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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一切

2022-06-09 01:37:38田耳
天涯 2022年3期

占文開車去往郊區,一路聽的都是十多年前的歌。車開至一截施工中道路的盡頭,前面是一片菜地,仍然種菜,凼肥氣味四溢。他下去拍些照片,拍道路和菜地間倉促連接的那條縫隙。結婚的到來,跟占文從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樣。以前,當他還是少年郎,身體發育,開始暗戀女孩并憧憬未來,以為婚禮應該是、必然是、一定是人一生的高光時刻;從籌備到婚禮正式舉行,之間必有一整段幸福的時光讓人沉浸其中。事實上,這一陣家里矛盾集中迸發,他和碧姍,碧姍和父母,父母和他,當然還有碧姍的父母幽靈一般纏雜其間,像集束炸彈在他頭皮反復爆炸。占文每一天東扶西倒,左支右絀,心驚肉跳。稍有空隙,他油門一踩就去往郊區。其實郊區也變了味,他找不見以往城市與鄉村之間自然生成的過渡地帶,但因基建施工,郊區斷頭路特別多。最近,占文熱衷于拍攝各種道路的盡頭。按說所有的道路應該都是連通的,都是通向北京或羅馬,事實上,郊區很多路會突然中斷。占文拍下這些盡頭,發到QQ空間,沒什么意義,只是自己喜歡。稍后占文又在空間發圖,九宮格缺兩格,取消對稱,然后回車里發呆。他又想到結婚在即,樁樁件件的事情待辦,記事本里逐條劃線,此時的發呆顯然不合時宜。

正這么想,電話就響,占文默認這電話是重要的。拿起一看,四人標注為“推銷”。此前看到的標注都上百人,至少數十,以致他一直以為十人以下的標注不被顯示。電話一接,是女人的聲音,似乎被人秒掐成習慣,語速較快。她介紹自己是“大地紅婚慶公司”業務經理,名叫邱月銘。“……銘記的銘。”她強調。

這段時間數家婚慶公司打他電話,不出意外,婚姻登記時泄漏了信息。占文并不奇怪,在他看來,不泄漏的那都不叫信息。此時他愿意多聽邱月銘說幾句,只是因為他不想假裝忙得氣都喘不勻。

“咱倆小學同級不同班,肯定見過。我現在換了名字,讀小學的時候叫邱碧英,土不土?但我主要認為,‘碧’是個臟字,碧英讀快了聽著像是‘病’,太不好……”

“呃,這個字用得很多啊……”他想起自己未婚妻,碧姍。

“字是常見字,而我有不少忌諱,像得了強迫癥。”

“認真的人才容易有強迫癥。”

“戴先生,你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以前讀杜田小學,每次元旦晚會我都跳舞,每次都是我們133班的領舞,有印象嗎?”

他再次回憶。小學時元旦晚會是女孩們的天下,每個班至少出一支舞,每支舞都會有領舞。那時候跳舞的女孩撲腮紅,眉心點印度痣,他沒法從大同小異的妝容中拎出單個的誰。

“那你至少認識邱世高,我是她妹妹。”

邱世高他沒法不認識。以前杜田小學周一早上升旗,記大過和留校察看的學生會被拎到主席臺示眾,除了校長和老師,邱世高上臺次數最多,他總是神情自若,所以綽號就叫“校長”。在杜田小學,既要認識校長也要認識邱世高,誰若不把邱世高當成校長敬著,那將是一種潛在的危險。

那時候占文悶聲不響,是最不敢惹事的小孩。越小心越撞鬼,他讀三年級時,一次走到學校后門的醬油廠,一堆高年級學生坐在地上,圍成一圈。占文湊過去看,地上有凌亂的撲克牌,還有皺巴巴臟兮兮的毛票。他知道這是打牌,頭一次見到牌打完一圈,你把錢給我,我又給他。他忽然想到這是怎么回事,嘀咕一聲:“賭博噢。”

正要走,后面一個聲音把他叫住。

“你剛才說的什么?”等占文扭頭過去,那人又問,“你是哪個班的?”

這時占文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首先記起他的綽號,然后才是名字。他知道自己今天撞邪,惹上不能惹的人。他閉上嘴,頭腦中浮現思想品德課幻燈片里錚錚鐵骨的革命烈士,讓嘴巴閉得更緊,沒想邱世高并不作出下一步的反應。邱世高牌一打,幾乎忘了占文的存在,只是占文懾于“校長”威名,竟不敢擅自離開。那一圈牌,邱世高當莊家還贏了不少,正把毛票一張一張抻平。旁邊有個小孩提醒他:“這個小屁股,你打算怎么教訓他?”邱世高蘸著唾沫點數毛票,頭也不抬:“現在知道閉嘴了?以后也少管閑事,懂嗎?”占文趕緊應了一聲。

邱世高又說:“快滾蛋!”

那年冬天多雪,教室沒暖氣,每個小孩提火籠上學,成天捂著以防長凍瘡。一天中午,占文走到薛家巷過街天橋下面。一個正玩雪的小孩扭頭看見他并說:“你站住。”占文認得他。

“我認得你……”與此同時邱世高努力回憶,“那天我從橋底下走,你站在橋上面把兩條腿跨開,讓我鉆你褲襠。”

“不是我干的,我只是看過你和他們打牌。”

“是的,你看過我打牌惹了我輸牌,所以我有必要懲罰你。”邱世高似乎很開心,把占文拽到路邊雪堆前,又捏了一把雪。

占文辯解:“但當時你贏牌了。”

“是贏牌了啊,那就請允許我要懲罰你,要是你不搗亂我會贏更多。”那一坨雪便從占文后領子灌了進去。

占文想掙扎,同時又在安慰自己:這算什么呢?小伙伴嬉鬧也會相互灌雪,不但灌進衣服領口,有時候還灌進褲襠,所以很多小孩都知道,身上最不扛凍的地方是小雞雞……占文忍耐著雪塊在背后融化,等著邱世高再次地說,快滾蛋。這一次,邱世高卻說:“不行,這顯然不夠。”他身邊有個小女孩,在雪堆里摳摳巴巴,挑出一些沒被浸臟的雪塊捏成球。“她是我妹妹,正在給我捏子彈。知道嗎,等下我有一場大仗要打。”邱世高跟占文介紹,那一刻他忘了占文正被他施加懲罰。邱世高問那女孩:“有沒有帶玻璃瓶子?”

小女孩隨手掏出一個。玻璃瓶小得不能再小,本是裝青霉素鉀粉劑的藥瓶。在醫院上班的人都搜集這瓶子的膠蓋釘搓衣板,瓶子洗一洗成為小孩的玩具。有這種玩具的小孩會變得大方,到處送人。“瓶子里裝上雪,燒開!”邱世高吩咐。小女孩照做,把雪灌進小瓶,摁緊,再灌,再摁,然后將小瓶放進火籠。小女孩的火籠是篾殼的。學校里最常見木格火籠,也有鐵皮火籠,篾殼的最舒服,但很少見到。雪很快變成水,發出微弱氣泡音,占文卻聽得清晰。他意識到這是要干什么,他在電視劇里看到過,當國民黨反動派抓住地下黨,會用烙鐵烙人家的胸膛或肚皮,嗞啦一聲,皮焦一塊,人暈過去。他隔著電視屏幕聞見父親燒豬蹄子的糊味。用不了多久,玻璃瓶里的水沸騰并溢在火炭上,發出另一種聲響。小女孩在地上找出兩根小竹棍,將小瓶夾起。

邱世高拍拍占文的肩,說:“把手張開。”占文拳便攥緊。

“你想打我?”邱世高感到不可思議,捏了捏占文的下巴頦,捏著捏著就掐一把。占文發現自己竟不敢叫出聲。

這時女孩擠到兩人中間,要占文把手張開。說著她又湊過來一點。占文見她嘴唇在動,反復幾遍,他才發現她是用唇語告訴自己:“不燙。”他顫抖著將手攤開,有點難為情。小女孩故意將瓶舉高,讓瓶里的水變成細細的線條縫進占文右手掌心,占文那只手掌便一點點攤平。剛才他明明聽見水沸騰的聲響,現在水竟然不燙。

邱世高把捏好的雪球裝進書包,問小女孩弄好了沒有。小女孩說,都倒他手上了呀。邱世高看向占文,占文便用痛苦的表情應對,換來邱世高滿意的神情。他又交代占文:“我倆走到那個路口,拐了彎看不見,你再數十個數,才能走。懂嗎?差一個數不行,數快了也不行。”占文懸著一只手,盯著邱世高和小女孩離去的背影。小女孩忽然扭頭,沖他擠了擠眼。對于這次“懲罰”,占文虛驚一場。此后他一直記著:小女孩的眼神讓“懲罰”徹底反轉,變成了他倆合謀把邱世高捉弄了一回。

“……你在聽嗎?”

此時,邱月銘正介紹她們公司,講到某位主持人在業界的分量。她很少碰到像占文這樣專心聽介紹的人,忽然有了懷疑。

“在聽。”占文掐斷自己回憶。那眼神晶亮地一閃,旋即消失。

“再跟你介紹一下我們公司的收費情況,可以嗎?”

“價格表有吧?你直接發個短信給我。”占文擰著鑰匙打火,車載音響幾乎同步飆出粵語歌曲——《難得有情人》。

雖然即將結婚,碧姍心情一直不佳,占文只能每天繃緊神經。他偶爾問自己,既然狀態完全不對,是不是不要急著結婚?碧姍懷了小孩,婚期又早已敲定,占文總是及時掐滅心里那層疑惑。他告誡自己,面對日常生活,也需要一種堅定、強悍且略顯麻木的脾性。到了三十四歲,他切身體會到結婚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畢竟,他從未打定一個人終老的主意(主要是他從未有過這么長遠的個人規劃),到這年紀依然獨身,莫名的壓力就一直纏繞。

碧姍本是在市液化氣公司城北倉庫當記賬員。一個月前城北倉庫突然關閉,所有人員待崗。“那一帶七百多畝地,被市領導整躉賣給上海一家國企。”占文母親發布的本市消息,一般靠得住。碧姍忽然不用上班,心情不好,一如她天天上班時,心情也從沒好過。占文想把話往好里說:“你看,咱倆要結婚,單位就給你放大假……”碧姍脧他一眼:“放大假?我失業了。以后你養我,養得起嗎?”這倒是不可回避的事實:城北倉庫大概率不會恢復,待崗就是失業。領導們擅長把一樣的意思搞出許多種講法,視具體情境千變萬化;聽的人,從千變萬化里提煉出唯一結果。

“過日子還行,反正房子是現成的,吃飯穿衣……”

“又說這些廢話……你講話越來越像你媽了,難道你沒發現?”碧姍又說,“好,就算我相信你。但以后生活質量要有下降,或者你對我態度稍有變化,別怪我什么都做得出來……”

占文稍有不爽,經驗告訴他要住口,但又一時沒忍住:“那你要怎么做?”

“我就去……賣!”甫一出口,碧姍知道自己說話過勁,嗤一聲先笑出來,一笑遮百丑。占文一再告誡自己,畢竟大她十歲,講話方式不一樣,不能介意,要把她當女兒。

跟碧姍來往之前,占文結識過兩三個女孩,床單肯定滾過,是否有過戀愛,他并不確定。雖然也有親密,也有小別之后彼此身體煥然一新的體驗,但相比書本中與電視里的愛情,他感覺自己遭遇的一切總是那么不痛不癢,從未像影視劇里那些男女連篇累牘地度日如年、痛不欲生……畢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確定就碰到生命里的唯一?占文一直認為,那是極小概率事件,而大概率,則是最適合你的人,生命里的唯一,根本沒機會碰到。既然不可能碰到唯一,那愛情又是什么,難道就是錯過?占文琢磨這些事,經常以腦子一片瞀亂打止。

父母催婚時眼神日漸有了厭棄,意思明擺著:女人嘛你不是沒搞過,老是不結婚,不就是道德敗壞?占文也反復自省,和朋友圈里幾個花心蘿卜,諸如于化田、歐澗梁等人一比,自己明顯是有區別。一直以來,不是他拋棄了誰,也不能說對方移情別戀。彼此相處總也找不到戀愛的感覺,無疾而終;或者性格反差太大,湊一起簡直冤家聚頭,思前想后,分手才是一錘定音的選擇。這十來年,父母認定占文已經多次戀愛,同時也認定,兒子半條腿跨進了婚姻和生育;沒想到每一次,兒子都自行宣稱,兩人關系突然清零。一次兩次,可能是別人的原因,事不過三,占文分明已是慣犯。父母一輩子只進入過對方的身體且以此為榮,以此作為家里面最重要的道德遺產。二老始終毫不動搖地認為:搞女人只能走進婚姻,若不然,付錢是嫖,不付錢是騙,聲稱付出感情卻沒變成夫妻,那只能叫爾虞我詐,互相騙。十幾年前,別說占文搞了女人不結婚,他倆甚至都不會相信占文看過毛片。

母親多次跟占文放話:你既然不打算結婚,出門就不要招惹妹子。再這么搞下去,我都沒法見人!親生母親率先認定兒子是流氓犯,讓占文倍感壓力,但這事的確無法跟父母交流。

占文回家都怕進門的時候,得以認識碧姍。這時機端得正好。

那次,占文趕去全市最偏遠的岱城參加高中同學楊旸的婚宴。他提前一天趕到,參與接親,過一把鬧新娘的癮。碧姍是楊旸的親戚,接親隊伍里兩個打馬燈引路的女孩之一。具體什么親戚,碧姍始終沒講清楚。到她們這年紀,親戚關系變得可有可無,小時不交往,大了不串門,不如朋友和閨蜜來得重要。只是婚娶喪葬時,血濃于水的老調重彈,親戚們必須湊一起。在婚禮中打馬燈,必須是未婚女孩,據說最好是處女,但這一點現在難以落實。占文注意到,打馬燈的兩個女孩,碧姍更漂亮一些,僅此而已。接親時候,一幫同學竟然都缺乏經驗,沒人起頭發狠,沒有過關斬將的能力,被女方親友團全程打壓。楊旸給的紅包比原計劃多出一倍,才將新娘弄上花車。

返程時,有人把占文和碧姍塞進一輛車。兩人話都不多,挨挨擠擠坐兩個多小時,不吭聲難免尷尬,總要聊上幾句。兩人就這么認識,互換電話號碼,占文知道她還在讀書,是個學生。楊旸婚禮一散,兩人沒再聯系。

吃過楊旸兒子周歲壽筵以后,一天中午占文去新開張的芒果影院看電影。正覺售票的妹子有些眼熟,那妹子一抬頭準確叫出他名字。他想起來,她是楊旸那個關系不詳的親戚。碧姍成績不好,初中畢業讀五年制幼師大專班,在縣里一家私營幼兒園找到工作后,才發現自己害怕成天帶小孩,把屎又把尿,錢不多壓力大,家長還老疑心老師虐童。碧姍辭職,跑來市里隨便找一份工作。那以后占文看電影頻率猛增,摸清碧姍的排班表,每一回去保準見到她。兩個月后,即使不看電影,兩人也經常待在一塊——就像大多數戀人那樣,按部就班、順理成章且平淡無奇的開始。只是,那想象中戀愛的感覺,是不是到來,占文依然吃不準,他以為不該是這樣輕淡的滋味。有時候,他也歸咎于自己的矯情,會反復甄別情緒的濃度,感覺的質地。在這腹地五線城市,哪能承載得下影視劇里才有的愛情?

某天中午,在一處新開張的商業城,兩人一塊吃刨冰。舞臺上有表演,小品看得讓人直泛雞皮疙瘩,土模特的時裝展演也令人噴飯。在他們身旁,有人利用臨時擺設的幾處微縮景觀拍婚紗照,看著不免寒傖,但那一對臉皮黝黑的新人臉上的確擠滿了環游世界般的喜悅和自豪。

占文和碧姍原本當那是一個笑點,看著看著,竟慢慢涌起感動。“他倆結婚,老天爺附贈了親子鑒定……”占文嘴皮忽然一癢。他說話很損,平時能忍,酒一喝就開始發揮,朋友們就喜歡讓他開口,營造氣氛。碧姍沒反應過來,占文又說:“小孩一生,皮膚雪白,肯定不對勁。”

“他們可能都不知道親子鑒定這回事。你沒看出來,他們其實很有夫妻相,找對人了。”碧姍目光從那一側抽回,甩到占文臉上,“你從來沒跟我講起結婚的事。”

占文不語。

“也許你還沒這打算,但我想問問你,愿不愿娶我。”碧姍一笑,“既然是我先提出來,按說不能對你有要求。但是,如果你愿意,就要先給我找一份工作。”

“你不是在賣票么?”

“是工作,不是打工,別給我裝糊涂。”碧姍的意思是相對穩定的工作,只要自己不犯錯,老板不能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就遷怒于人,甚至直接叫你滾。

占文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碧姍已主動提起結婚,意外,也突然有了感動。碧姍一直給予他這種突兀感,時而摸不著頭腦,但那種簡單直接也經常觸發他的內在心緒。她將要求擺明,不逼不迫,再擺出聽憑發落的模樣。兩人對視一會兒,幾乎同時綻露出笑容。不遠處,那一對黑皮黑臉的新人拍至接吻。攝影師示意他倆嘴湊一塊,兩人嘴皮一粘還沒完,男人單刀直入搞起舌吻。攝影師猝不及防,打了個暫停手勢,說:“嘴巴皮碰一碰就好啦,拜托,又不是拍AV。”他倆無措地面對圍觀者嘲笑的嘴臉,尤其是女人,現出哭相,將男人抱緊。男人抱著女人,惶恐、無助又警惕地盯著圍觀的所有人。

此后,占文不得不集中心思考慮此事。回想碧姍主動表態,他感謝她的痛快,思來想去,他也愿意做這交換。十年前,他不會理解“交換”,直到現在,所有熟人都認為他再不成家就不正常的時候,她主動提出嫁給他,尤其重要。而且,她提的要求擱在他家里不算難事。

占文母親混到處級,在市里算得上人物,她叫占文把碧姍帶來見面。見面時,占文母親卻又面無表情,本以為兒子是個挑剔的人,挑到最后似乎還不如不挑。她也知道,此時兒子沒多少選擇余地,而且難得他愿意結婚。關于找工作,母親幾乎是一個電話搞定。她問液化氣公司的熟人,對方回復,可以先行安排去倉庫。對于這種專營公司,碧姍認為靠得住。進到里面,是當合同工還是給編制,占文母親有此猶豫。以她的情面再多貼一筆錢,一步到位搞定編制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主動跟朋友說,先簽合同。她跟占文這樣解釋:“你們畢竟還沒結婚,是不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婚后,她把小孩生下來,到時再看要不要弄一個編制。再說你也不能一下子把底牌漏光,先跟她說只能簽合同,看她什么態度。”占文還是意外,母親平時說話繞三繞四,偶爾又直白得令人猝不及防。他問:“你是不是要看碧姍生兒子還是生女兒再作下一步打算?”

“占文,我知道你是直性子,但當拐彎時也要拐彎,能沉住氣時,就不要急著冒泡。”母親神情陡然焦灼,“你是想著坦誠以待,想著給人家最好的,這沒錯。但工作要我去弄,老臉要我去貼。我縱有再多不是,也是你媽,改變不了,你不能不相信我。”

每一次,母親顯露歇斯底里的征兆,占文只能把嘴閉上。流水的老婆鐵打的娘,他只能聽從母親安排。但這也留下隱患,碧姍去城北倉庫上班,同事很快向她透露:以謝主任的能耐,讓兒媳當合同工顯然不夠。占文母親當然不承認,擺出各種理由且言之鑿鑿。那一陣,碧姍只有跟占文鬧,每天不停地鬧。鬧狠了,占文牙一咬,為結婚他也打算好在碧姍面前服低作小,但有限度,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不可能跪求到老。占文一股尿勁上腦,終于敢跟碧姍說分手。這時,碧姍偏就有點狗血地發現自己懷孕。她不知道哪天懷上的,她沒想好這事,跟占文說要墮胎。那天占文陪碧姍去墮胎的路上,本來可以打車,碧姍偏要走路去。兩人一前一后,抄近路經過一條冷巷,碧姍忽然轉身,一臉凄迷不舍。占文趕緊上前兩步,問這又怎么了,碧姍抱緊占文,嘴巴貼他耳郭,說自己決定結這個婚。

那一刻占文眼淚唰地下來,暗道:他媽的,我的戀愛、我的婚姻到底哪個狗日的寫的劇本?

這天周末,距婚禮還有整一周,占文腦子設置了倒計時。

一早碧姍又發火,又跟占文提起房子裝修的事。

兩人決定結婚以后住還照住占文家私建的小樓,但碧姍想著把屋內重新裝修一遍。新房新房,必須是新的,這也沒毛病。占文跟父母商量,父母卻覺得不合適。家里的房子三年前整裝花一百多萬,檔次能達到本市裝修的天花板,現在還是九成新。整體重裝毫無必要,如果占文住的那一層重裝,要是風格跟以前統一,仍無必要;如若風格不統一,住一棟樓也像是分了家,那就花錢還讓外人看笑話。再說,重裝一遍,孩子出生以前是不可能住進去……

占文兩頭傳話,受盡夾板氣。碧姍就說:“是啊是啊,只要你媽一開口,道理全都在她那里。”又說:“你也三十多歲了,我怎么感覺你離開你媽就沒法活?”當時還沒有“媽寶男”這說法,碧姍就這意思。占文也不好回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離得開母親,但他確實從沒考慮過離開。

隔幾天,碧姍父親灰著臉過來,認為占文一家趁碧姍懷孕欺負她。碧姍父親咆哮一通,經占文母親耐心地解釋,稍稍歇火;再到家中一看,也認為房間暫時不動為好。雙方家長意見一致,碧姍只能少數服從多數,此后經常跟占文提到這事。這事已淪為碧姍遷怒于己的通用理由,所以,占文每次必須找出真正的原因并加以解決。

今天碧姍咆哮時,占文認定跟她兩個閨蜜有關。碧姍朋友不多,閨蜜大概就這倆:小學同學田小燁和初中同學楊晴雨。她倆都跟碧姍好,但她倆單獨不能見面,三人湊一塊時,碧姍不斷受夾板氣。平時倆閨蜜岔開時間找碧姍,避免撞面,減少事故發生。現在因婚事臨近,她倆只能一塊兒來。本來說好不添堵,但雷管撞上炸藥,哪有不爆的道理。

昨晚,占文帶她們涮小龍坎,話題是如何給碧姍當伴娘。就這倆閨蜜,伴娘湊成一對本是沒問題,她倆主動表態,只要新郎新娘合得來,哪里要管伴娘合不合,定當盡釋前嫌,盡職盡責當好伴娘。主觀的態度解決了,客觀條件又成問題:她倆身高完全不搭。楊晴雨比田小燁高出一頭還要多,湊一塊確實不像一對伴娘,倒像老動畫片里沒頭腦遇到不高興。涮火鍋時兩人話往下講,慢慢地語帶譏誚,都想對方主動放棄當伴娘。楊晴雨想換個高個跟自己搭,這樣更顯婚禮的端莊和體面;田小燁想換矮個,綠葉紅花,襯托個子原本也不高的碧姍。田小燁說,要是兩個高碧姍大半頭的伴娘往她身邊一站,倒像是押著碧姍受審。楊晴雨回嘴,舍己為人襯托碧姍的想法值得表揚,只是矮個湊一對顯然襯托不起來,一般湊足七個才能看見效果。

這樣的爭執,占文難以置喙,隨著爭執加劇,肉還多點了幾盤。晚上閨蜜三人偏又不肯分開,擠一張床,占文只能在樓下睡長沙發。今天早起,占文去外面買早點。打包帶回家,占文擺出笑臉再拍開門,碧姍的臉卻塌了下來,說:“什么破床不換一換,睡覺都有人滾床。”罵完了床,接著又念叨房子裝修的事,她說結婚后住這里也是過舊日子,這屋子有一股霉味。氣沒撒完,碧姍還說自己結這婚全是被肚里孩子逼的。早知如此,那天就該把孩子打掉……

占文心下明了,將早點拎進屋內,觀察那倆女孩。田小燁左眼鑲一圈黑框,而楊晴雨右臉以及脖頸有幾道抓痕——很明顯,掉下床不會弄出這樣的痕跡。

這時電話一響,占文一看號碼,想起昨天和邱月銘約了見面。她說人已在長線局后門。他家離長線局后門大概兩百米。這一帶都是單家獨棟私建房,樓與樓之間密布巷弄,拐幾個拐才能上到主路。電話里不好指路,占文出去接人。拐過最后一拐,那女的站在四十米開外,上身穿墨綠色槍駁領半長風衣,頭發短至耳垂,是中年婦女特有的穩重干練。他往前幾步,確認她是當年那個女孩,除了模樣依稀套得上,還有眉眼間那明亮的眼神仍在。她跟自己同屆,按說也是三十四歲左右,那么,她縱然算得漂亮,并不比同齡人顯年輕。她看見他,招一招手。他注意到,她左手挎的包特別大,路上撿到小孩也可以拎起來扔里面。

“吃飯了嗎?找個地方邊吃邊說?”

“吃過了……你家里有事情?”

邱月銘想跟碧姍見面溝通,婚慶的生意,女主人拍了板才算拿下。占文不免支吾。她便問:“有什么麻煩跟我說說。結婚你是頭一次,我呢,一年到頭都在干這事,算專業人士。現在,什么事都要相信專業。你以為天大的麻煩,擺我這里可能就不是個事。”

看著她眼神,占文相信她是擅長溝通的,心里咯噔一下,把伴娘的事講一講。邱月銘沒聽完就笑,問為什么就她倆當伴娘?占文一愣。她接著說:“多找兩個伴娘就行,個頭嘛介于她倆之間,兩個人的身高差被四個人分擔,這樣每個人都不突兀。”

“可以是四個?”

“伴娘只要是雙數就行,甚至有錢的擺排場,伴郎伴娘越多越好。娛樂新聞里那些明星結婚不就這樣?”

順著這話,占文頭腦立即生成畫面:一排四個伴娘,楊晴雨和田燁左右各在一頭,中間隔開安全距離。同時,他心里嘀咕:為什么此前老以為伴娘必須是一對呢?不光是他,碧姍和閨蜜都是這么認為,原來這就叫經驗不足。他說:“她們還在鬧別扭,等下把這個跟她們講一講。”說的時候,占文已經在前面帶路,兩人進到對面巷弄。

門拍一下自己開了,碧姍正給楊晴雨梳頭,田小燁坐在屋子對角,把便當盒底的那點湯汁吸得山響。她們都沒理會有人到來,或者懶得理會。

“各位小美女……”邱月銘主動打招呼,待她們都看過來,她接著說,“我是大地紅婚慶公司的業務經理,也是戴占文的小學同學。”

楊晴雨說:“小學同學還有聯系?幾十年老交情啊。”

“同學聚會碰一下頭,平時不聯系……”她撩頭發時,眼角朝他一瞟,電光石火般的。這種應急說法往往脫口而出,大多數人默認配合,偶爾碰到一個實事求是的,只能小有尷尬。

占文說:“是我請她過來。別家我不熟,我同學這個公司,婚慶在全市做得最大,還有最有名的司儀,叫……”

“路偉,另一位也有名,叫邱宇揚。”邱月銘及時糾正,“我們公司婚慶做了五年,規模在全市排前三沒有問題……”

“邱宇揚啊,他不是主演了《世界的后花園》?”田小燁左眼黑圈迅速擴大。

“那是臺灣的邱宇翔好吧?邱宇揚是這里婚慶司儀好吧?”楊晴雨可不會錯過這時機,“主演《世界的后花園》……只有你會以為,全世界的明星都圍繞在你身邊。”

田小燁臉皮一僵,吸管嘬出響,湯汁已一點不剩。

“我們公司的一大特色,是婚紗和伴娘裝一直做得最好,款式一應俱全。”邱月銘從挎包里掏出兩本八開大小的冊子。占文這才搞清楚,她挎包為何這么大個。冊子鋪在兩米寬的床上,每一頁都很厚,翻頁聲音時而清脆時而暗沉,仿佛對應著服裝的質地。

占文又接了電話,是物流公司打來,說鐵藝的秋千椅到了。前不久他跟碧姍在家具城看到那玩意兒,淘寶上找一找同款,能省好幾百。

“你忙你的,有我在這里哩。”女孩都在看圖冊,邱月銘沖占文一笑。那一刻,很奇妙地,他忽然覺得,如果自己是三個女孩的爸爸,那她只能是她們的媽。

物流要貨主雇三輪車去西郊一個物流園提貨,物流公司要占文支付八十塊錢運費。他分明記得是包郵,對方不認,讓那邊客服跟這家物流總線打了電話,才將東西搬上車。本地物流公司尚處于無序競爭階段,經常明目張膽向顧客詐取包郵貨物的運費,時而得手。若被戳穿,便用鼻孔回一句“搞錯了”,萬事皆了。

三輪車把東西搬回家,已是下午兩點。占文推開門,幾個女孩玩枕頭大戰,鴨絨滿屋子飛。邱月銘已把這一單生意拿下,占文剛才聽見短信提示音,應是她發過來的。擺平這邊,她還要忙別的事。占文暗自松了口氣。

晚上,邱月銘又打來電話,商討服務項目和具體費用。她們公司可對整個婚禮大包大攬,除了不能找人頂替新娘和新郎,別的環節都有相應服務和定價,客戶按實際需要拉單子勾選。兩人大概敲定一系列服務項目,邱月銘迅速切換工作模式,首先和占文討論接親的安排,她可以提合理化建議。從接親開始,婚慶公司將全程介入,攝影師抓拍相關畫面。她又說:“如有需要,我們可以安排一個婚慶導演,讓接親過程多一點儀式感。儀式感這東西有點超前,但拍下來當資料,以后再看很有效果。”占文認為不必太麻煩,接親的氣氛要在可控范圍。鬧新娘惹出的事故層出不窮,網上曬出各種窮形盡相的照片。

“既然怕麻煩,你就用不著安排車隊去岱城接親。十來輛車,單趟四五個小時,來回十多小時,非常麻煩。”

“合不合適?”

“經驗之談,接親距離越短越好。何況你家那個懷了毛毛……四個月了吧?去哪里接,兩家商量確定就行。”

占文心里劃算,到那天十來輛車來回十幾個鐘頭,而且大都是夜路,途中稍有閃失,婚禮剛開始便蒙上陰影……他跟碧姍商量,碧姍聯系了父母,最后考慮一個折衷的方案:接親地點安排在兩地中間的溶江縣。碧姍大姑在那開有家庭旅店,女方親屬提前入住,這邊出車去接。六十公里,單程一個半小時。占文給邱月銘回話,她沉吟一會,說既然女方同意不從岱城出發,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安排在本市的酒店,半小時以內車程最佳。占文說女方已經為男方著想,不能太儉省,既然已說定,不好再開一次口。邱月銘說,多一個小時路程,來回就多兩小時的麻煩。占文說:“你先前也說過要有儀式感,現在這路程長短也是儀式感,五六個小時太遠,半個小時是不是太近了點?”這一下邱月銘接不了茬。占文便留下一個印象:她畢竟把這當生意,會提各種建議,最后還得自己斟酌拍板。

一周內,占文跟邱月銘每天都有電話聯系,商討各種細節。她不厭其詳,還發來各種冷知識,比如怎么組建接親車隊,怎么選車,竟然都有說法。車的顏色不能全黑,也不能全白;花車(主婚車)普遍選用紅色,但在婚慶公司看來黑色或白色更佳,這才好給車頭配玫瑰花盤;車隊里若有奔馳就不能有大眾桑塔納,反之亦然,兩者相配諧音“奔喪”,大忌;花車牌號末數為1的不能用,8也不能用,更不能用88,最好選2……

占文已抱定態度,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稍有講究,是儀式感,樣樣講究,那叫自找麻煩。

婚禮定在五四青年節,既有五一黃金周假期又逢青年節,扎堆結婚成為必然。

三號中午,占文讓朋友將碧姍及四位伴娘送去溶江。大姑熱情,已在自家旅店院內張燈結彩,店名也討喜,叫“喜福旺”。邱月銘規劃好時間:接親車隊凌晨兩點出發,接到人以后五點返程,七點前抵達市區。

在這小城混到三十多歲,占文必然積累了一票朋友甚至是兄弟,他要結婚,朋友也搶著幫忙。占文按邱月銘給的那些說法,選夠十二輛車,司機不另找,各開各車。幫去接親的朋友當晚六點半單獨開飯,他們選擇夜市攤,在那里一直待到出發。占文陪一陣后離席,去訂酒店房間——這也是邱月銘提的醒。她注意到,外地趕來的親友、同學計三十余人,有的會帶親屬,兩人一間算,至少預訂二十間房才夠。平時不用訂,但五一黃金周要考慮扎堆結婚的因素,此外會有一些游客趕來。五四那天,據說市里還要搞幾場活動。各種因素疊加,酒店說不定緊張。占文一問,舉辦婚宴的河岸酒店剩余房間果然不夠數,另找一處酒店,才將二十間房湊齊。占文趕去交付定金——依舊是邱月銘提醒:市內大多數酒店信譽度并未建立,如果到時人多,他們坐地起價,預訂沒交定金的房間哪有保證。

稍后還要和司儀先見上一面,司儀預設一些環節,準備一些問題,提前溝通。“婚慶時問答環節,具體問題需要結合你自己的情況,商量以后才好定下來。”邱月銘的語氣毋庸置疑。現在,占文了結一件事,只須等邱月銘下一個電話。要不然,這一晚樁樁件件的瑣事難免亂成一團麻。

趕回河岸酒店,邱月銘身邊只能是司儀。占文走過去,他倆迎上來,司儀腿腳竟有些不利索。

“看出來了?就是我哥。”邱月銘說金牌司儀路偉被人約走,給占文這邊安排的是邱宇揚。占文哪曾想到,邱宇揚就是邱世高。一晃二十來年,邱世高的樣貌簡直像是大變活人,若是馬路上碰見,占文頂多有點眼熟,很難想起他是誰。邱月銘稍有緊張,顯然,她發現占文已經注意到那條腿。“我哥控場能力,一點不比路偉差。”

占文倒覺有意思,記憶中那個壞小孩,現在干上了婚慶司儀。他印象里頭,當年的打架狠角、江湖大哥,現在大都在南邊街一帶擺燒烤攤,以便將多年的江湖地位轉變為賬面流水。邱世高怎么突發奇想,獨自當上司儀?小學時他經常上主席臺,難道控場能力那時候就得到訓練?占文又想:不管怎么說,邱世高必是全城唯一腿腳不利索的司儀,他能不被這個行當淘汰,肯定有著獨門絕技——如同那些長得丑的歌星,怎么敢唱得也丑?正七想八想,邱宇揚主動找他握手。

“我認得你,你還記得我嗎?”

“兄弟……看你面熟,名字叫不上來。”

“你哪記得我,讀小學那會,我們在臺下人頭攢動,你站在臺上獨孤求敗。”

“兄弟真有才華,我在臺上通常是念檢討,檢討還要妹妹幫我寫。”

“怪不得,好多次聽你臺上發言,我印象里你才是挺有才華。”

邱月銘稍顯輕松,掏出婚慶主持詞,就幾頁紙。占文翻看,商討一些細節,并稱贊說:“你們確實很有經驗,做得蠻用心。”他還把不要錢的大拇指往上一撅。

邱宇揚倒也是性情中人,情緒來得飛快,對占文說:“老弟不是經常逛酒吧的人,不知道我現在的名氣。其實我歌唱得蠻好,你去水門口一帶的酒吧,只要提到跛(讀掰的音)大,哪個敢不曉得?如果不介意,明天我會好好挑選幾首歌,現場助興。”

“沒聽過跛大的名聲,出去混都有危險。”

“這我可受不起,腿跛了以后,我考慮的主要是以德服人。”

占文找一張椅子坐下來,說:“我確實很少去水門口,現在想先過把癮。這里也有音響和話筒,可不可以單獨唱給我聽?”

“當然,你在群藝館,我這也算搞群眾藝術,按說你就是我領導。我可不可以感到很榮幸?”邱宇揚調試音響,把話筒拋接起來,有一把差點墜地,是用微跛那條腿才勾起來。他說:“一首任賢齊的《天涯》,獻給今晚唯一的嘉賓,來自群眾藝術館的戴占文先生。”邱宇揚一旦唱開,身體自動起范,腳也不那么跛。邱月銘手機又響,邊接邊往外走。偌大的廳堂,占文獨自聽歌,邱宇揚聲情并茂的樣子給他莫名喜感。

一曲唱罷,占文掌聲奉上,說:“完全沒想到,也完全不過癮。能不能再來一首?”

“沒問題,今天專場獻給老弟。MUSIC!”邱宇揚又來一首深情款款的《南海姑娘》。

臺上唱得起勁,臺下占文忽然想喝酒,手邊卻沒有。這一陣,籌備婚禮讓他神經繃緊,睡覺也淺,此時此刻,邱宇揚的歌聲竟讓他身體難得地松弛下來……占文愈發感覺到,這世界上的事情總那么毫無道理,卻讓人樂此不疲。

觀眾雖少,氣氛卻不拉胯,情緒也不打折,邱宇揚可以源源不斷唱下去。占文兩手隨曲調打起節拍,身體也有晃動,像一種同頻共振。不知哪一節拍的效用,占文忽而站起,走向邱宇揚。兩人相距三尺遠,占文身子一抖,扭胯搖臀,開始伴舞。他向來欠缺舞感,此時靈魂出竅一般無師自通,楊麗萍附體一般渾然忘我。邱宇揚熟練地還以眼神,配合以肢體扭動,兩個男人猝不及防地產生某種詭異的默契。

“……你倆抽羊角風了?”邱月銘不知何時進來,一把將音響關掉。

“被邱哥圈粉了喲,明天可不要把我的婚禮變成你個人演唱會?”

“你倆剛才喝酒了?”

“確實想喝,對酒當歌。”

“你今天辦好事,忍一忍,要不然我也陪你喝。”邱月銘思維跳躍,“幫你開車的那幫司機,誰在管事?”

“沒人管事。”

“那他們現在還喝不喝?”

“不知道,人都還在夜市街。”

“隨他們喝啊?這可不行。前年國稅局的老肖結婚就出過這事:幫他接親的司機沒人管,出發前全喝醉了,接親的車連環撞,婚禮還沒開始,先搞出稀巴爛的心情。”她又問,“你結婚請的總管是誰?”

“什么總管?”

“婚禮必須安排總管,這都不知道?總管既管事也管賬,不好外面請人,一般是要在親戚里面挑一個。”她臉上意外,似乎也有自責:這幾天每天電話來往,竟沒發現這么大的漏洞。她又說:“趕緊打那邊電話,沒撤席也絕不能再喝了。”

電話打去幾通,終于有人接,開口就叫占文趕緊過去喝酒。那邊氣氛正熱烈,從手機里彌漫過來。占文坐邱月銘的車趕去南邊街“匡瓢燒烤”,邱宇揚也主動陪同。幫接親的朋友一個不少,圍坐好幾張方桌拼成的大臺,有的正喝到興頭,猜拳行令,有的已經半躺在椅子上。占文現身,他們吆喝著一起敬一杯。對于婚禮,直到此時,似乎只有朋友們的熱情完全合乎了預想。

占文給分酒器倒了個“單眼皮”。邱月銘把他手摁住,說:“不能喝!”

“統共三兩不到,不算多。”

“等下就要去接親,他們都喝了一些,我們沒喝的更要保持清醒。”她臉上有了怒容,就像碧姍,占文頭皮一緊,示意大家都放下酒杯。

負責開花車的于化田認出邱月銘,說:“你是……西門坳跛大他妹?”

占文插話:“我請她當總管,等下接親的事都由她安排。”

“為什么是她安排?”

“跛大和他妹都是搞婚慶的,等下要拍錄像。”有人搞搶答。小小一個地級市,街面上混久了,個個都具有戶籍警察的能耐,扯到誰都能講一大篇,且能保證準確度。

“拍婚慶錄像,那應該叫導演。”于化田剛學會用牙線掏牙齒,動作大得像扯鋸,好在牙齦皮實,說話時沒發生血口噴人的現象。

“我請她當總管。導演也就是總管,合二為一,更好安排等下接親的事情。”

邱月銘看他一眼。兩人眼神以最快速度碰了一下,意思卻傳達無礙。邱月銘想問我怎么就成了總管,而占文的意思則是,總管除了你還有誰?這算是火線上馬,她也不遑多讓,扭頭沖在場的所有人說:“喝到這時候,不能開的就換一換人。開車不是開玩笑,等下有誰弄出差錯,跟占文不好交代。”

“說你是總管,就打起官腔了。”于化田身上刺多,在單位懟領導,喝酒后罵朋友,是他最愛干的事。本來不是叫他開花車,他自己把奧迪湊來,跟占文說,要是把我當哥,一定拿這輛車當花車。

所有朋友當中,于化田喝酒就喜歡找占文,他聽占文講話小有癮頭。于化田既認這兄弟,又一直心存疑惑。有一晚憋不住,終于說出來:“占文,你說話腔調古怪,我卻愛聽。這么多年下來,我一直搞不清楚,你好多話是夸我還是罵我。”占文趁著酒興,坦誠地說:“不要搞清楚為好,一旦搞清楚,可能以后兄弟都不要做了。”

邱月銘又說:“你是建設局的于哥,我認得你。事情總要有人管,大家顧著高興,我負責把婚事順利辦好。”

于化田嗤了一聲,說:“跛大來了,跟我講話從來都是客客氣氣。”

“你想多了,大家也都在聽,我邱月銘講話哪敢有一點不客氣?”

“占文,你要請總管,也不跟大家商量。總管必須是自家兄弟,一個女的哪管得了事?不像她,要靠跛大的名頭壓場面。”于化田只要喝到一定量,就變成杠精,別人每一句他都能回嘴。

“哪個在叫我?”邱宇揚原本待在車里,這時攏了過來。在場的大都認得他,紛紛叫他“跛大”,舉杯敬他。邱宇揚手一擺,說:“這兩天,我妹幫戴占文管事,明天婚禮又是我主持,到時再陪大家喝。”

“不是明天,就今天。”

“都快一點了,能不能開車,各位自己掂量。酒駕很快會嚴管,要入刑;現在還寬松,但自己要負責,也要對朋友負責。”

“跛大,現在你講話也像個領導。”

邱宇揚目光找出說話的人,對他說:“歐澗梁,曉得你去年在公路局混上一個科長,但你敢調皮,我照樣幫你爸媽管教你,信不信?”

眾人哄笑,澗梁不敢說不信,酒沒再往下喝。至于開車,眾人都表示喝得不多,等下開車成列,頭車壓好速度,全程都是炒砂路面——好比穿釘鞋走旱路,打滑崴腳磕碰全都沒有天理!

所有的車集中到一家洗車場清洗,邱月銘安排人逐車裝飾。于化田那輛奧迪蓋板上貼有九十九朵玫瑰拼成的心型花盤。

邱月銘把占文帶至花車前面,聊起另一件事:“真的請我當總管?一般來說,總管都是在自己親戚里面請一個,德高望重。”

“我想不到別的人,總管也不是瞎喊。錢的事,你放心……”

“先不說這個,現在你這攤子事明顯松散,我是要幫你把舵才行。其實,我哥來當總管更合適,總管就是要控場,管住人。但他又是司儀,分不了身。”

“哥不是總管,是來坐鎮的,是今晚的定盤星。”

“還是你會說話。剛才聽他們講,你這人平時悶聲不響往角落里鉆,酒一喝才慢慢有話,經常是妙語連珠,笑翻全場,所以朋友才多。那個于化田,不輕易服誰,據說就喜歡跟你待一起,還喜歡聽你罵他。這是不是就叫脫口秀?”邱月銘說,“以前一直沒看出來啊。”

占文暗自一笑,這“以前”指的是哪時候?她又是否記得,小時候彼此見過唯一那一面的情形?還有,玻璃瓶里的開水是怎么變溫的?

車隊開拔時下起一陣細雨,燈光鋪在路面有晶瑩柔和的折光。花車有巨大天窗,天窗全拉開,近似敞篷。于化田曾自曝優點:用我這車把你家碧姍接到,這一路,你倆只管抬頭往天上看,數星星。占文也一直感嘆于化田腦洞蠻大,滿天星光被他借來當人情。此時上路,天際濃黑,云層如帽氈頂,占文腦里滾動而出一個詞語:月黑風高。他心情古怪地懸起來。

于化田開車時嘴閑不下來。這樣的黑夜,時不時飄落在前擋上的雨滴,觸發他想起年輕時干過的所有破事。他曾經當過消防兵,練就一身爬樓翻窗的本事,轉業以后,這樣的本事只能在月黑風高的夜里重新撿拾。被他看上的女人不管住幾層高樓,統統偷得著,如探囊取物一般。

“占文,你知道嗎,不是我要偷人,而是……我即便不去偷,她們也眼巴巴等著我偷。我這個人呢,最怕人家久等……”

“專心開你的車。”

“沒事,武松喝十八大碗還能打老虎……我是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呃,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只要你化田哥在,誰敢打你老婆的主意,那就別想在街面上混了。”

這話說的,我老婆還用得著你來保護?人家不敢盯,卻是因為你撒尿留腥,搶先圈占地盤?占文瞬間涌來一陣惡心,想不吭聲,但沒忍住說:“知道你是個反腦殼,逆向思維定期發作,但現在要忍一忍。今天我接親,你跟我講偷人,明天吃酒席,你是不是要哭喪?”

于化田干笑兩聲,終于把嘴閉上。

占文腦袋往后一靠,剛有點迷糊,后面傳來嘈雜響聲,有人連續按響喇叭,還有人沖前面喊停車。占文把于化田肩頭一拍,他才如夢初醒踩剎車,兩人下車往回走。這是公路一道彎,十幾輛車全停下,弧形排開,黑暗中像是隱藏了一只巨大的多體節的昆蟲。走到車隊中間,果然出了事故:歐澗梁的雪弗蘭追尾翟豐的斯柯達。這么慢的速度,這么短的距離,撞這一下竟然不輕。“我是雞麻眼,一到晚上看不清。”歐澗梁這么解釋。他開門走下車,右腳的鞋掉了,襪子癟了一半。現場狀況,開車的人一眼明了:只能是把剎車當作油門,一腳猛踩。大家都喝了酒,也不好多說什么。雪弗蘭前杠脫下來一半,斯柯達車屁股癟了臉盆大的坑,這對傷病員,只能提前離場。

剛出城就出狀況,占文本有的緊張情緒進一步坐實,疑心這只是個開始。坐回花車,于化田將一個不銹鋼酒壺遞過來,說:“喝酒壓一壓邪,剛才那兇婆娘管不著。”占文喉嚨幾響,問這是二鍋頭。

“我日,十年黃蓋玻汾。”于化田說,“你要找總管,找誰不好,偏找她。澗梁怎么撞的車,你不懂吧?”

“澗梁喝多了。”

“都喝多了,怎么就他撞車?以前澗梁追過那女的,記得她原來好像叫邱碧英。”

“我怎么不知道?”

“這事不歸你管,你不知道也不耽誤人家好事。澗梁說過,她身上氣味那個好啊,像下迷藥一樣,吸一鼻又一鼻總嫌不夠,渾身打飄,神魂顛倒。”

“女朋友身上的氣味,澗梁都跟你說。你倆關系真是不一般。”

“女人嘛……后來,邱碧英嫌澗梁濫喝濫賭,有時還嫖,說分手就分手,澗梁怎么懇求,那女的一點都不心軟。”

“吃喝嫖賭都齊了,這怪不著人家。”

占文偶爾也奇怪,都說物以類聚,真是這樣?他讀的師范大學,畢業當語文老師,愛寫愛畫,后面是靠父母關系調到群藝館,算不上好單位,但在市里正式跨入文化人行列。館長是書法家,多次提醒他:“占文,既然分來我們單位,就多跟文化人、藝術家交流,不要成天跟你社會上那幫烏七八糟的兄弟攪在一起。”占文也想換一撥酒友,強行試過,最后還跟原先那幫朋友喝夜酒。占文私下有所總結,只是不好跟館長匯報:在這僻遠的小城市,文化人、藝術家很難見到一個真貨,江湖混子卻是個個如假包換。

于化田把酒壺一搖,重新遞來:“你都喝完,再睡一覺。等下接親,要有精力好好鬧一鬧。”

“不能鬧,碧姍不喜歡這個。”

“結婚不鬧,以后日子不好過,老婆的脾氣要壓一壓。”

“你睡,我來開車!”占文嘀咕,“好像你很會結婚似的。”

“媽的,又不是我結婚,確實瞎操心。”于化田掏出煙匣,又放回去,“今天哪有你開車的道理,別人要是發現,明天還不往死里灌我?”

于化田很短時間離了兩次婚,付出兩套房和三根肋骨。別的朋友此前建議,叫誰開花車,都不要讓于化田開——兆頭不好。再說,雖然奧迪是輛牌子車,于化田搞的車震能少?震來震去,車子留下多少隱患,只他本人知曉。占文答復操心的朋友:“于化田對我一向還好,又是那犟脾性,真不用他車當花車,沒準直接翻臉。”朋友不免疑惑:“你是不是怕他啊,怕誰讓誰開花車,有這道理嗎?”占文齜牙一樂,回一嘴:“你們個個都是好漢啊,我都怕,要不然來場比武,誰打贏了誰幫我開花車?”

酒喝了幾大口,占文腦袋繃緊的弦果然松動,椅子放低,頭往后一枕。結婚這事自帶提神,占文已二十多個小時沒休息,此時靠酒精提醒才知累得不行,很快入夢。夢境里換了他本人開車,眼睛明明睜著的,視野里花花麻麻,完全看不清前面道路。他意識到這有危險,想踩一點剎車,右腳往前一踏空空蕩蕩。車似乎在加速,越開越顛簸……

顛簸卻是真的,越顛越狠,占文的夢與醒無縫銜接。扭頭一看,于化田雙手把盤,坐姿標直像三好學生一樣。他平時開車,很難把身體坐直,現在這個樣,簡直像是被魘住。占文叫他一聲沒應,又伸出手在于化田眼前一晃。于化田渾身一抖,才被解了魘。

“路怎么這么爛?”占文感覺顛簸正被自己屁股壓著。

“鬼知道,剛才還好好的。”

占文努力回憶并區分現實與夢境,說:“剛才,我應該聽到一聲響……”

“沒有,哪有?”

“要不是聽到一聲響,我怎么會醒來?”

“是你夢里頭有一聲響。”

“夢里有一聲響,我不會醒,這一響確實把我弄醒了。”

兩人爭執不下,后面的車又按響喇叭。占文叫于化田把車停一停。于化田突然煩躁:“我是打頭開花車,不能隨便停下來。”占文問這是誰定的規矩。于化田不答,暗自加大油門,顛簸隨之加劇。占文手機響鈴,要接,指面沒摁準,電話掛了。又是邱月銘打來,正要回撥,一輛車不斷鳴響喇叭沖到前面,將花車慢慢逼停。于化田臉色微變,知道自己這車肯定出事了。

有人過來敲車玻璃,不是別人,正是邱月銘。她沖于化田說:“爆胎了,你都沒一點察覺?”

右前輪不但爆胎,此時完全癟掉,如土委地。剛才有一段路,只能是靠那只輪轂強行往前滾動,造成顛簸。朋友圍上來鑒賞這個廢胎,有經驗的瞄一眼說,輪轂肯定變型了。這胎爆了好一會,怎么沒人聽到?又有人問,于化田,你是開車哩還是夢見自己開車哩?

于化田嘿嘿兩聲,分開眾人,從后備廂拿出工具,千斤頂很快把右邊車框頂起。換輪胎于化田手熟,別人想幫,他一臉煩躁地轟人家走。用不了兩支煙工夫,備胎上每顆螺釘被他小跳步踩緊。“小事啊,耽誤不了多久。”于化田看一看表,示意占文上車。占文不想再上于化田的車,要不然,麻煩還會接踵而來,卻不知從何說起。

“新郎不能再坐你的車。”邱月銘也這么說,占文心里一下子穩實。

“占文結婚,怎么都是你說了算?”于化田陰鶩地一笑,“你到底是誰?”

“就按她說的做。”占文及時表態。

“你是被她下了蠱是吧?你不坐我這輛車……那你等下接的還是不是自己的老婆?”

占文無奈地一笑。于化田的腦袋經常飆出一套神邏輯,要駁斥都不知從何下嘴。邱月銘再次挨近占文,壓低聲音說:“花車必須換一臺,不會耽誤事。我這臺雖然是日產,尾數662,當了好多次婚車,都挺順。還有一些事,上車我再跟你說。”

“占文,快上車!”這時于化田擺出自己能想到的最斯文的樣子:模仿高檔酒店的門童,身背打彎,一手開門,一手打請。

占文卻想,這他媽是綁票,便不多說,直接往后面邱月銘的車走去。朋友也有現場評點:“化田還他媽影帝附體,戲精現形。”

“戴占文你是不是瘋了?這邊才是花車。”于化田跑過來一把扯住占文,要往回拖拽。此時邱宇揚幾乎是從天而降,雙手下劈,將兩人分開,再將自己當成一堵墻擋在中間。于化田不敢挨近邱宇揚。雖然他是狠人,但本市狹侷的江湖中咖位卻異常清晰——兩人根本不在一個量級。于化田無法承受這意外的挫敗,放緩了聲音:“占文,我這車的備胎和原胎是一個型號,就是說,沒人看得出換了備胎……為什么你找來這些莫名其妙的人,攪亂你自己的好事?”

“老于,今天你來結這婚好吧?我不結了行不行?”占文一把將胸花扯下,丟在于化田腳邊。于化田像是突發失心瘋,嘯叫著再次朝占文撲來。朋友趕緊堵住,將他們隔開;還有人在遠一點的地方扯勸:“都是兄弟,有話好說!”這一回合,邱宇揚來不及出手,只有感慨:“以前聽說搶新娘,今天活生生看到一回搶新郎。”

“我們都知道那是備胎,這還能自欺欺人?”邱月銘又問站一旁的所有人,“誰聽說過,花車換了備胎去接新娘?”

依然有人接嘴,這種事真他媽從來沒聽說過。

邱宇揚又走到奧迪車頭,心型花盤被他一把撕下,帶了過來。邱月銘的車內物件齊備,找出一大塊雙面膠,照著花盤絞出心形圖案,將花盤在車蓋中央重新固定,并對有損傷的花瓣稍事整理。

現在換邱月銘開車打頭,車前燈能照見很遠。路面平坦、空蕩、寂寥,稍后開始起霧。隨著路面起伏,霧也一坑一洼,時有時無。邱月銘按下雙閃,后面車接續亮起。

占文扭頭向后,道路拐彎時閃現一整條光弧。他進一步確認:結婚可不是享受,而是一件精細的活。每個環節具體落實,降低誤差,把這活弄得有模有樣,并不容易。

車內安靜,邱月銘再一開口聲音略啞,像被剛才那些霧氣薰過:“占文,我們以前是同學,這幾天又一直相處,算是熟人不為過……”

“有話盡管說。”

“好事說不壞啊。一般來說,花車絕對不能換備胎去接親。”對向偶爾來一輛車,她切換近光。“別人不說,我自己真就碰到這種事。結婚那天,花車來的路上爆胎,換了備胎。當時我不知道,后來才有人告訴我。結婚只兩年,我跟他就離了。至于原因,我只能說,備胎對于我是非常準確的預兆……當然,可能是我經歷過,有陰影,但小心沒大錯,能及時換車一定不要拖。”

“這事我妹妹絕不會亂說。”邱宇揚一直沒吭聲,陡然開腔,像是氣氛組。

占文掂掇一番,說:“是你離了以后人家才告訴你,還是知道這事才離的?”

“你的關注點與眾不同,但這不重要。”邱月銘一笑,“按說沒我什么事,但作為朋友,友情提醒一句:結婚這事,兩個人是要坦誠相對。如果外面的皮絆還沒扯清楚,就不要急著結。”

“……我哪里有。”

“你猶豫了一會。”

“真沒有!”

“那當然好,你就當我瞎操心了。”

“沒有。今天晚上全靠你把舵。剛才,要是坐回于化田那輛車,我肯定瘋掉。”

“你交的朋友,我認識好多,都是街面上響當當的。你看上去跟他們不像一類人。說實話,你并不引人注目。”

邱宇揚又飆一句:“那是低調!”

“呃,小學時候,我也對你沒印象。你肯定是悶聲不響的一個,上學回家低頭走路,不愛搞怪,不惹事,不像我哥。”

“我們打過一次交道,在薛家弄天橋底下。那年冬天,很冷,雪下得厚。你,還有你哥,我,我們三個人打過一次交道……有印象吧?”

邱宇揚說:“兄弟,我們三個人?不會是桃園三結義吧?”

邱月銘則說:“還是沒想起來。提個醒,我們怎么打的交道?”

占文吸了口氣:“你有沒有用青霉素的玻璃瓶子燒水,澆別人手上?”

“我?還是我哥這么干?”

“你當然不會這么干,是你哥叫你干的。”

“怎么可能呢?我年年三好學生。我哥要叫幫手,也是別的女孩,他又不缺跟班。”她確實努力回憶一番,又問邱宇揚,“哥你干過這種事?”

“好像是有。那次我打一個小孩,手上沒輕重,把他打昏過去,要你燒一缸開水把他澆醒。是不是這個事?”

“怎么可能!開水把人燙熟,用冷水才能把他澆醒!那天你打的是雷向陽,我認識。”

“是啊,那天是在城北木器廠,不是在薛家巷;也不是下雪天,我記得,天沒那么冷,要不然一缸冷水怎么澆得下去?”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就是你。雖然模樣有變,但大概看得出來,除非你們還有一個親戚,跟你特別像。”占文故意講起細節,就像電影里面,細節喚醒別人沉睡的記憶,每一次都管用。“當時,我以為水很燙,會把我燙脫皮,其實你暗中動了手腳,水溫溫的,澆手上還有點舒服。”

“……真不記得,完全不記得了。”她吹開垂到嘴角的一綹頭發。

邱宇揚將自己腦門一敲:“我以前天天惹事,具體哪一樁記不起哦。”

“我不是計較,只是這件事記得特別清晰。而且,也不覺得你們合伙欺負了我……那天,你是在偷偷幫我。”

“但我完全沒印象……要是知道我哥欺負過你,甚至我也參與,哪好意思拉你這樁生意?哪好再把他拉來主持?”

“那就是我記錯了……有這事,或許是別的一對兄妹。”

占文看看窗外天與山隱約的邊界,記起那年冬天下了六場雪,往后冬天再沒這么瘋過。

車速保持五十碼,經過拱橋鎮進入溶江縣。占文電話再次響起,一看是碧姍,接通后,先就一陣急促的喘息。碧姍說田小燁失蹤了。

“不急,慢慢講!”占文搞了一口深呼吸。這個妖異的夜晚,這六十公里的夜路遠比想象中漫長,甚至沒有盡頭似的。

邱月銘腦袋湊過來,對著手機那頭說:“碧姍,你是不是在外面?開什么玩笑!先回到大姑那里,再跟我們通話。”

手機里傳來碧姍模糊的哭聲。

“你旁邊有人嗎?”

碧姍將電話遞給別的人,或者是小李搶過電話。小李是加請的兩個伴娘之一,碧姍賣電影票時的同事。她們果然都已外出找人,離開大姑家的旅店,這一片區域巷弄太多形同蛛網,找人需要更多人手。邱月銘叫小李把碧姍先送回旅店。一刻鐘后電話再響,仍是碧姍的號,小李的聲音。

入住大姑家旅店后,楊晴雨跟田小燁喧賓奪主又鬧了起來。下午,幾個女孩試穿伴娘裝,沒問題。田小燁在大地紅婚慶公司試穿沒一件合身,趕緊訂制,三號她們出發前,趕急訂制那一套才送來。到達溶江,田小燁將衣服往身上一套,依然不合身。她個子本就矮,還橫著胖,狀如橄欖。伴娘裝把她身材的缺點夸張得無以復加,別人穿衣是伴娘,田小燁一穿像是來搞怪的,照一照鏡子,自己都崩潰,還說服裝廠發貨時搞錯了。碧姍說這尺碼倒是貼著田小燁,另外兩個伴娘也說穿上去其實挺好,楊晴雨在一邊暗自發笑。眾人越是勸說,田小燁壓力越大。小李提醒,換上高跟鞋會好一點。田小燁以前沒穿過高跟鞋,只穿過平底松糕鞋,現在穿上新買的高跟鞋好一陣才站得穩。只是站穩又有何用,往前一走,渾身打晃,比踩高蹺扭秧歌還夸張。楊晴雨看了一會說辣眼睛,勸她:“高跟鞋不是想穿就能穿,就算假裝走得動,也不適合現面,人家結婚會被你一個人搞成一部僵尸片。”稍后還補一句:“我這也是為你好!”

晚上小女孩不安穩,小李帶著楊晴雨還有另一個伴娘看免費電影,田小燁留旅店里繼續攻克高跟鞋。十點多散場返回,楊晴雨的伴娘裝掉地上,地上一攤水,衣服拎起來臟污了好幾塊。她沖去另一間房,問是不是田小燁故意搞的。田小燁要求調監控,找證據。楊晴雨更加認定是田小燁干的,因為她意外的平靜(用以掩飾做賊心虛),對答如流(早有應對),暗自得意(昭然若揭)。碧姍當然息事寧人,把那身衣服拿過來,說,我去把裙趕緊洗了,再用吹風機吹干就沒事。楊晴雨哪敢讓新娘動手,趕緊自己去洗。剛才,她們拍門田小燁不應,用鑰匙打開,里面空無一人,床頭柜上擺著她送給碧姍的一條水晶項鏈。

“都怪我,楊晴雨拿衣服去洗,我沖她多說了一句:你自己要去看電影,沒有收拾好,怪不到人家。田小燁聽見,多心了。”這時,手機里的聲音切換成碧姍:“占文,你們到哪了?”

“進入溶江,半小時能到!”

“來了先幫找人,要是找不到田小燁,這婚先不要結啦!”

“碧姍,你這是什么話哩……”

“一個活人找不見了,你說我哪來的心情結婚?”

“碧姍,誰跟誰結,你要搞清楚……”占文這時只聽見自己腦袋充血的聲音。

“……占文,你點開免提,我來說。”電話漏音,邱月銘也把整件事聽清楚,騰出手拍了拍占文。占文點開免提。

“碧姍,我是邱姐,你聽到嗎?”

“怎么又是你,你是占文同學還是他媽呀?”

“碧姍,你倆結婚,我拿了錢跑腿,絕不是多管閑事,你們的錢也不能白花呀。碧姍,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兜。剛才你說那一句,我們聽沒有問題,田小燁要走是她自己情緒不對。今天,你才是新娘,才是婚禮的主角,別人都是來給你幫忙的,一定要分清主次。”

不管對方什么態度,邱月銘聲音自帶一種和緩節奏,像是太極拳,見力卸力。碧姍沒了聲音,肯定是在聽。

碧姍雖然即將成為他的妻子,但他仍然搞不懂她。在自己面前碧姍像個小孩,但她在田小燁面前又像個母親,隨時為田小燁操心。他倆剛開始約會,田小燁經常過來找碧姍,兩人一塊擠在單人宿舍一米二的小床上,須臾不離,碧姍為田小燁打包一日三餐,為田小燁洗內衣內褲衩。碧姍跟占文找茬會讓田小燁心情愉悅,只要田小燁出現,占文每天都多挨幾頓罵……占文搞不清她倆的閨蜜關系是否自帶某種角色扮演,但他寧可將之歸結為碧姍的可愛之處:她也不是一味胡來,也有忍讓的時候,也會碰到比自己更小的小朋友。

邱月銘一邊開車一邊跟碧姍通話,占文又不能替手。邱月銘流暢地發揮一陣,發覺電話另一頭始終靜默。邱月銘反復問碧姍,是否還在聽,又是否聽得見,仍不見回復。邱月銘索性閉上嘴,但手機沒掛斷,車內恢復安靜,卻有一種僵持暗自進行。時間意外抻長,過了好久,也可能只過了一會兒,碧姍先開的口:“邱姐,我聽得見。”

“那好……碧姍,過了今天,你就是大人,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婚禮開玩笑。這是你的婚禮,一生唯一的一次。田小燁是你朋友,你結婚她一個伴娘玩失蹤,是不是喧賓奪主?是不是在傷害你?年輕的時候,誰都不能一下子分辨出來,自己正被傷害,但請記住姐現在說的:你絲毫沒有對不起她,她現在正在傷——害——你!”邱月銘壓了壓節奏,“以后,說起這事,田小燁只會羞得臉皮疼……我們馬上就到,你不要亂動。人肯定走不遠,也不會去自尋短見……這還用說嗎?絕望的時候人才會想到死,賭氣離開是等著人去哄。她還有心情發大頭嗲,離死就有十萬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多大的人了,還等著你哄,偏不哄!再說田小燁長得也……足夠安全,是吧?能出什么意外?你告訴我!”

“足夠安全”讓那邊噗哧有聲。邱月銘接著來:“相信我說的,你們即使不找,她自己也會回來。我和田小燁打個賭,告訴她,要是她不回來,我輸她十塊!”

電話掛斷。占文說:“今天幸好你來,要不然,我結這婚跟西天取經一樣。”

“你這不算太糟。我至少碰到兩三回,男方和女方親戚在婚筵上直接翻臉,動起手來……”

“有這么嚴重?”

“女方提要求太多,男方就耍策略先搪新娘進門,以后慢慢敷衍。這樣的婚,一結就會爆。結婚是男女雙方短兵相接,拆招解招,尤其考驗男方的處事能力。要沒經驗,以為結婚好玩的,等著結婚時候好好享福的,大都灰頭土臉。”

“這是自帶隱患的,和我不一樣,我只不過沒有經驗。”

“除了我們搞婚慶,你們沒結過婚哪來的經驗?依我看,結婚本身就是個矛盾:當你結婚,其實根本不知道怎么結;知道怎么結以后,又結不了了。”

“離了再結的不是很多?”

“二婚三婚即使搞婚禮,肯定沒那個氣氛。結婚的氣氛,就是蒸屜蒸包子,只能揭一次。”

“當然,你搞婚慶最有經驗。那你是不是給自己……那你現在已經……還是……”

“離了六年,還是一個人。”

“不打算……”

“真的習慣一個人過,而且又干這一行,對結婚自帶麻木。”

“……月銘。”

他第一次這樣叫她,她果然把頭扭過來。

“可不能說搞婚慶不想結婚,哪有這么嚴重的職業病?你人好,又是結婚專家,不找一個好的就沒天理;但也別太用力,偶爾有空,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會有那么個人,錯不了。你們要辦一場最好的婚禮,不說豪華,但無可挑剔,靠你這么多年的經驗精打細磨,懂細節的人要是有幸參加,一定會處處驚艷,時時震撼,參加你們的婚禮像欣賞一件藝術品。”

這一開口,竟然完全換了腔調,占文自己都猝不及防。剛才喝了于化田一壺酒,現在才醉?

邱月銘側臉掛笑,沖后面說:“哥,你聽聽,人家這才叫口才,張嘴就有。”

“不是瞎說,我現在申請參加你婚禮,會不會是你第一位嘉賓?”

“借你吉言,最起碼,要有這回事才行。”她說話夾雜有暗自的嘆息,終止這樣的話題。

凌晨三點多,進入溶江縣城,縣城的布局大同小異,但這個時間點眼見的一切又如此陌生。酒店、賓館、旅社的燈箱時不時撕開一片夜色。車速漸緩,邱月銘憋不住打了一串哈欠。

占文說:“你們這行經常熬夜,也不容易。”

“習慣就好。你要見縫插針休息,結婚真的很累。”

“結婚也就這一次,累是累,睡也睡不好。”

“以我一貫的經驗,結婚這事要有不順,最好趕早發生。剛才這一路是有些麻煩,但是過一會接人,事情一順,往下也全都順過來。”

“也借你吉言!”

“喜福旺”旅店必然是整條街最亮的地方,院很小,車隊沿街停靠。碧姍大姑在門口迎客,前面引路;占文握好玫瑰花束,伴郎簇擁,好友緊跟,二十多人魚貫而入。鬧新娘的環節悉數刪除,事情變了輕松,但也不乏一股冷清。占文走到二樓盡頭,推開那扇貼有新鮮喜字的門。首先注意到的是田小燁,她在房間里,不知是被人找見了拖拽回來,還是自己顧全大局。此時,碧姍、田小燁和楊晴雨三人正抱成一團,哭泣有聲,但因彼此臉貼了臉,誰哭誰不哭是一筆糊涂賬。另兩個伴娘站在窗前,臉上似乎在笑,眼角同樣發潮。

占文環視房內,又一陣發懵:這是什么劇本?一扭頭,身邊邱月銘同樣犯起眼暈。稍后,她壓低了聲音:“哭出來就好,盡釋前嫌嘛。”

又等一刻鐘,三個妹子才將情緒收起,自動松開,一張張臉彈回原狀。碧姍如夢初醒一般看著聚在門口前來接親的人,又往鏡中一照。“要補補妝!”邱月銘趕緊過去。補妝后,按說應該由碧姍一個堂弟背她下樓,送進花車,但她拒絕(怕壓迫肚里的毛毛),自作主張將占文手一拽,離開房間,走下樓梯。小縣城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但不嚴管,僻靜的街道這時火光躥起,響聲大作,周圍夜色卻安之若素。走到院內,手持禮花噴出電光紙碎屑,半空皆是晃晃悠悠的光澤。碧姍的親戚已聚齊,她父母則按鄉俗暫避,要不然,老母親勢必擺出淚流漣漣的苦狀,難免多一份辛勞。

邱月銘已是毫無爭議的總管,負責“安客”,每位親戚坐哪輛車由她指派,依序上車。占文和碧姍坐進花車,司機換成邱宇揚。“有我跛大親自開車,你這規格又往上調了。”他煞有介事地說。邱月銘走過來,揪掉他挾在指縫間并未點燃的煙。

車子才走數十米,有人在后面喊花車放慢速度,攝像車走到最前面。一輛車擦身而過,邱月銘鉆出天窗,手持DV拍攝緩緩前行的花車。這一夜,她身兼數職,隨時切換,一直都還游刃有余。占文看著前面一團光暈,忽然想:雖是我的婚禮,未必是我最累。這時,碧姍的手忽然捏緊。

返回市區,天際泛白。早點過后,占文本可補休一會,但“今天我結婚”像是在腦際反復不斷的一串鬧鈴,明知睡不著,便不徒勞。

往下大半天時間,整個婚禮將在預定軌道不疾不徐地推進。趕赴河岸酒店之前,碧姍和幾個伴娘心血來潮要吃冰激凌,于化田帶著將功補過的心情,砸開一家冷飲店將一提榴梿雪糕帶回來。看著她們互相交換舔食雪糕的情景,占文認定,經過一夜折騰,一切已然步入正軌。如同邱月銘預言,只要事情一順,往下也全都順了。

邱月銘發來短信說:“可以出發了,橘園路現在有點堵,離河岸酒店又不遠,建議移步到達!”

十點半過后,親友陸續趕來,包括外地來客,自駕或租車。楊旸認為這場婚禮跟自己關系密切,有他在岱城牽頭,老同學甚至兩名代課老師悉數被他動員,一輛大巴凌晨發車,過來二十多號人。占文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婚筵也算是有規模,初算五十桌,臨時又加十二桌。現場早已布置好,婚紗照選擇較木訥的一張,放大制作成海報掛出,喜悅的神情遠看千篇一律近看煥然一新。占文和碧姍站到自己照片下面,擺出如假包換的微笑,見有來客就迎上去發煙發糖;來客想要合影,當然一一滿足。邱月銘帶一個細高個的攝影師,到處搶鏡頭。外地客人到來,她都留有影像,心里自動記數,抽空提醒占文:“你前面說外面朋友四十來個,估計打不住,現在已經接近這個數,后面再有人來,訂的房間夠不夠?”又有幾位外地同學自駕車趕來,老遠發出尖叫,占文不及細想,說房間不夠再去訂就是。細高個走位專業,搶拍到某女同學張開雙臂一個小跳占文不得不將其接住,而碧姍嘴角一撅的樣子則嵌入畫面景深。邱月銘看一看表,是時候催邱宇揚做準備了。

稍后,她又給占文發來信息:“今天市里忽然熱鬧,幾場活動同時搞起,現在城里到處都是人,好幾條路竟然堵塞,據說還有大量游客馬上要來。”另用彩信轉來截圖:本市五月四日將舉行六大新景區啟動的典禮暨大型民族銀飾展演、太平墟農事活動展演……前一陣,母親跟占文提到過,婚期定黃金周可能撞上市里一些活動,因為到處都搞旅游,五一假期正是吆喝攬客的時候。當時聊到這事,一家人并不掛心上。為發展旅游,市里領導這幾年都在拼命做活動,滿腦袋餿主意往外冒,比如斥巨資創建大熊貓園。但旅游業遍地開花,本地起步稍晚,效果一直差強人意。表演一搞,臺上比臺下人多,尤其那處冷清的熊貓園,六七只熊貓爭搶著看偶爾步入園區的本地小孩。誰也不知道哪一條宣傳突然觸發了游客們的神經,這一天突然熱鬧,以往跟大熊貓一樣稀罕的游客,果真像開閘放水似的涌入。

十二點整,婚禮開始,大廳落座七成。邱月銘事先敲定細節,菜品一刻鐘以后統一上桌,要不然嘉賓有的吃有的看,參差不齊,吃的把看的當傻逼,情緒分化。邱宇揚換一身行頭就像換了個人,上臺時一溜跑跳步掩飾腿腳的不便,以為他要講話,忽然噴幾句英文歌曲,且是情歌對唱,男女的聲音,他用一根舌頭攪拌出來。這一招是酒吧控場慣技,特別有效,大多數來客沒去過酒吧,簡直神乎其技。掌聲被邱宇揚激發并形成聲浪,占文和碧姍“閃亮登場”,伴郎伴娘各四對緊隨其后……事后邱月銘對這環節的評價是:伴郎伴娘也是要年齡配搭才行,上臺的伴郎總體看上去像是伴娘的父親。當然,她也把這歸咎于自己,沒有及時提醒。接下來,發言環節相對沉悶,占文母親和碧姍父親先后拿起話筒,自以為有一定表達能力,只是沒有很好地區分單位和婚禮現場。占文昨天抽時間寫了半頁紙臺詞,此刻沒有喝酒,個人風格完全無法發揮。按部就班,話筒擱到碧姍手里,她毫無準備,像是因為打瞌睡被老師點名的差生,憋一會,竟然抽泣,而她的抽泣又引發身后楊晴雨與田小燁同時哭出聲音。邱宇揚臨時救場,現編臺詞:“戴占文先生和伍碧姍女士的婚禮,意外地迎來一段姐妹情深的時刻!”臺下來客集體懵逼,稍后冒出稀稀拉拉的掌聲,隨著三個女孩哭聲加劇,臺下掌聲也同時熱烈,像是一種較勁,一邊總要蓋過一邊。

問答環節,游戲環節,都是傳統套路,中規中矩推進。直到最后,占文背對來賓拋花束,用力大了點,像NBA里超遠三分球,花束在空中松脫,散了一地,許多來賓撿到,以為是事先的安排,問撿到花有沒有獎品。邱宇揚不便回答,占文靈機一動,抓過話筒,叫撿到花的來賓上臺領取紅包。紅包準備充足,每個隨機裝有幾張小額鈔票,像超市里的促銷摸獎。

發過紅包,整場婚禮才稍顯熱烈,占文暗自松了口氣。若沒有凌晨接親那一路磕絆,這樣的婚禮效果無疑會令自己失望,但現在只求不出岔并順利完事。許多時候,不同的事物都會莫名地關聯一體,互為陪襯,此消彼長。

他未曾想到,當天真正的高潮,竟是開席以后才到來。按照慣例,占文和碧姍要到每一桌敬酒,這時邱宇揚放開嗓子,一手拿話筒,一手拎一個扎啤杯,按照新郎新娘行進的路線,搶先一步去到每一桌敬酒,給新人暖場,讓氣氛一直保持。而且,邱宇揚唱是真唱,喝也是真喝,每一口下去,巨大的扎啤杯水位暴跌,引發來客情緒上揚,有的當即換了酒杯。碧姍剛見到邱宇揚的時候,也有埋怨,怎么還是個瘸腿的?瘸腿說重了,占文一時也不好解釋。此時他示意碧姍往前面看,邱宇揚簡直是在賣命。碧姍輕聲說,等下專門敬一下司儀。占文說,喝白的?碧姍也不慫,說,白的就白的。

因氣氛搞起來,開吃不到半小時就有數位來客喝出狀態,見臺上有人唱歌,當自己來到KTV的超大包廂,走上去搶話筒。這份情誼不容拒絕,邱宇揚話筒一交,有人確實功力不俗,增添氣氛,也有人酒喝大了不知輕重,強奸現場數百人的耳朵,音響也以刺耳的高頻嘯叫附和。邱月銘臨時加了一項任務:堵在大臺的步梯前,對想要登臺獻唱的人進行選拔。“以前開過那種轉桌子卡拉OK,一塊錢一首,唱一首要換一張碟。換兩年碟,不管誰一開腔,什么水平,我基本有譜……”邱月銘各種生意做過,錢未必賺多少,現在樣樣事情輕易拿得下。她將聲線好的排了號,依序獻唱;嗓音帶刺或者齁在喉嚨的,還有喝大舌頭講話嘟嚕的,勸他們回桌再喝兩杯。

捱到三點,滿大廳只剩兩三桌,又新擺兩桌,那是婚禮工作人員開餐。占文這時得以坐下。邱月銘總結,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這等規模,這樣的來賓數量,喝到哪個時候,堅持到最后有多少人,在她說來都有穩定數據支撐,極為準確。碧姍主動給邱宇揚敬酒,并擺出粉絲的表情,問能不能來一曲情歌對唱。邱宇揚眼睛來找占文,占文已然鼓掌。兩人上臺,挑一首占文讀中學時聽過的粵語老歌,仍然聽得出后青春萌動的氣味。

占文問邱月銘,能不能也合唱一首?邱月銘說自己唱得非常一般,比碧姍差一大截,又問占文能不能壓場。占文說,那跟邱宇揚完全不能比。“我倆都不擅長,還是算了。以后KTV里碰得著,人也不多,出不了丑,再一塊唱。”邱月銘這時結束工作狀態,主動找人碰杯,將酒一口一口吞服。

作為新郎,占文難免假喝,也有真喝,婚筵結束喝得也不少。回了新房,床上紅枕紅被,占文往里一鉆,哈欠一串串冒出來。從接親上路開始,一天多的時間都沒正經睡覺,現在喝了酒,以為馬上睡過去,沒想累得過勁了,心里仍有隱約擔憂,總感覺有什么事情沒弄好。正要入睡,碧姍把電話遞過來。剛才也說好,如來電話,碧姍能處理就不會把他叫醒。電話一打,確有不大不小的麻煩:這次外地來客不少,訂二十間房,本就不夠,剛才婚筵以后,本地親友搶占幾間麻將房,還有幾個喝醉的在賓館里躺倒就睡。中午散席那會,一些外地來客見城里各種活動熱火朝天,正好順帶旅游一番,不著急入住。此時天已擦黑,再去酒店找房,占文訂好的房早已一間不剩。晚上睡哪沒個著落,他們只能將電話打給占文。

占文馬上清醒,大概算一下,還要十來間房,才能把所有外來的客人安頓好。“呃,等一等,馬上搞好。”占文以為換幾家酒店問問,事情一定解決。查本地黃頁,打電話到幾家酒店前臺,才發現全都爆滿。占文不敢掉以輕心,囑咐自己:今天這最后一道坎,看來要多費些手腳。南邊街一帶有好幾家新開的小酒店、賓館,電話還沒印上黃頁,只能去現場訂房。占文也不多想,打個招呼往屋外走。碧姍問他出去干嗎,他照直講。

碧姍說:“打個電話不行?你結婚哩,那么多朋友,都可以幫你跑腿。”

“這算咱倆婚禮最后一樁事情,我親自辦好,心里才安穩。”

“有什么安不安穩,今天你結婚,你的朋友都要替你著想。”凌晨邱月銘勸說碧姍的話,她現在活學活用。

占文說很快就回,便摔門而去。走出巷弄,長線局后門出現眼前,他突然明確自己心底隱約的意念。他無緣由地認為,今晚還會跟那人碰面。

天光已暗,城中人流果然不少,這景象很少見到,甚至讓人秒回二十多年前的春節。占文在人群中游弋,又接幾通電話,尚未入住的朋友話語間已帶有焦躁情緒。占文打不到車,一路逆著人流,終于到達南邊街,一看這一帶人流更為密集。去幾家酒店一問,縱是剩有幾間客房,已經標出高價,愿者上鉤。

一間房沒訂著,電話又響,占文暗自叫苦。一看是邱月銘打來,意外又不意外,而且條件反射似的得來一份踏實。果然,她也問房子夠不夠。

“我在南邊街,現在這里全是人,有房也訂不起,五百多起跳。”

“真是瘋掉了,比平時漲了三四倍。”邱月銘說,“城南冷風坳那里還訂得了房,外地游客暫時找不到那里,但要搶快。”

“我這里打不了車,打到車也走不動。”

“我正好在老酒廠附近,開車過去很近,先看有沒有房,幫你訂下來。”

“那就先謝謝你。若訂得到房,我這邊還缺十間。你墊付一下定金,我現在走過去把錢給你。”

“開什么玩笑,你今天結婚,老婆陪好了!”

二十分鐘后,邱月銘再打來電話,說十間房訂好,是一家沒正式開張的小酒店,物品全新,只是稍微有些裝修氣味。占文說:“已經謝天謝地了,地址發給我。”他把地址逐一轉發給尚未入住的朋友,走出南邊街打到車,奔冷風坳那家沒掛牌的小酒店而去。占文守在酒店大堂,給尚未入住的外地朋友開列名單,他們逐一到來,占文再一個個勾劃。他問這些朋友還要不要吃宵夜,朋友們擺出擔當不起的表情,催他趕緊回家。

一切忙妥,九點剛過,占文回想昨晚同一時間,邱宇揚正在河岸酒店,唱歌給他一個人聽。這記憶生動,一天時長因而變得具體,但占文掂量不出這一天過得是快是慢。冷風坳位于半坡,較偏僻,不好打車,占文只能步行返回,一路下坡,遠遠看見整座城市被這燈火勾勒出大體輪廓。此時,占文體內一股輕快四下游走,冷風坳正好有細風吹面。走到一處岔口,占文停下抽一支煙,摸打火機,也一并摸出手機,打給邱月銘,問她現在在哪。她說能在哪啊,這幾天扎堆結婚,自己可閑不下來。下一趟活已經忙開,她正帶人侍弄一堆車,將要組成接親車隊。占文又問:“哪家洗車場?”邱月銘說是在嘉華酒店的后院。那地方確實近,占文稍后攔住一輛摩的,十來分鐘飆到。酒店后院當然也是停車場,他遠遠看見邱月銘的背影。

他朝她走去,她似有預感地扭頭一看,并跟他打招呼。不遠處另兩個人也沖他打招呼,他們昨夜都是給他的婚禮幫忙。

“你怎么來了?”

“剛才你幫我墊錢了,我要還給你。”

“用得著這么急?”

“我去冷風坳幫客人辦入住,事情搞完,我這婚禮也算真正結束。離你這里近,就過來。”占文說,“這一整天,幫我最多的是你。”

他遞去兩個紅包。他把現金和紅包背身上,剛才在岔路口封好,一個是定金數額,另一個是一千二百元,本地人管這叫“月月紅”,婚后謝媒人當下也是這個數。她當然要問另一個怎么回事。他說你給我當總管,不能白當。

“……意外豐厚。”她點了點錢數,稍有意外,“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吃飯了嗎?”

“你呢?”

“就近找個地方吃點?”

“必須是我請你,要不然點盒飯各吃各的。”

她跟另兩個人打招呼要走,他問是不是一塊。她說時間緊,等下打兩個盒飯帶回來就行。

這一帶以前是工廠區,相對城里別的地方,稍顯破敗,路邊蒼蠅店層出不窮。前面有一家“湯大鹵煮莊”,雖不顯眼,卻是二十多年的老店,兩人都聽說,便不多挑,就這里了。進去以后,全木的屋子,板壁用舊報紙一層一層糊著。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的“裝修”風格,擺現在必是店主精心營造的特色,里面桌子七八張,人并不多。兩人往里走,在角落里占一張小方桌。

坐下來看菜單,她才感覺有哪不對。“今天你結婚,晚上咱倆竟然在這里吃飯……你老婆不會催你?”

他把手機撂桌子上:“要不要賭十塊錢?咱倆吃兩個小時,看她會不會打電話過來?我猜不會。”

“別開玩笑,吃個便飯,哪用得著兩個小時?”

“你請我吃飯,難道不請我喝兩杯?這兩天下來我一直緊張兮兮,好不容易輕松下來,啥都不想,就想喝兩口。喝酒我又不講究,店里那幾種二兩五小瓶,我隨便挑吧?”

“二兩五小瓶哪行,我車上有酒。”

“你車上怎么有酒?白的?”

“干我們這一行,找空隙經常就著盒飯喝兩口,解乏。”她打了個電話,叫嘉華酒店里的同事送一瓶酒過來,又叫服務員弄兩個盒飯馬上打包。

酒是五糧液的副牌,送人差點意思,當口糧酒正好。兩人各自倒滿杯,她臉上仍有疑惑,說:“咱倆怎么還喝上了?越來越不對勁了……”

“喝都喝上了,哪來這么多廢話?”他和她碰了一個。

她喝酒都是一口悶,習慣性的,又說:“我還真想知道,傳說中你喝了酒以后的妙語連珠。到底要喝多少,才能開始?”

“要看心情和狀態。”

“那現在的心情怎么樣?”

“心情忽然有些古怪……”他左右瞥兩眼,看別的顧客有沒有抽煙。她將煙遞了過來,是薄荷味的,女人往往只抽這個味的煙。“我真不知道自己妙語連珠,就算有,妙語連珠也不適合聽眾點播,我一緊張就發揮不出來。”

“你有什么好緊張,我還不夠平易近人?”

“人家說我天生反骨,不怕大人怕小孩,不怕趾高氣揚就怕平易近人……”

“沒看出來,長得逆來順受,還是天生反骨。”

“你甩開工作秒變犀利姐,這很容易激發我的狀態和斗志。”

往下一杯一杯跟緊,兩人都樂意盡快達到想要的狀態。

占文跟碧姍這段婚姻維持了五年。

結婚快滿三年,碧姍第一次提到離婚,原因是性格不合導致抑郁。當時,占文以為,性格不合是通用卻沒有實際意義的離婚借口,抑郁誰他媽沒有,到底算不算抑郁癥也要醫生說了算……也就是說,到底為什么離婚,好歹你再給我一個更靠譜的理由吧。碧姍卻堅持這個理由確鑿無疑,不須另找。她是當真,乍一提出離婚就沒有任何妥協余地。占文最終發現,一次小感冒,也有可能惡化成癌癥晚期。在兒子跟誰的問題上,兩人爭執了差不多一年,雖然兒子本人只想跟母親,但占文的母親提醒他:“收起你那套虛偽的仁慈和體諒,她提離婚,你就要提條件。這時候留不住,碧姍把仔仔帶去岱城,離得這么遠,父子也會疏遠,以后你還念念不忘,仔仔看你就是一個陌生人。”占文這時候哪還懷疑母親,執意將兒子留在身邊。碧姍最終答應下來,才去辦手續。

離婚第二年,碧姍又結了婚,是她前面談過的一個男友。占文自是意外,再一想,心里也無怨懟,他相信離婚只能是兩個人共同造成的這么個結果。他會反復想起婚禮那天,自己急于離開安排親友入住酒店,去見另一個人。整場婚禮,只有這一部分在記憶里最為牢固,占文經常翻出來在頭腦中過一遍,甚至擔心過一再地回憶,有如老膠片反復的播放會帶來像素的損耗,會變模糊。當天晚上,在湯大鹵煮莊,他倚賴酒精的作用正常發揮,稍有冷場,也能用大量老段子順利過渡,于化田等人都成為可盡情發揮的話題。通過一系列稔熟的段子刻畫,他們的形象比面對面時更為豐滿,以致他倆不斷往桌上添加酒盅,倒滿,當是被他提及的某個朋友已然來臨。她好幾回前仰后合,自覺失態,想要繃緊又適得其反,最終無視鄰座詫異的目光,徹底放開笑聲。

每次回顧這一晚的情形,占文又懷疑,自己當天發揮未必這樣出彩。或許,她只是借當晚的酒,澆心頭塊壘。那一瓶酒,兩人確也喝得一滴不剩。她甚至還要叫酒,他摁住她電話,說我必須回去了……你贏了,她確實打電話來催我。他撳亮自己的手機屏幕,有五六個未接電話。那一剎她回過神,表情陡地黯淡。

離婚第三年,又到青年節,占文想起這也是廢棄的結婚紀念日,再回憶七年前的婚禮,各種畫面涌動,邱月銘占有的比重,照樣多于碧姍。思來想去,他翻看手機通訊錄,她的手機號還在。離婚的這幾年,他一直憋著勁不去聯系她。

他給她發去一條消息:“還記得‘備胎’的事嗎?竟然很準。”

發出以后,他頻繁查看手機,可能她正忙事,一直沒回。當晚十點,她才回復:“什么‘備胎’,我不記得了。”

占文糾結一會,沒打電話,繼續短信里碼字,把自己遭遇的情況講一講。離婚以后,所有知道他情況的朋友一致認定,是碧姍的問題。她必然和前男友一直保持著聯系,所以抑郁成為一種精心設計的說辭,離婚則是他步入他倆的圈套。雖然,碧姍一直跟人說,自己是離婚以后,在一次聚會中意外與前男友重逢,但說出來沒人肯信。

占文還在信息里說,當年接親的時候,于化田那輛車爆胎,你提過醒的,當時我還不信,現在不敢不信吶。這條信息發出,他心底雪亮: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已離婚!這種拐彎抹角,伴著一陣惡心,但誰又會真被自己惡心壞呢?他等著她回復,一時思緒飛動:已過去這么些年,她現在又是什么狀況?如果仍是一個人,那獨身已有十余年,是否已抱定獨身?如果……

咣唧一聲,她回復消息:“你所有的朋友都這么認為?”

他說,是,還有什么好懷疑的?

又過半個鐘頭,她才回下一條消息:“碧姍離婚后再與前男友重逢,這種可能又怎么可能不存在?為什么沒有任何人提醒你:碧姍說的可能是真的?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

占文渾身一凜,是啊,此前怎么沒有任何一個朋友說這樣的話?很明顯,他們都知道,占文想得到怎樣的回應。離婚之前,占文也不是毫不懷疑,但碧姍一心要留住兒子。他想到過,如果急于嫁人,通常情況下,女人又何必糾纏于此?越往深里想,越發現,一切皆有可能,而人很難確知事實真相,只能按自己的意愿選擇、認定其中一種可能。邱月銘只不過說了確實存在的另一種可能,只她一人道出,才會如此意外。意外之外,他知道兩人把天聊死了,接下來不知說些什么,也就不說。

那以后占文沒再聯系邱月銘,只是仍會想起兩人在湯大鹵煮莊的夜飲。他隱約記得,那天太累,又空腹,醉態比平時來得快,放開膽子說了一些話。“他們都說,你身上的氣味很好聞……”她嫣然一笑。他趁機湊近一些,聞見一些氣味。隔得太近,說著說著,笑著笑著,兩人突然對視,空氣凝滯,擁抱并接吻成為當時情境中唯一的必然……記憶延伸到此處,畫面始終恍惚、模糊,占文不能確定這畫面是事實還是想象。他后來路過那家飯店,注意到這里狹窄的空間,又沒有包廂或屏風隔斷,哪能是說吻就能吻上?再一想,那天晚上喝酒,難道不是自己存心,以便日后記憶恰到好處地模糊,既有所舉動又能自我寬宥?

最近幾年,占文不得不承認記憶越來越靠不住,有時候自以為牢靠的記憶,一經證實有可能與事實整個相反。但那一夜與邱月銘喝酒暢聊,如果之后的擁抱和親吻只是幻覺,那么當天,為何如此真切感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心情?這心情繁復,包含了信任、依賴,也可能包含陡然而生的愛。記憶中畫面越是虛幻,這感受越是擁有無限保鮮期,他隨時翻找出來,重新體會那突如其來的一切。

婚后幾年,占文跟碧姍一直找不到應有的親密,身邊朋友的婚姻質量普遍不高,占文甚至認為,冷淡風的夫妻關系是某種時代特色,自己正好得以緊跟一回潮流。但是,新婚之夜和另一個女人喝酒的記憶,反復提醒他,那種期待中的親密關系,必然存在。活了這么多年,他騙不了自己:有些東西,不能因為自己沒遇上就否認它的存在,就比如愛情,你從未遇見,告誡自己絕不相信,但你也無法否認別人的愛情。

這些年和朋友夜飲聊天,占文有意無意將話題引向邱月銘,便聽到關于她的一些說法。不止一個人說,她性格其實急躁,婚姻失敗也不能全怪前夫,說得越多,跟占文的印象出入越大。占文日漸明了:使自己充滿好感的,可能僅僅是邱月銘在工作中展現出的狀態。她在別人的婚禮中沉穩干練,無所不能,但在自己婚姻中卻是焦頭爛額。他不能期待老是看到她令自己心動的一面,除非他不停結婚,并一直請她充當總管。

年過四十,占文終于迎來第二次婚姻。妻子是市房產局的一個老姑娘,每天幫人測房屋的建筑面積、使用面積。人稍顯木訥,占文開玩笑,她經常反應不過來,悶了半晌,又突兀地發笑。縱是不說話,測繪員也喜歡傍著占文。此外,占文兒子仔仔也愛傍著測繪員,她從不嫌煩。偶爾,她獨自帶仔仔外出,若碰到有人問她“這是你兒子啊”,她總是回以微笑:“長得像他爸爸。”

新婚的到來令測繪員興奮,想在婚禮之前有充分的規劃,盡情體驗生命里這唯一的一次。占文找個時機跟她說,專業的事由專業的人做,你再怎么規劃,也是想當然,實際的效果會大有出入。婚禮要想搞得有效果,最關鍵的是請到一個出色的總管。測繪員說,當然啦,你有經驗。

占文尷尬一笑,這又想起雖然新換了手機,通訊錄全都轉移保存。稍后他去到另一間房,再次翻出邱月銘的手機號,手比腦快直接撥號,卻是空號。他也并不意外:這些年,通訊錄里絕大多數手機號,不像是為了彼此再有聯系,倒像是為日后的失聯留下證據。

田耳,作家,現居南寧。主要著作有《一個人張燈結彩》《天體懸浮》《衣缽》《戒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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