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啟元

夜幕降臨,曲靜的心里卻漸漸灰色起來。這種不大美好的感覺,在她每次看到黑夜的時候異常強烈。家里的燈雖然亮著,她卻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溫暖。
直到有一天,曲靜一次性吃下了20片治療抑郁癥的藥:她徹底不想活了。一般情況下,這種藥的成人劑量為一天1片,最大劑量為1天4片。母親完全沒有覺察到女兒的異常舉動,曲靜正靜靜躺在床上,藥效還未發作,嘴里開始對母親說告別的話:“媽媽,我要走了……”
母親聽后非常驚訝,又看到了桌子上剩余的幾片藥,當場腿軟,趕緊叫來了救護車去了醫院。
當洗胃管從口腔插進腹部那一刻,曲靜的身體仍像根木頭,她是麻木的,只在內心覺得真麻煩,又要面對第二天,又要很痛苦。因這種藥有調節情緒的功效,部分殘留在胃里的藥物逐漸發揮作用,她隨后又開始不停地笑,“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這么好笑?”
直到后半夜,曲靜脫離危險后,胡文東才接到曲靜母親的電話。胡文東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病房窗外的幾個啤酒瓶,里面插著好幾束已經凋謝干枯的玫瑰花。他非常擔心以后的日子,曲靜再做出過激行為,曲母年齡大了,曲父又去世得早,再出現點意外,不一定能像這次一樣搶救及時。
胡文東轉頭看著病床上的曲靜,內心一陣酸楚,他始終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能患上精神病呢?
當年,胡文東第一次見到曲靜,是在海邊的一家青年旅社。曲靜一身淺紫色的沖鋒衣,黑色的登山鞋,一副朝氣蓬勃的姿態出現在了胡文東的面前,那一刻讓胡文東的情感徹底地淪陷。
在月色如水的晚上,兩人坐在海邊,任海風吹拂著頭發。看白色的浪花,一浪接一浪地向沙灘涌來,打破著夜的寂靜。柔和的月光傾瀉下來,照在白色的沙灘上,灑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上。
海邊亮起的霓虹燈的光線交錯在一起,空氣中飄溢的啤酒味和燒烤味混在一起。他們邊吃著烤串邊喝著啤酒,曲靜給胡文東講述著自己去過的城市、喝過的酒,胡文東完全被曲靜開朗的性格和豐富的閱歷所折服。
從相戀到結婚,兩人的感情一直非常平穩,并未起一點波瀾。今非昔比,曲靜精神狀態出現了問題,本以為是結婚后的生活導致的,可與胡文東分居后,她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母親在客廳里安上了監控器,并守在她身邊照看著她,胡文東也時不時地去看看她。
確實,在結婚后,曲靜遭遇了工作和生活上的一系列變故,心情變得非常消沉,失眠問題越來越嚴重。當時,她以為這是遇到人生低潮的自然反應,并沒有往疾病的方向去想。直到親戚提醒,才去求醫,確診抑郁癥,當時醫生的診斷是單相抑郁。
曲靜在家休養了一年,之后感覺病情穩定,開始重新投入社會工作,甚至有要補回失去的一年時光的念頭,開始不斷地自我加壓。
現實并非像她想象的那么樂觀,她不敢參加社會活動,抵觸任何人。但由于重度的社交恐懼,有很多朋友熱情的邀請也都成了她的負擔。
為了逃避這些邀請,她把手機調成靜音,不再打開任何聊天界面,盡可能屏蔽所有聯系。就這樣,曲靜更多的時間,就是一個人沉默地躺在床上,呆望著天花板,希望這一天能迅速過去。
后來,隨著病情的加重,曲靜被確診為抑郁癥中的躁郁雙相情感障礙,具體表現為患者在心情高漲時躁動,低落時又十分抑郁。
在醫院開的藥只夠一個月的量,從開始對藥物的希望,到一個月后的失望,奇跡沒有在藥物的作用下發生,曲靜的情緒沒有真正好轉,她的與世隔絕感沒有消除,自卑與自我否定依然存在,一切如故。
由于藥物的副作用,曲靜的體重在幾個月里飆升到140斤,驚呆了身邊的所有人。胡文東建議曲靜多運動以防將來得肥胖癥,敏感的曲靜覺得他嫌棄自己,屢屢和他爭吵不斷。一次,曲靜吵急眼之后,一氣之下把病歷本撕得粉碎,把藥都扔進垃圾桶。停藥后,曲靜常常情緒不穩定,經常做噩夢,曲靜靠意志力極力抵抗。
沒過幾個月,曲靜的病情復發了。曲靜總覺得有人跟蹤自己,想害自己,這令她驚恐不已。
經歷了這次舍曲林事件后,胡文東決定與曲母商量,要把曲靜送往精神病院。他覺得在比較急且嚴重的情況下,精神病院或許是第一選擇,因為住院期間可以提供系統和多樣性的治療。
那一晚,曲靜在一片黑色的森林中行走,濃烈的霧氣籠罩著周遭,飄揚的花瓣如同鮮紅的血液泡沫一般緩慢地飄落,在地上留下零零碎碎的痕跡。寒風凜冽,冰冷的空氣穿透她那單薄的衣衫。她不停地奔跑,可身后,一直有一個模糊的身影追趕她,她不知道是誰。
曲靜被嚇醒了,緊緊地抱著母親,放聲地大哭,臉上的汗水還在流淌,她的眼前似乎還可以看到夢境中那片黑色籠罩的森林,在朦朧的霧氣中不斷伸延出奇形怪狀的藤蔓。她終于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大聲地叫喊了出來。
一大早,在沉默的氣氛里,出租車往精神病院走,路旁灌木的葉片上積著厚厚塵土。
曲靜不敢直視兩旁的樹木,這些植被與她夢境中的畫面太相似了。不久后,一座簡易的三層小樓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護士帶著曲靜、胡文東和曲母走進病房樓,打開樓道門,眼前的一幕讓胡文東震驚。一群穿著病號服的精神病患者在一條寬不足五米、長不足二百米的走廊里溜達。有的坐在地上自言自語;有的手舞足蹈;有的被陪護攙扶著;有的在大喊大叫。走廊兩邊是病房,病房里有的躺在床上睡覺。
胡文東和曲母雙目對視,但都沒有說話,他們內心都在抵觸這樣的環境,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精神病醫院實行封閉式管理,醫院二樓是男患者病區,三樓是女患者病區,樓層之間用鐵柵欄隔開,只有醫護人員用鑰匙打開柵欄上的鎖,樓層之間才能通行。平日由男護工看管男患者,女護工看管女患者。男女患者平時是不能串樓活動的,只有每天早飯及晚飯后,樓層間的通道會被打開,患者可前往三層的娛樂場所里活動。
過了一會兒,進來了兩位護士,一位護士把胡文東和曲母叫走了,另一位護士帶曲靜走進更衣室。曲靜脫下休閑裝,穿上輕松而單薄的病號服,戴上標有“精神十六科”的腕帶,穿上一雙藍色拖鞋,曲靜瞬間感到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從腳到頭都變了,變得一無所有,屬于她的只有病號服、腕帶、藍色拖鞋和一副眼鏡。6914556A-053D-447A-AB11-3A2338D57E4B
剛開始,曲靜像大多數新進精神病院的人一樣,哭鬧、踢打,搖晃鐵門,反復申訴自己沒有任何疾病。直到她被捆綁在一間單人房的木床上,整整72小時。她不記得在這72小時中,自己究竟有沒有吃過飯喝過水,是否有人來喂過她,但她終于明白,如果不乖乖配合好好吃藥,如果判定她為躁狂癥的主治醫生不簽字,她就永遠別想走出這扇鐵門。
曲靜放棄了一切抵抗,按部就班地吃藥。她漸漸開始認可丈夫和母親的看法,但在糟糕透頂的環境中,曲靜感覺身邊任何細小的事物都充滿著危險,她本能地想逃離這里的一切。身邊的傷害不僅來源于客觀環境和工作人員,更多時候來自自己的“病友”。
她們看到新來的人比較好奇,所以對她做出各種異常的行為,她每天看著一個個人在她面前瘋癲發狂,而且還可能受到肢體的撞擊和傷害。她的耳邊從來沒有安靜過,她的神經從沒有松懈過,她從來沒有睡過一次好覺。
而且曲靜也從來不敢進入深度睡眠,因為危險隨時都可能會發生。曲靜的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折磨,被環境影響,她感覺自己即將崩潰。醫生護士們從不讓病人接觸任何尖銳器具,哪怕筆也不行,時刻盯著病人的行動以防各種突發意外事故發生。
在醫院用藥后,曲靜終于能睡覺了,但噩夢停不下來,曲靜的幻覺越來越重。醫生不得不對曲靜進行電擊抽搐治療,曲靜的腦袋猶如被千萬條鋼絲牽著走,天旋地轉,痛不欲生。
在這樣的環境下,她只能用內心深處的信念來提醒自己,讓自己一次次地振作起來。這個信念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她一次次地扶起重塑,用僅有的一點點精力和體力來支撐。
住院期間,早中晚都要按時吃飯和吃藥,生活和治療都嚴格規律化,護士把曲靜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上午:起床洗漱、疊被子、吃早餐、運動、做智力練習、聽歌看報;下午:探親,和醫生聊天。
經過幾個月的治療,曲靜康復明顯,胡文東在曲靜住院的每一天,都會買一束向日葵放在醫院的院子里,這個方位也是曲靜通過窗戶能看到的地方。每當陽光照射在向日葵金色的花瓣上,曲靜都會覺得特別心安。而母親會在下午探視的時間準時出現,帶來曲靜最喜歡吃的水果和食物。
曲靜在空曠的原野上無拘無束地行走,她看見大片向日葵,向陽而立,每一株都努力地昂著頭望向天空。她控制不住情緒喜極而泣,縱身跑進向日葵叢中,花瓣隨風搖曳,混雜著泥土漫天飛舞。陽光下,胡文東張開雙臂向她奔來。6914556A-053D-447A-AB11-3A2338D57E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