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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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早在戰火紛飛的20世紀40年代,就有一些外國友人長期工作和生活在延安。陽早與寒春就是其中兩位。
先進入延安的是陽早。
陽早出生在美國紐約州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里,因自小過慣了農場生活,他天然地對動物有種親近感,尤其喜歡養牛。上大學時,他一開始學的是醫學,但很快就轉到了康奈爾大學農學院。1941年5月,陽早學完他覺得對養牛有幫助的所有課程后,就休學回家養牛務農。
農場工作繁重,周末,陽早大學時的好友韓丁會前去幫忙,偶爾他還帶著姐姐韓珍和妹妹寒春一起去。韓珍當時在農業安全管理局工作,閑聊時她總會告訴他們一些世界上正在發生的新鮮事,還會帶去一些進步書籍。幾個年輕人一起閱讀、爭論,樂在其中。
1945年,中國抗日戰爭已進入決勝階段。陽早迫切地想要投身到革命的浪潮中去。斯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展示的另一個世界——延安,一直在陽早的腦海中盤桓,他決定去中國看看。
1946年,陽早以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工作人員的身份前往上海。
下飛機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展現在他的眼前:災荒嚴重,街道邊、村莊里到處都是難民、乞丐;不少人伏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甚至默默死去——不是因為沒有救濟糧,而是官員們極度腐敗,扣留救濟糧以獲取暴利。陽早眼看無可作為,干脆辭去了救濟總署的工作,直奔延安。
到了延安,陽早被安排在光華農場。讓陽早欣喜的是,農場里有30多頭荷蘭奶牛。重操舊業的陽早每日賣力地工作,閑暇時,他還認真學習中文,很快就融入了當地生活。
1946年年底,黨中央得到胡宗南部隊要大舉進攻延安的消息,緊急安排全城疏散。一天夜里,聽到襲擊警報,所有人火速行動,陽早他們趕著驢走在最后。不料,一頭驢在過河的時候受了驚嚇,發瘋似的把背上的東西甩下河,掉頭便往上游跑。陽早二話不說,跳進冰冷的河水里搶救包裹。
依靠偵查員送來的消息和沿途村民的幫助,他們躲過了敵軍一次又一次的襲擊,從陜西一路走到河北,后又返回陜甘寧邊區。這趟艱辛又漫長的旅程,帶給陽早極大的震撼。他迫切地想把這一切告訴在美國的朋友,他驕傲地在信中說:“同樣是問路,我們問,老百姓帶著我們走,‘白軍’問,老百姓就不告訴他們,事后還偷偷給我們送信。我們的待遇就是這樣的。”
就這樣,一封又一封信,飛到了大洋彼岸的寒春手里。
和陽早不同,寒春的家境極其優越。母親卡瑪麗塔·辛頓是美國男女同校寄宿制高中的創始人,父親是專利律師。數學家喬治·布爾,測量專家喬治·埃佛勒斯,以及文學經典《牛虻》的作者艾捷爾·麗蓮·伏尼契都是她的家族成員。
寒春熱愛自然科學,大學就讀于物理系,專攻核物理方向。因學術成果出色,“二戰”期間,寒春被召集加入“曼哈頓工程”,參與美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
陽早的來信無疑讓寒春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陽早在信中言辭激切地勸她:“你快來看看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來晚了就錯過末班車了!你那個物理研究,什么時候搞都不遲。”在陽早的多番催促下,寒春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了美國。
1948年,寒春歷經18天的海上顛簸到達上海,又幾經波折,在宋慶齡的幫助下向延安進發。一路上,寒春激動不已,放聲高歌。
一別三年,兩個人乍一看彼此已經有些陌生的臉,怔了一下。寒春率先向陽早大步走過去,出人意料地朝著他的肩膀就是一記重拳,陽早也回擊了一拳。
就這樣,陽早與寒春在延安喜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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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組織上分派寒春、陽早和其他幾個同志到北邊開拓新農場。幾經跋涉,牛拉的大篷車載著他們來到內蒙古的城川,他們在這里建立了“三邊農場”。
內蒙古草原上的風景美不勝收,放眼望去,連綿起伏的山包和漫無邊際的曠野讓人心曠神怡。初到當地時所見的一幕,深深地刻在寒春的記憶里,46年后的1995年,她還把那一幅場景用電腦畫出來,打印后寄給兒子。
但回歸具體生活,他們遇到的困難比在陜北時還要多。在內蒙古,晝夜溫差大,且冬季漫長,晚上睡覺時,只有炕上是暖和的,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毛巾掛起來,不到10分鐘就凍硬了。這里蔬菜很少,只有白菜和苦薺菜。
這里的工作也很難展開,經歷了一系列挫敗后,寒春意識到,要先和蒙古族鄰居們交上朋友。她以請教如何制作奶酪和奶油為由,接觸了住在附近的嘎拉。她們一起做奶油、騎馬、拜訪朋友,嘎拉搬家,寒春挑著扁擔幫她運東西……她們很快就親密起來。

寒春送給陽早的用泥土做的“生日蛋糕”
蒙古族人祖祖輩輩依靠天然食物喂養牲畜,經過幾個世紀的放牧,當地牧場已經相當貧瘠。陽早和農場員工想辦法種植玉米和新品種牧草,改善冬季飼料嚴重不足的狀況。他們還用優良種羊提高本地綿羊產毛的數量和質量,用大型驢、荷蘭奶牛與當地牲畜配種。慢慢地,良種繁殖的觀念被牧民接受,牲畜群體逐漸擴大。
1952年,寒春生下了她和陽早的大兒子陽和平。就在這時,組織安排他們倆去西安東郊閆莊奶牛場工作。在閆莊奶牛場,陽早擔任副廠長,寒春負責奶牛的日常照料工作,記錄每天的數據,監督巴氏殺菌的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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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幾地,物資匱乏一直伴隨著陽早和寒春,但他們都是那種對物質生活沒有多少要求的人。陽早32歲生日時,寒春用泥土精心做了一個“蛋糕”,插上一根根小木棍當蠟燭,送給陽早。陽早覺得很開心,把“蛋糕”捧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打量。
唯一的困擾是缺醫少藥。有一次陽早牽馬時,胳膊被拉脫臼了,但因為沒有條件醫治,他只好忍著劇痛自己扭動胳膊復位。從此,陽早的胳膊再也舉不過頭頂。
“文革”開始后不久,北京的同志去看望陽早和寒春,邀他們去北京做英文譯校工作。在當時的情形下,這么做也是為了保護他們。到北京后,寒春被分配在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工作,享有“外國專家”待遇;陽早則被分配到電影發行放映公司。后來,周恩來總理委托外交部部長黃華看望陽早和寒春,問他們對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兩個人強烈地表達了希望回到勞動生產一線的想法。于是,他們被安排到了農業部門。
1972年秋天,陽早和寒春搬到了北京紅星公社。他們又找回了曾經的激情,一頭扎進農具改進和技術革新中。寒春著手設計了牽引式青飼收割機,不久又設計出擠奶機,使公社徹底告別了手工擠奶方式。
1979年,農機院聘請陽早和寒春為技術顧問。他們帶技術人員去美國考察農場的機械化情況,同行的關海令回來說:“陽早和寒春熟悉機械,考察團收獲很大;但在生活方面也太艱苦了,有置裝費不做衣服,有住宿費不住賓館,只去公園住一晚上1美元的帳篷,過得跟難民似的。省下的錢他們全用來買機械零部件了,還有剩余的回國全部上交了。”
但這樣儉省到極致的兩個人,后來卻把自己多年的積蓄拿出來,利用回美國探親的機會,購買高產優質奶牛胚胎,用于改良中國奶牛種群品質。
20世紀80年代,陽早和寒春一直在農場進行技術改造,試制了管道擠奶設備;又領銜推進“奶牛場成套設備研制、牛場設計和中間試驗”項目,經過5年的辛勤工作,最終把中國在這一領域的技術水平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其中寒春設計的冷卻奶罐,更是填補了國內技術空白。這些設備在中國農機院沙河試驗站運行了30年,直到2016年還在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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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后,社會環境有了一些變化,對于市場經濟中出現的一些負面現象,陽早和寒春很不理解。早年在延安的生活,那里的人和事,塑造了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這種信仰伴隨了他們一生。面對新時代出現的新問題,他們的堅持與狷介顯得珍貴而稀有。他們曾帶頭反對將試驗站土地賣給開發商建高爾夫球場,反對“農業技術轉讓,誰有錢賣給誰”的做法。

1986年,研究如何改進擠奶杯的寒春
從1992年起,陽早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了,還做了心臟手術。2003年12月25日,陽早因嚴重的肺部感染,在北京協和醫院過世。寒春讓工作人員買了最便宜的骨灰盒,把陽早的一部分骨灰埋在位于北京北郊的中國農機院試驗站奶牛場的草地下面。
2010年6月8日凌晨,寒春因腹部劇痛入住北京協和醫院急診室,經搶救無效去世。她留有遺囑,去世后不搞任何悼念活動。
孩子們商量,陜北是父母的第二故鄉,正是在那個地方,兩個人開始了扎根中國、奉獻農學的一生。最終,他們決定把父母的一部分骨灰合葬在陜北和內蒙古交界處的鄂托克前旗的廣袤草原上。
楊振寧是寒春在美國時的同窗、工作伙伴、好友,寒春學到的第一句中國話“這是一支鉛筆”,就是楊振寧教給她的。當時,寒春決意前往中國,也是楊振寧開車送她去車站的。
寒春曾是物理學界一顆耀眼的新星,用楊振寧的話說:“費米作為原子彈研制工作的技術掌門人,做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測量原子鈾的臨界質量,那個臨界質量,就是費米和寒春測量出來的。”但最終,寒春選擇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做一名農牧技術員。
寒春,原名Joan Hinton(瓊·辛頓);陽早,原名Sid Engst(希德·恩斯特)。在陽早來中國的那一年,著名愛國記者羊棗被國民黨殺害,于是他在友人的建議下取其諧音“陽早”為名,以作紀念。當年進入延安的時候,他們是“外國人”“大鼻子”,及至晚年生活在北京,他們被人叫作“老陽”“老寒”,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問題的了。
2004年,83歲的寒春獲得了在中國的永久居留許可,成為第一個拿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綠卡”的人。接受記者采訪時,她說:“我不后悔來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