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瑩

一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一首歌唱醉了所有在河邊長大的華夏兒女。即便,歌曲里的河,并非是自己家門前的那條,但它就是這么通靈與神奇,讓每個人想起自己像岸上的水草一樣,喝著大河的乳汁長大的日子。亦真亦幻,亦濃亦淡,所有關乎甜美、創(chuàng)傷、柔軟、豪放的情感都堆疊在心窩。
我家就住在遼河邊,風吹稻花,香留兩岸。我是聽著漁家號聲長大的,也曾細數(shù)過船上升起的白帆。
“吃了遼河的水,這輩子就留下了遼河的根”,這是父輩人對后人的箴言。
河邊上長大的人或許都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不管離家多遠,終其一生都不會走出這條河的臂彎,不管是否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只要沿河邊走,遇到的似乎都是親人。
從空中俯瞰,這條俯臥在中國東北南部地區(qū)的大河,輕盈如玉帶,堅韌如蠶絲。千百年地蜿蜒流淌,從來沒有過懦弱彷徨,一路爬山越嶺,一路風塵仆仆,穿行1345公里,我眼中的遼河是極富中華傳統(tǒng)美德的母親形象的——慈祥、純樸、堅強,秀外慧中。
我親眼見過她作為母親,哺育兒女時的溫柔、和善與慷慨。
每年春耕時節(jié),萬千良田、人、畜,在干渴中齊刷刷地迫切期待遼河水的滋養(yǎng)。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儲蓄,待水質酸堿適中,遼河開始開閘放水,所有的干流、支流貫通,溝渠飽滿。遼河,將積蓄的飽滿的乳汁,以母親之名、以良善之心、以女性的溫暖、以骨髓里的力量,叩響兩岸枯萎的鍵盤,喚回生命的氣息。龜裂的土地,開始柔軟、潤澤、生色,不需多日,兩岸的禾苗在母愛的養(yǎng)育下翠玉生煙,囤積著幻滅與重生,激情與希望,一切都包裹在豐盈、滋潤的水色里。
當然,作為母親,她也有遇到侵犯時的潑辣驕橫、偏執(zhí)和倔強,她暴怒時可以挾泥卷沙、泛濫成災,甚至淤阻河道、干涸斷乳。
我也曾目睹過遼河洪峰到來的彪悍。順著風來的方向,隱約聽聞鐃鈸聲聲,馬蹄竊竊,極遠的又是極近的,在云天之外,又在耳鼓之間。這是遼河在醞釀她發(fā)怒的情緒。遠遠地,河水看似從遙遠天邊挾著涼風,吐著白沫,卷著旋渦,以千軍萬馬不可抵擋的態(tài)勢席卷而來,那一雙充滿神力的手掌,揮舞著充滿無窮力量的白水袖,沖破一道道障礙,所到之處,莊稼、房屋瞬間湮沒。
災難中的遼河子民,對遼河的洪澇充滿了哀怨,而當水退云散后,遼河依然緊緊地懷抱村莊,低首俯臥,舔舐自己的傷口。有多少人知曉,其實,遼河中下游地區(qū),水資源短缺是十分嚴重的,干旱季節(jié),遼河水位下降,遇到窄而淺的河道,撐著伶仃的木船或踩著搖蕩的浮橋就能過去。即便如此,她寧愿將本色的肌膚,裸露的胸膛坦白在白亮亮的日光里,無所謂繁華與蒼涼,只需要空曠與粗獷,只要足夠的豁達與坦蕩就好。呼吸不減,孕育猶在。只要有一絲乳汁,仍然灌溉兩岸的土地,滋養(yǎng)人、畜生生不息。
這個時候,我覺得她更是一位母親,一位懷抱歷史、懷抱歲月、懷抱眾生的母親。
二
遼河進入遼寧地域,途經(jīng)鐵嶺、沈陽、鞍山、盤錦、營口。循著時間的段落觸摸下去, 無論是“一朝發(fā)祥地,兩代帝王都”的古城,還是“載金水,淌銀路”的馬蓬溝,還是帆船林立、商賈云集的牛莊、田莊臺、沒溝營,在這些古城古鎮(zhèn),當我們撫摸歷史留下的斷壁、殘垣、磚瓦、陶片,這些不易被時間侵蝕的東西,總會為我們點燃遼河兩岸的炊煙和漁火。
沿著河,蹚開滿河床的故事向前走,空空蕩蕩中仿佛是在夢里。陳列館里先祖手捧的“碧玉龍”“之”形紋的夾砂陶器的物件,傳說中唐王東征、螃蟹搭橋的故事,以及今日依然留存的幾十里河岸商埠碼頭遺址……一切的一切,沒有誰能離開這條河的滋養(yǎng)。
有時,站在邊堡、驛站、墩臺遺址前,我總是想象幾百年前遼河兩岸的景象:有明一代,遼河兩岸物華天寶,沿遼河聚居的人煙漸稠,社會漸興,百姓生活安定、祥和。這讓散居在馬背上的蒙古與女真各部十分欽羨,一直覬覦中原這塊肥肉,于是不斷挑起戰(zhàn)爭。甚至可以想象到沿遼河筑起的遼東邊墻上,獵獵旌旗,烽煙四起,女真人努爾哈赤親帥大軍揮師南下,強占遼河壕塹,直取廣寧逼近山海關,輕取遼西四十余座城池……可見當年兵家必爭之地的遼河流域是如何的險要。
但我還是更仰慕遼河的母性情懷。
遼河,飽經(jīng)戰(zhàn)爭之苦,承載著榮辱悲歡,承載著苦難貧窮,更承載著靈魂和信仰。
南滿鐵路未竣工時,外來生活用品、境內糧豆葦草、戰(zhàn)時軍需物資的運輸都落在這條大河的臂膀上。《中英天津條約》要求增設牛莊(后改為營口)為東北唯一開埠之地,之后,營口發(fā)展成為東北首個港口,遼河水上航運迅速興盛。南起營口、田莊臺,北達鐵嶺通江口,上行雜貨,下行米谷,直通天津、煙臺等沿海口岸。遼河,不僅僅承載內外的運輸,她以其博大的胸懷庇佑了因戰(zhàn)亂、戍邊或逃難的平民在這里聚居成群落。外來人口的涌入,小到吃穿、娛樂,大到生產(chǎn)、生活、習俗,遼河以最大的懷抱接受各種外來文化的影響,兼容了諸多域外的文化元素,儒、釋、道思想在這里競相傳播。民風民俗兼容了滿漢的遺風,經(jīng)過長時間的淘洗、打磨之后,又孕育出濃重地方氣息的遼河文化與文明。
遼河銜接著省內外、國內外,不停地把懷里的村莊帶到遠處,又將遠處的風云際會帶回給村莊。從某種意義上說,一條河流所帶走的和留下的是等同的,一個地域的繁榮發(fā)展,無論怎么變化,濃郁的地方特色、民間習俗始終離不開遼河屬性。
三
人們通常用“滄海桑田”“南柯一夢”來形容世事的變化無常,而在河流兩岸感受到的無常,遠比其他地方更大、更迅速。
流淌在河中的云霞、樹木、倒影,終究都要流到哪里去呢?相對于這片土地,過往所沉積的也并非全被河水帶走。
每次,我走在遼河岸邊,總覺得雙腳不是落在了泥土之上,而是置身在偌大的水晶場。這里有藍天、白云、碧波,波光里,可以看到偌大的公園與園林,看到巍峨的樓群和寬闊的公路,看到整齊的屋宇與生長蓬勃的植物,如果再耐心一點兒,還會看到花園里繽紛的花卉,林蔭里幽長的石板路,甚至屋脊上的青瓦、欄桿上的木雕……恬淡水潤的氣息裹挾著葦草、灌木的香,在錯落有致的條形田中吞吐,水禽和候鳥爭相在這兒棲息繁衍,無論繁花似錦,還是霜染疏林,大地時時鋪展的,是無邊無垠的希望。
在遼河岸畔小住,無論是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會感到一種別處享受不到的生命之美、寧靜之美。無論哪個清晨或是黃昏,且安心地睡著,有濕濕的風帶來幾分清涼,河風的微涼里,時時夾著鳥鳴,是特有的生活意趣。
如果有誰認為這里只有安逸的生活,人們守著水資源無比豐厚的河流,春播一季種,秋收一年糧,晨撒一束網(wǎng),昏拾一簍魚,慢慢地打發(fā)慵懶的日子,是大錯特錯的。
習慣是延續(xù),也是傳承。
我們的祖輩繞著遼河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墾荒或漁獵,開田辟地,將蒼莽的大河灘涂改造成今日的錦繡田園,每一滴血和汗都灑給這片廣袤的土地和豐美的水草。
我想,作為今天的遼河人,我們是牢牢地遺傳了祖先的勤勞與質樸的基因,爽朗的笑容,熱辣辣的眼神透著干練、熱情。我們也思“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但我們更執(zhí)著于腳下的熱土。也跟祖先一樣在獨特的季風性氣候里,像鹽堿灘上長出來的堿蓬、蘆葦桿,越是在料峭的風中越是卓然挺立,骨子里總透著那么一股倔強和豪氣。或許這就是我們這些生活在遼河邊的人的氣質,也有人說這是遼河的個性,是遼河的情懷。
河水湯湯,古老的河流在不同時代的渺遠綿長里,生生不息、不知疲憊地流淌,究竟流逝了多少蘊藏?忍受了多少孤寂?只有岸上一樁短短的界碑告訴人們,日久,他鄉(xiāng)既是故鄉(xiāng)。有時,我看著眼前的遼河,看得久了,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敬畏,也感到無比孤寂。為這位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戰(zhàn)火、無數(shù)次別離、也無限滄桑的母親感到孤寂,沉重又潮濕,誰來擁抱、慰藉我們的母親?
近日,聽聞建設遼河國家公園的消息,實在振奮人心。在遼河創(chuàng)建國家公園,把遼寧境內的遼河流域主要源頭、干流及河口區(qū)域保護起來,讓我們的遼河不再覺得孤獨,不再覺得只是獨立支撐,有兩岸人民和她一起奔向未來,也許,這是遼河兩岸的人民給母親河的最美的一次獻禮。河的滌蕩與灘的沉積,沉淀出墾耕漁獵的生活本態(tài),而在悉心的構建與保護中,城市不斷地成長、發(fā)展,人們累積著幸福,聞著青蔥的稻香、聽著汽笛的喧囂,而后,遼河,以乳汁之名,一如既往地養(yǎng)育著兩岸的人民和一個個樸素、美麗的村莊。
當古渡成為一種記憶,炮臺成了紀念,城墻成了尋找,而遼河水,始終以其不懈的奔流,從遙遠的昨天奔向遙遠的未來,磨礪豁達的豪氣,培育豪爽的個性,創(chuàng)造頑強的精神,這流淌,是磅礴也是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