的粒子呢?原理其實很簡單,就是讓放射線通過一個磁場,然后他們就發現,在磁場中,放射線的偏轉方向有所不同,根據電荷在磁場中受力的原理,也就知道了鈾在衰變過程中釋放出帶正電、負電和不帶電的3種粒子。他們把帶正電的叫作α射線,帶負電的叫作β射線,不帶電的叫作γ射線。那么,發出β射線的衰變過程,就叫作β衰變。
在隨后的兩個星期里,楊振寧和李政道設法找來大量有關β衰變的實驗數據,開始動手計算,驗證宇稱是否守恒。這個過程涉及極為枯燥和復雜的數學計算,而且當時還沒有計算機可以作為輔助。最后,他們算出的結果是一致的:數據不足,沒有結論。換句話說,他們驚訝地發現,過去所有β衰變的實驗數據都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宇稱守恒。
這個突破口一旦被找到,后面的事情就如同開閘放水,一瀉千里。僅僅用了一個月,他們倆就共同完成了那篇名垂青史的論文——《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稱守恒問題》,并投給了著名的學術期刊《物理評論》。1956年10月,文章被發表了。
這是近代物理學史上最重要的論文之一。在這篇論文中他們提出,在強相互作用和電磁相互作用中,宇稱在很高的精度上是守恒的;但在弱相互作用中,宇稱守恒只是一個外推性的假設,甚至可以認為,“西桃之謎”恰恰是弱相互作用中宇稱守恒的反例。為了毫不含糊地確定在弱相互作用中宇稱是否守恒,他們必須完成一個實驗,以確定在弱相互作用中“左”和“右”是否相同。
四
論文發表后,遭到了絕大多數著名科學家的反對——要打破一個信念何其艱難。物理學家菲利克斯·布洛赫在看了論文后決絕地說:“如果宇稱真的不守恒了,我就把我的帽子吃掉。”
實驗是檢驗物理理論的唯一標準。對楊振寧和李政道而言,比科學理論更重要的是科學實驗。不幸的是,他們倆都不是搞實驗的。
起初,他們找到了著名的實驗物理學家萊德曼,但遭到拒絕。萊德曼開玩笑說:“一旦能找到一位絕頂聰明的研究生供我當奴隸使用,那我就會去做這個實驗。”這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實驗的難度極高,而且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做一個很可能沒有任何價值,只會反向證實一些人們早就相信的事情的實驗,是不值得的。
這時候,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出現了,這就是他們的中國同胞,足以和居里夫人媲美的物理學家吳健雄博士。吳健雄在物理學史上的地位極高,她是當時全世界最優秀的幾位實驗物理學家之一——有些書甚至不加“幾位”“之一”。
李政道找到了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執教的吳健雄。聽完說明后,吳健雄毅然放棄了和丈夫一起回中國探親的計劃。她已經20年沒有回過祖國,本來連船票都買好了。
吳健雄一頭扎進實驗室,這一年的物理學界注定要掀起軒然大波。
以“毒舌”著稱的著名物理學家泡利,在得知吳健雄正在做實驗的消息后對朋友說:“像吳健雄這么好的實驗物理學家,應該找一些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應該在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我不相信上帝是一個左撇子,我愿意打一個賭,實驗一定會給出一個守恒的結果。”
吳健雄選擇了楊、李論文中建議的一個實驗,就是把元素鈷-60的核冷卻到接近絕對零度,這樣原子的熱振動基本就消除了,然后再用一個磁場使得這束原子核按照同一個方向自旋。如果宇稱是守恒的,電子就會以相同的數量向兩個方向飛出;如果宇稱不守恒,那么一個方向上飛出的電子,將會比另一個方向飛出的電子多。
1957年1月9日凌晨兩點,吳健雄小組做了最后一次查證,實驗終于結束。好多天前,他們就已經知道結果,這次實驗是出于對重大成果的極度謹慎才進行的。實驗小組一共5個人,他們打開了事先準備好的葡萄酒,慶祝一項偉大物理學成就的誕生:弱相互作用下,宇稱不守恒。
6天后,哥倫比亞大學做了一件史無前例的事:為這個實驗舉行了一次新聞發布會。物理系主任在發布會上說:“在某種意義上,一個相當完整的理論結構已從根本上被打碎。”
沒過多久,包括之前拒絕做實驗、腸子都悔青了的萊德曼在內的幾個物理學家的驗證結果相繼出爐,以更加詳盡的實驗數據驗證了吳健雄的實驗結果。
整個物理學界都轟動了,“西桃之謎”終于被解開,這是一個無可比擬的、重大的、革命性的進展。這個實驗也被認為是繼“邁克耳孫-莫雷實驗”之后最重要的物理實驗。當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被以火箭般的速度頒給了楊振寧和李政道,創下了諾獎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當年出成果當年頒獎”的傳奇。
按理說,吳健雄也完全有資格獲此殊榮。許多大科學家都對吳健雄未獲獎一事公開表示了失望。1988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史坦伯格就認為,那年的諾貝爾獎沒有同時頒給吳健雄,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委員會最大的失誤。
由于諾獎甄選資料的保密期是50年,因此在2006年之前,這一直是個謎。后來文件解密了,大家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吳健雄的實驗也有美國國家標準局低溫實驗科學家安伯勒的功勞,但諾獎的評獎規則是最多同時頒給3位科學家,這樣一來,委員會就犯難了,如果頒給吳健雄而不給安伯勒,有失偏頗。他們權衡再三,只好將吳健雄的名字去掉。
到這里,本文開頭提出的那個問題就有了答案,現在我們可以對外星人說:“聽著,你們先制造一塊磁鐵,把線圈繞上去,讓電流通過,隨后取一些27號元素鈷,把它的溫度降低到盡可能接近絕對零度,然后……(此處略去幾百字專業性比較強的實驗描述)。好了,現在你們看到的電流流出的方向,就是我們地球人所謂的左邊。”
上帝他老人家居然真的是一個左撇子,他偏愛左邊。
科學再一次向我們展現了它強大的自我糾錯能力。
所有科學理論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科學理論是有適用范圍的。任何一項科學理論,都只能說其在某個范圍內是正確的。這句話反過來理解會更重要、更有意義——當我們說推翻了一個現有的理論時,其實并不是說現有理論錯了,而只是將現有理論的適用范圍框定在了某個精度之下。
如果未來有一天,科學家告訴我們現在的量子理論是錯誤的,能量守恒也是錯誤的,那也并不會導致我們今天在這些理論指導下發明的手機、電腦不工作了。我們可以跟那時的人們說,對不起,在我們當前的適用范圍內,這些理論會一直、永遠正確下去。在相對論“推翻”牛頓力學的100年后,人類所有的航天器發射依然需要用到牛頓力學。科學精神,讓我們得以正確認識科學理論的錯誤。
(永遇樂摘自新星出版社《讀庫2201》一書,本刊節選,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