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蹄花湯

李志能

“布衣不掩國色”，每一次看到這一句很文藝的話，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那個村里叫“小芳”的姑娘，恰好想到的是此時此刻正在野地里隨風搖曳的春花，還有那些看起來粗陋的美食。它們植根在我的記憶深處，滋味甜過初戀。

其實，美食也是尋常的，就是“好菜來自鄉間，好味源于家常”，具有獨特風味的民間美食。如同樸素的花朵，在尋常的日子里盛開著，錯落有致，不因卑微而倉促自己，認真地開著每一朵花。盡管時光流逝，我還是常常想起過去在郫都區這座老縣城吃豬蹄花湯的往事。

我記憶中的20世紀90年代，郫都區老縣城，白日耀眼的陽光下，斑駁的樓房中，有蛛網般的電線纏繞。所以我不喜歡老縣城的白天，卻常常喜歡它浸泡在夜色里的那一份朦朧，那一份溫柔，每每在這樣的時刻，各種美食的味道就會在空氣里四處飄散。

那些年，在老縣城闌珊的燈光下，望叢祠對面有一家“周記蹄花店”，24小時通宵專賣豬蹄花湯，最受出租車司機和喜歡夜生活的人歡迎。在它外面的粉墻上，書寫著一條醒目標語“天下皆兄弟，同享一鍋蹄”，充滿了一股壯志凌云的江湖豪氣。小店的主人是一個身材肥胖、姓周的中年男子，食客們都習慣地叫他“周胖子”。“周胖子”平時總是笑瞇瞇地在店內忙碌，他的面相慈祥，我個人認為，他就是這座縣城平民生活里那個每天都在門前呼喚“兵娃、軍娃、快回家吃飯”父親形象的代言人。

“周記蹄花店”鍋中的蹄花湯里，永遠都漂浮著細碎的綠色蔥花，燉得粑粑軟軟的豬蹄子，尺碼一直是永遠都沒有改變過的豬腳“43碼”。豬蹄在經過一番火燒火燎、洗刷沐浴、時間慢煨，變得像牛奶、像白玉、像剛剛剝了外殼的雞蛋白，于是升華成了可愛的蹄花兒。用筷子夾起再輕輕地翻轉，看得見那骨肉相連的雪白豬蹄子中間，夾著的一層粉嫩的紅，那是豬蹄子瘦肉的精華部分。再把燉得稀溜爛的豬蹄子夾起，放入麻辣鮮香，在有著豐厚熟油的蘸料里一蘸，然后再輕輕地放入口中，卷動的舌頭就快速地上來親昵擁抱，還沒等牙齒前來相助，從骨頭上滑落的粑粑軟軟的蹄花肉早已順著喉嚨咽下了肚，然后，再對著熱氣蒸騰的蹄花大碗輕輕地吹上幾口涼氣，喝上一口乳汁般雪白的蹄花大豆湯，就會舒服得眉毛顫顫、食指大動、大快朵頤，最后，直呼“安逸”！一碗湯的魂魄，就這樣早已經進入了自己的體內。所以，在郫都的美食江湖上，流傳著這樣的文字描述蹄花兒：“嬌滴滴的水晶皮兒，入口彈牙，一抿即化我嬌羞，筷子一夾抖三抖。”郫都人與蹄花兒之情感，簡直“好纏綿”“好燃瓦”“好牙長”……不錯，杜鵑花確實是郫都的區花。但是，在我的心里，私下還認定了另外一朵花：那就是往往在夜間綻放的豬蹄花兒，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郫都區區花！

我在這座縣城東游西逛的年代，正是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候，同時，也恰好正是這家賣蹄花湯的小店風生水起，生意十分興隆的“黃金時節”。

與這家蹄花湯店的偶然結緣，就是這座縣城的一個出租車司機帶我去的。出租車司機說，他與這個肥胖的中年男人從小就住在德源鎮的鄉下，大家同在一條鄉村道上玩泥巴長大的“毛根朋友”，他說，“周胖子”結婚之后，家里人口眾多，現在，又拖扯著幾個娃娃，生活得十分拮據，只好想辦法解決家里的溫飽問題，重新撿拾起丟了多年的祖傳燉蹄花湯的手藝，在望叢祠對面的竹林邊支起了一個偏偏棚棚，開起了“周記蹄花店”來維持生計。

同樣是在這家“周記蹄花店”里，在這座縣城著名詩人曾老師的帶領下，我與幾位文化人共同編寫《千年古蜀都·郫縣人文卷》一書，因此而走進了這座縣城文化人的圈子。俗話說，“文人相輕”，不過在這里，我倒真沒有感覺到。在每一次的編撰工作會之后，大家都喜歡坐在“周記蹄花店”的天井里吃飯，感受著黃庭堅的那句流芳千載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意境。我們在這里曬著和煦的陽光、感受著溫柔的清風，傾聽著竹林內那竹葉隨風起舞的“沙沙”聲響，混合著新鮮美味的菜肴，尤其是在每一個人面前都擺放著一碗雪白的蹄花湯，再加上剛蒸好的、熱氣騰騰的瀝米甑子飯，稠稠的米湯，每一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或許就是這一碗雪白的蹄花湯，或許就是眼前的這一切，讓人變得溫軟通泰。每月一次，編撰組的人在這里聚會，相互討論文稿，喝了這一碗蹄花湯后，大家差不多都真誠地相互贊揚。

后來，編撰組完成了書籍的編撰工作，在解散前夕的一天晚上，編撰組的幾個人又聚集在一起，那天，大家吃喝得無拘無束，“周胖子”得知我們完成了此項文化編撰工作，還特地端來了幾個涼菜讓我們下酒。等我去結賬時，“周胖子”在灶堂前揮舞著鍋鏟大聲武氣地說：“這頓飯，我請了！盡管我沒有啥子文化，但我喜歡有文化的人，你們都為郫都區的文化工作做了這樣大的貢獻，讓我也盡一點兒小小的心意。”

真的，蹄花兒的存在就是一種牽掛，蹄花兒的存在就是一種召喚，就是因為有了這個讓人心心念念的蹄花兒，郫都人的夜生活才多出了一份精彩;就是因為有了這個讓人牽腸掛肚的蹄花兒，郫都人才又多了一份美妙;就是因為有了這個讓人魂牽夢繞的蹄花兒，在郫都食色男女的故事里，也才多出了些許如蹄花湯一般雖濃稠卻很淡白的曖昧。

其實，待啃完蹄花兒，連打幾個“油漉漉”的飽嗝，心情簡直不是一般的爽！就如朵朵嬌艷的蹄花兒在心中盛開！甚至在心里會產生這樣的浪漫想法：倘若餐桌上頓頓有蹄花兒，大千世界必定一片和諧！所以，切莫鄙視那些，為尋找一根根新鮮帶筋的蹄花兒而四處奔波的人，不要以為吃貨的一生就是在碌碌無為、浪費生命，其實他們才是真正參透了人生的高手！

編撰組解散之后，我還是隔三岔五地到“周胖子”的小店里去喝上一碗雪白的蹄花湯，尤其喜歡在夏天的夜里去一趟。這樣一趟行程，幾乎要橫穿過了大半個縣城。

有時， 看著煤炭灶里的火球滾動，“周胖子”在鍋邊揮汗如雨，我就想起鄉下的父親、母親，想起了他們在稻田里栽種或收割的瘦弱身子，我突然明白了這一粒粒大米為什么那么雪白，原來是在經歷了風雨雷電的洗禮，也有著農人們辛勤汗水的浸透。

我之所以還喜歡在夜里去“周胖子”的店鋪里喝這一碗蹄花湯，一方面是那時我還在廢寢忘食地寫文章，一旦絞盡腦汁寫累了，在現實生活中就容易疲倦。還有一個不好說出口的原因，是因為店里經常出現一個白衣白裙、面容嬌好、膚如凝脂的年輕女子，深夜里她常常在這蹄花店里端坐著，優雅地喝上一碗蹄花湯后就離開，細看她的面相，就像電影《窗外》女主角那樣純情，美得無法復制，是那種讓人生不出一絲嫉妒的美，看得我是如癡如醉，我只是單純地喜歡著她的美。

我越發殷勤地到“周記蹄花店”去喝上一碗蹄花湯，和那女子見面似乎是一種接頭暗號。后來我的情感陷入很深，盡管每一次只能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但我心里卻依然慌得不行，仍舊樂此不疲，這才知道原來是暗戀上她了，卻從來沒有找機會開口搭訕。直到有一天夜里，一個戴著頭盔，駕駛摩托車的青年男子來接她，她坐在男子后面緊緊摟住他的腰，還發出歡樂的笑聲，摩托車“突突突”風馳電掣地絕塵而去，消失在昏沉沉的夜色里。我踉踉蹌蹌地起身離開，如遭雷擊。那一次“魂斷藍橋”的單相思，沒想到是在蹄花湯店發生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光顧過這小店。

而今，“周胖子”的“周記蹄花店”，在舊城拆遷中已經消失，早已是歷史，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在原址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新樓，但是，在我的記憶里，有時也縹緲如宋朝夜市上的燈光，不時在腦海之中閃現。

但那一碗香濃暖胃的雪白蹄花湯，至今還在我的血液里長久地存在著，尤其是在寂靜的深夜里，我隱隱約約聽見了血脈里的流淌聲……A6A77BEC-91F0-4A9C-8098-08C871332F1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