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長于斯

潘進福

樹是一個地方的標志！樹是萬物庇蔭的一個秘密！

那年初秋， 17歲的我到師范學校讀書，由于初次出門情況不熟，我們幾個背著臃腫的鋪蓋，走了半天的路到達時，分配宿舍的老師下班了。驕陽高照，我們幾個已筋疲力盡，就癱坐在校門里的臺階上——當時那個地方有樹陰。躺在鋪蓋上，抬頭一望，有兩棵挺拔、高聳的柏樹，長得氣勢磅礴，盤旋的虬枝、蒼翠的枝條、古老的樹身，遮天蔽日，半個院子都庇蔭著柏樹的涼意，而較低的一粗枝上，掛著一口“鐘”，猛然想到，電影“地道戰”中那口“古鐘”和這一模一樣！“鐘”掩映在蒼翠之中，一根斜枝伸在“古鐘”里，似乎只要有風，這口“古鐘”會“自鳴”的。

開學典禮上，白發蒼蒼的老校長講到了門前的這棵樹，說這是學校歷史的見證，她的前身是光緒三十二年（ 1906 年）興建的鞏昌府南安書院。他到學校讀書時，柏樹已經是“我的長輩”了！我的父親也曾經給我講過，隴右之地的“武科”就在南安書院舉行！感受文氣氤氳之外，林木的古老，也洋溢出拙樸厚重的韻致。這兩棵樹就是學校之“運”！或許暗示著師范學校“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哲學之韻。我認識學校就是從這兩棵柏樹開始的。他讓我第一次感受到“樹陰”的無私與博愛！那時候，農村的孩子能上一個“師范學校”，是夢寐以求的事。多年之后，從此地的鄉村教師大都是從古柏下走出來的，毫不夸張地說，是他們點燃著上世紀八十年代隴中農村教育的“圣火”。

多年之后，我又一次踏入母校，柏樹已經不見了，那口古鐘也消失了，學校也改名了，真有“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味道！時過境遷，時來運轉。學校轉成“學院”，“中師”這個沉淀幾代人心血、希望、夢想的意蘊，還暗潛生長。“師范”的兩棵柏樹，它永恒地雕刻在我的“心碑”上。我帶著柏樹的常青，帶著柏樹的綠意，帶著柏樹的精神，堅守在那一塊快需要“樹”的土地上。無獨有偶，我分配的一所鄉下中學，校園里零星地長著幾棵樹，說實在連一個避“涼”的地方都沒有，第二年來了一個校長，就開始種樹，校園的角角落落都種上楊樹，為了成活，他讓師生承包“兩棵樹”——為了樹，孩子們利用中午休息，就到附近的小河里用酒瓶子、墨水瓶、瓦罐提水;樹死了，孩子們就傷心地告訴家長，家長就在第二天換一棵，孩子們在樹身上貼著自己的名字。教師也不得閑著。一次暴雨奇襲，傾盆而至，老校長身披蓑衣，聚水澆樹，至今還能記得校長被淋成“落湯雞”的樣子。三年，孩子們和樹一樣長大了！不到兩屆學生，我們校園綠樹成行，林木茂盛，鳥語聲聲，成了一個園林式的學校，群眾驚嘆：“這學校才有人氣，不好不由他！”老校長和我是校友，也是從柏樹下走來的！現在走進校園，綠樹長廊，書聲瑯瑯，生機盎然，人與樹相融。“南有樛木，葛蕾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詩經》里說，我們在這樹下快樂地生長，成為“君子”。那一年，學校有六名學生考上中專、師范，一時名氣大震。

離開鄉下中學，到了縣城，我所在的學校也是依山傍河，樹也成了學校的一景：花木成畦手自栽！但是校門前一棵碩大的榆樹，長得臃腫而富態，慈眉善眼。老樹滄桑，樹身不規則，而伸出的三根粗枝條，猶如傘蓋，中間的主枝，直插云霄！走進學校，對這棵樹頓生敬畏！似乎老樹聲如洪鐘，隱隱地說：“來吧！孩子！”仿佛撫摸著每一個人，真有“樹下論道”之韻味，“靜如蓮花”之佛性。老子的老師常樅病了，老子前往探望，老師問：“經過高大的樹木而小步急行，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嗎？”老子說：“經過高大的樹木而小步急行，不是講人應該尊敬老人嗎？”老師說：“對！”真是樹不言而理自明。樹長于斯，而理明于此。可謂樹猶人之理！在老子的眼中，樹就是人！以樹明理。那些曾經離開母校的，都來一望學校的這棵老榆樹！那一年，學校出了一個“狀元”！

一代文豪的柳宗元在《種樹郭橐駝傳》中，讓一個“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登場，橐駝種樹是“木壽且孶”，故長安富豪“爭迎取養”。“種樹”與“養人”之理不謀而合！孟子在他的治國理念中也寫道：“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將種樹與治國相提并論！在中國詩歌中，樹是站立的一個“人”，詩人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傾訴與樹，被譽為“律詩之冠”的《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中的“木”那是詩人內心孤獨的化身！魯迅《秋夜》中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樹是魯迅此景此情的寫照。祖母曾經指著我們村子里的一棵樹，給我講述一個故事：一個女人跟男人惹了氣，找著一棵樹結束生命，誰知將脖子掛到樹上，摔下去，她以為已經死了，當她緩過神來，竟然摔在地下昏過去了！等她醒來時，看見掛著繩子的“樹枝”斷了！女人說：“樹要讓我活著！”這棵神奇的樹，永遠還活在我們的村子里！有人說：“樹，是村莊的旗幟，是村莊的秘密！”

樹，長于斯！那是在綿延著一個個生命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