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佳

永和九年(353年)的暮春,在那場被永遠記錄下來的聚會上,賓主四十余人雅集修禊,曲水流觴,飲酒賦詩。
在這場聚會上,有幾個人因為沒有寫出詩來而被罰酒三杯,其中就有王羲之的小兒子王獻之。
那一年,他只有九歲。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似乎對作詩沒有太大興趣,喝完了罰酒,在眾人嬉笑怒罵地聊天時,他只是安靜專注地望著父親,觀察父親寫字時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甚至表情,以及他在紙上寫下的一撇一捺、一點一鉤。
他練習書法已經五年。
起初,在父親的七個兒子里,年紀最小的他并未得到垂青。相比而言,才華橫溢的二哥凝之、瀟灑不羈的五哥徽之在書法和性格上更肖“書圣”,王羲之在心里也早已準備將自己的“衣缽”傳給他們。
直到有一次,年幼的王獻之正在練字,人到中年的父親聊發少年之狂,突然從背后去抓他的筆。這可能是很多父親都做過的惡作劇,常常會嚇孩子一跳。可當王羲之抓住兒子的筆的那一刻,他自己卻嚇了一跳——他竟然拔不動這支筆!從此,他一改往日對這個小名“官奴”的幼子的忽視,開始培養他練習書法。
王獻之果然不負所望,他的字越寫越好,以至大司馬桓溫都要請他題寫扇面。他的淡定也讓世人刮目相看,在給名震天下的桓溫寫扇面的時候,筆墨誤落扇上,圍觀眾人均大驚失色,王獻之卻不慌不忙地將墨跡改畫成黑馬母牛,還繪得十分精妙。
回到蘭亭集會上,在目睹了父親寫下最美的書法篇章之后,王獻之意識到,父親的書體已達巔峰,自己實難超越。于是,他決定不僅要繼承家學,更要兼眾家之長,集諸體之美,獨創一體。
他開始學習東漢草書大師張芝等人的傳世之作,并廣泛拜訪當時健在的書法大家,精研各流派的風格。
多年后,向來欣賞他的謝安認真問他:“你的書法與令尊大人的相比如何?”王獻之回答:“自然不同,各有所長。”謝安又道:“旁人的評價可不是這樣的。”王獻之復道:“旁人哪里懂得?”
從形式上看,他的草書既有父親的風骨章法,也有自己的獨創技法,如他往往一筆連貫數字的“一筆書”,與其父的草書就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放下了父親寫字時的拘謹,更具自信洋溢的張力和不為外物所累的逸氣。
只是,為人淡定、寫字飄逸的王獻之,在一個中秋之夜,竟然也會黯然神傷。
這封流傳下來的、傳為王獻之所寫的書信——《中秋帖》,已不知是寄給何人的,僅存三行二十二字:“中秋不復不得相,還為即甚省如,何然勝人何慶,等大軍。”
從字面上已經很難還原王獻之的本意,只知大概意思是,中秋佳節見不到你,我不知道要如何度過這節日,也無心歡慶,只好等大軍歸來之日再一起慶祝吧。
月圓之夜,他思念遠在前線的親友,以致夜不能寐,起床索筆狂書。在戰亂頻仍的南朝歲月,書法家王獻之十分關注遠方的戰事。他不知自己的親友在軍中是否平安,在月影清輝之下是否也在思念這江南的故土?
東晉建立后,雖然由于實力懸殊,偏安江南已成定局,然而愛國將士仍以北伐中原、恢復疆土為己任。故東晉自始至終,屢有北伐之舉。先后有過祖逖、庾亮、殷浩、桓溫、劉裕等人領軍的數次北伐。
王獻之《中秋帖》里所說的尚未歸來的大軍,從年代來看,應該是指太和四年(369年)桓溫率領的第三次北伐的大軍。這一年,王獻之已經二十五歲,正在謝安幕府擔任長史,并未參與桓溫的北伐,卻無時無刻不在密切關注著這場戰爭。因為這場戰爭事關國運,他的諸多親朋好友亦投身其中。
桓溫,這個王獻之孩提時為其題寫扇面的豪杰已然老去,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搏。他請與徐、兗二州刺史郗愔,豫州刺史袁真,江州刺史桓沖一同出兵,其中郗愔駐京口的軍隊是東晉最為精銳的部隊,也就是后來劉宋借以威震天下的“北府兵”。

其時正是中秋時節。
但是,王獻之似乎并沒有在吉光片羽的書信里流露出太多的喜悅之情。
他是個目光深遠的人,十萬大軍在黃河之北,天氣漸冷,衣食難繼,隨時有被切斷歸路的風險。他只希望大軍盡快歸來,他將帶著醇酒前往迎接。
果然,中秋節之后,前燕開始反擊,慕容德與劉當共率兵一萬五千人駐屯石門,李邽以五千豫州兵切斷桓溫糧道。桓溫見戰事不利,且糧食將竭,更聽聞前秦援兵將至,于是在九月焚毀船只,拋棄輜重,狼狽南逃。從此,東晉再也沒有了恢復中原的希望。
面對國事,面對親友之安危,沉默淡定的王獻之也有他深情的一面。
王獻之的深情,除了給親友家國,還給了他心愛的女子——郗道茂,她是他的妻子和表姐,而那位被桓溫奪去兵權的郗愔便是她的伯父。王獻之在十七歲時與郗道茂成婚,夫妻倆十分恩愛,父親王羲之也很喜歡這個兒媳,在去世的前一年還為她寫了《郗新婦帖》。王獻之風流蘊藉,乃一時之冠,新安公主十分仰慕他,便央求皇帝把她嫁給王獻之。東晉簡文帝下旨讓王獻之休掉郗道茂,再娶新安公主。王獻之深愛郗道茂,為拒婚,他用艾草燒傷自己的雙腳,后半生長年患著足疾,行動不便。可即便如此仍無濟于事,為了保全家族,王獻之只能忍痛休妻。郗道茂的父親郗曇已亡,被棄后她只得投奔伯父郗愔籬下,再未他嫁,生活凄涼,郁郁而終。
王獻之曾寫信給她,稱:“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當絕氣耳!”
正如《中秋帖》里所寫,在王獻之的人生中,等待與迎接是最重要的部分。
在王獻之生命的最后一刻,別人問他此生有何錯事和遺憾,他只說了一句:“不覺有余事,惟憶與郗家離婚。”這句話被記錄在《世說新語》里,成為這位深情書法家的最后身影。
魏晉風度,若無深情,終究是紙上涼薄。深情,是魏晉風度的溫度,也是書法的內在精神。
“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誠哉斯言!
(千春詞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蘇東坡的山藥粥》一書,本刊節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