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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照

2022-06-09 01:37:38葛芳
天涯 2022年3期

君華彈古琴,著玄色中式上衣,千層底布鞋,正襟危坐,神色憫然。指尖鏗然有力,右手彈撥,左手撫弦,疾速之處快而不亂,徐緩之處慢而不斷。

蕭嵐和君華是師姐弟關系。一起在同玄鎮學古琴,誰大誰小不清楚,但先入師門為大,蕭嵐喜歡用長姐的眼神看他,君華被她一看臉上就羞紅一片,訥訥地說不清楚什么。

君華受不了琴館老板的商人氣,辭職了。晃晃蕩蕩,坐公交車,下錯了站,也沒有時間觀念。

蕭嵐笑他,說:“你將來如何是好?過怎樣的生活,娶怎樣的老婆?”君華靦腆說:“我的老婆必定和我一樣是糊里糊涂人,不必過分弄明白生活。”蕭嵐又笑他說:“一對糊涂人,糊里糊涂拜天地。”君華辯解說:“當然啦,最好她是一個村婦,懂我就行。”

一年后君華不辭而別,跑到山腳下跟老師傅學做古琴,終日伐木丁丁。三茅峰是座佛山,當年乾隆皇帝的行宮就設在三茅峰。一座佛山腳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跟著師傅整天圍著木頭轉。

再過一年后,蕭嵐撥打君華的手機號碼,成了空號。抽空跑過去問了他師傅,才知道他去了浙江,在山坳里,他自己開始制作古琴。重新聯系上,他說在浙江桐鄉,一個偏僻的山村,青山綠水,果真還娶了一個當地的村婦。

蕭嵐心想,君華做古琴,一定不是沖著錢去,他天生愛好這些,住在簡陋的山村里,不看電視,更別提上網。君華心緒絕對安靜,保持和古人相通,每天除了閱讀古書,就是埋頭制作古琴。他不吃葷,幾乎不飲酒。山野寧謐,淡墨小魚里溪澗一尾一尾游過。給古琴的弦校音,成了很簡單的事。

一晃好幾年沒有見君華師弟了。蕭嵐想約他到上海坐坐,然后一起到同玄鎮看望師傅。最重要的她要帶他去博物館看一張琴,一張戰國時出土的古琴。

蕭嵐第一眼看到這張琴的時候就被怔住了。琴身形似平底獨木船,為楸楓類整木斫制,木質堅硬。面板無存,首部方形,刻鑿有長方形弦槽。琴身髹黑漆,剝落嚴重,僅首尾留存殘漆。

她迎面嗅到了戰國時的氣息,寂靜在擴散,向無限延伸,猶如群山的寂靜接通宇宙深處的寂靜。無琴弦,無面板,但分明又聽到無數名曲從這古琴中流淌出來。古穆而幽微,清妙而蒼茫,亮中帶著晦暗,幽暗的色調帶來宇宙般深遠廣大的背景。

一張古琴,獨占一個展廳。沒有其他觀賞者,只有她。她徘徊良久,好琴。她想念山坳里做古琴的師弟了,也想請君華來分辨一下當今良莠不齊的古琴市場。

蕭嵐的工作室在上海最熱鬧的徐匯區,她自己付不起昂貴的房租,是一個文化公司的老總特聘她過去,教人彈彈古琴,參加一些雅集。

文化公司的老總姓潘,臺灣來的,蕭嵐見過幾次面,他面白透著紅潤,說話糯,蘭花指一翹一翹。潘總強調不用她周旋生意場上的俗事,時間大多數自由,基本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情教學。

蕭嵐掂量了很久,才點頭算應允了。

恰巧潘總在同玄鎮購置了一幢別墅作為會所,曲水流觴,裝修得古色古香。潘總偶爾也讓司機來接蕭嵐同去,給客人彈琴、吹簫、展示茶道。蕭嵐都能露一手,她不多說什么,靜靜做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入無人之境。蕭嵐也不細瞧觀者,他們的面孔是模糊的,像玻璃被雨打濕了一樣漫漶不清,她甚至不用多說一句話,完事后作揖告辭,獨留一股隱逸之氣。

她要趁此在同玄鎮看看老朋友陳家洛。陳家洛的古舊書店仍開著,不少書蒙著厚厚一層灰。他對蕭嵐說:“從日本京都回來尋親的堂弟陳良運和我接上了頭。”

感覺像地下黨,這事也蹊蹺了,大家都曉得陳家洛出生于沒落的書香世家,太爺是同玄鎮上的舉人老爺。突然冒出來一個堂弟,而且手上捏著民國時期的老照片。陳家洛仔細辨認,還果真是。到底是骨血親,半小時不到,兄弟倆就無話不談。

陳良運漂洋過海來到同玄鎮,對故鄉的一切充滿好奇,評彈、茶道、古琴、美食……他看上去比陳家洛更有飄逸之氣,五官也更有輪廓,更見神采。

蕭嵐見到陳良運第一面,也忍不住內心有小小的歡喜,女孩子家不便表露,于是不動神色和他清風明月聊日式茶道。他懂很多,謙虛,得體,會露出迷人的微笑,右面臉頰旋出一個酒窩。

天氣很好,陳良運提出去不遠處的三茅峰。陳家洛的腿那幾日有疾,不方便,索性蕭嵐陪了同去。三茅峰頂端有個寺廟,大雄寶殿的綠色蒲團墊上,繡著一株株亭亭而立的荷花。

齋堂里有婆婆們言語聲,一聲高,一聲低,很有野趣。笑聲也是一團團,談論著婚喪嫁娶。打板子,吃晚飯,素菜炒得很油,一桌桌排開,有僧人邀請他們一起用膳。陳良運很爽氣地答應,他捧起飯碗吃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浪費。

臨走時,他對蕭嵐說:“你看這里灶臺真大啊,冬瓜、葫蘆滾在墻角。在這兒,執帚掃地,擔水砍柴,都成為了修行妙道。好地方啊,喜歡,喜歡!下次你再陪我同來,行嗎?”

蕭嵐含笑踩著輕盈的步伐下山。山路彎曲,并不覺得累。陳良運是一個懂生活情致的人,他走走停停,在溪水邊,在小橋上,在野花叢……倆人會心照不宣放慢腳步欣賞,話不多,但句句都能暗合上。

倆人在山上待了半日出來,覺得人間仿佛過了十年。人間充滿喧鬧聲,十字路口汽車喇叭按個不停,蕭嵐覺得頭昏腦脹,險些打了個趔趄。她沒去過京都,陳良運說京都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水滴下來的聲音。他試探性地做了個邀請:“要不,下次同去?”蕭嵐沒有立即回答。

蕭嵐不想這么快下定論,她難得對一個男人動心,以前和陳家洛在一起,純粹是君子之交,且陳家洛長她十來歲,她從沒往那方面想過。這陳良運不一樣,他說話的氣息,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有些調皮的小動作,譬如撫掌,手撐著下巴,很有意思。陳良運還沒家室,喜歡四處游走,這次到中國來尋親,也是一個人的率性。他父親過世得早,母親是日本女人。蕭嵐對他的身世頗感好奇,他說,母親是京都大學的教授,研究文學。

怪不得他身上書卷氣很濃,家教好。

想那么多干什么?蕭嵐又給自己釋懷,尤其是被陳良運抱在懷里親了一下的時候,蕭嵐全身像朵花一樣舒展開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回想倆人一起爬三茅峰的那個下午,滿目的竹林,聊到唐代詩人王維,聊他獨坐幽篁里。倆人一起吃香菇、冬筍,都是難得的好味。蕭嵐想,還奢望什么?人生無非就是一個過程。

她給師弟君華發了條微信,問他有空來上海嗎?有空來看看她新交的男朋友嗎?有空一起去同玄鎮看那張古琴嗎?

君華沒有回她微信。他經常會人間蒸發,有時三個月,有時一年。蕭嵐習慣了他這樣,想起當年他撮著厚嘴唇學吹洞簫的模樣,她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傻氣里有種憨氣。君華是她最喜歡的師弟。既然沒有回復,她也不刻意再催問。好吧,和陳良運約了個時間,倆人先去博物館看古琴。

工作日博物館里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人。這個博物館才建成一年,隨著文化產業的推動,同玄鎮作為江南吳地的發源地,越來越得到重視。

腳步輕移,來到古琴藏品前,蕭嵐不知為什么,胸口“咚”一下。第二次看這張戰國古琴,她和陳良運在一起。古琴沒有名字,孤獨似在湖里任意飄蕩的一艘船,要去向何方,誰也不知道。暗沉的漆面,像有滿腹的心事要傾訴。

“獨琴于室,無人無響,正所謂大音希聲。”陳良運忽然說了一句。

蕭嵐心中暗想,這張古琴很可能就是當年吳國人斫制,那個人在山林里尋找楓楸木的時候,抬頭仰望,風隱隱吹著,他應該沒有料想到,這木頭穿越了兩千年來到現世。博物館領導說要仿照這張琴的模樣斫制一張,蕭嵐心想,讓君華來吧,君華可以。君華也許就是兩千年前在山里到處轉悠尋找楓楸木的人。

潘總收了不少老琴。有的是從香港買回,有的輾轉從澳洲拍賣市場收回,一張老琴一個故事。其中一張請專家鑒定了很長時間,有人說宋琴,有人說唐琴,金徽玉軫,紫檀岳尾。他收藏的琴放在會館中,供客人欣賞,略微懂行的人嘖嘖贊嘆之余,會懇求琴師撫琴一曲,享享耳福。

蕭嵐后來才知道,潘總還做絲綢,做房產,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搜集古琴成了他的愛好,不惜錢財、不計成本搜羅老琴,像搜羅了各色美女鎖在深閨,這一張張琴也就匯集于此。蕭嵐總是覺得可惜,琴有生命氣息,被鎖在此處,多可惜啊。它們應該被更賞識古琴的人擁有,琴人合一,才是最高境界。倘若潘總死了,這一張張琴又會淪落到哪個角落?明珠蒙塵,實在是讓愛琴的人心疼。

她反正買不起,能夠彈奏這一張張古琴,也算是過了把癮。

蕭嵐對潘總不做太多評價,真正見面機會也少,她也不愛打聽,但曉得臺灣老板的腔調,會花天酒地,會風月場所,也會庭前亮嗓音。這些和她都沒關系。

陳良運跟著她去了趟潘總會館,他想一睹蕭嵐彈奏老琴的模樣。蕭嵐心里有一段話想和陳良運說,說什么呢?這些話在她睡覺前反反復復涌出來:“那天我們在齋堂吃飯時,我笑,滿眼全是笑,你不甚歡喜,仿佛看著便也是滿足。你的神態,你的動作,像是我們兩小無猜,沒有芥蒂。”但平白無故這樣去說,顯得太傻氣了。蕭嵐心想,就化在琴聲里吧,古有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打動卓文君的芳心,現在她的情思也都放進琴聲中了。

潘總看見陳良運,像是遇到了一帖中藥,被吸得牢牢的。

他從太湖石孔中探出頭,會館水流的聲音半真半假,幾尾紅鯉魚游得自在。蕭嵐沒有特意介紹陳良運,好像沒有必要。但是潘總慧眼識人,徑直往前走,停留在陳良運面前。他遲疑了一下,可能不是他邀請的客人,會格外關注。蕭嵐這才輕輕說了一下:“我的朋友,陳良運。”

陳良運伸出手,他的手修長白皙,在潘總面前顯得氣宇軒昂。

一聽是從日本京都過來,潘總更是喜形于色,他少年時期有一年是在東京親戚家過的。他說當年常去淺草寺喝山泉水燒一炷香,現在也是一年幾次往東京銀座商業區購物。倆人仿佛搭上了親眷關系。當晚,潘總就要留陳良運一起晚餐,還電話約了幾個人。客人陸續到來,幾瓶白酒擰開,氣韻蒸騰,蕭嵐挨著陳良運坐,她曉得潘總約的人非等閑之輩,果然,什么沈總、李總,開口閉口都是上億元的項目,蕭嵐只希望陳良運不要多喝。

酒酣耳熱,陳良運活躍起來,手搭在蕭嵐腰間。對面還有兩個女士,一個開美容院,一個做珠寶生意,四只眼睛嘀溜嘀溜往陳良運身上亂掃,一次又一次要和陳良運碰杯。

做珠寶生意的女人說,他們在京都有一個分店,在琉璃廣院附近。開美容院的女人應該有四五十歲,但保養打扮得好似三十出頭。陳良運點頭說:“琉璃廣院值得一去,琉璃色青苔覆蓋庭院,很有意境,去手抄《心經》,聽聽雨聲,看看奇妙的倒影,實在是不一樣的感覺!”兩個女人頭點得似小雞啄米,一下子變得佛系禪意了。

潘總像是新聞發言人,高聲宣布:“同玄鎮作為旅游古鎮,文化產業要大力推動,政府招標,歡迎更多的項目簽約入駐。各位老總把握好機會啊!”

蕭嵐穿著素色淡紫棉麻茶服,低頭不說話,她沒怎么喝酒,勉強喝幾口也是到洗手間吐掉了。氣場不對,她想早一點退場,和陳良運牽著手悠悠然走在小巷深處該多好!可潘總一屁股坐在陳良運旁邊,敬酒遞煙,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覓到一張上好的老琴,要占為己有的樣子。

陳良運來同玄古鎮不到兩個月,已經入鄉隨俗了,掃微信加好友,溫文爾雅,來者不拒,臉上始終掛起旋著酒窩的笑容。

風吹起來,垂絲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蕭嵐低頭彈琴,泛音悠然。每當心緒稍有煩躁的時候,她就坐到琴凳上,自我調節。

那晚她沒有和陳良運打招呼,借口上廁所就出了門。走了不少路,回望同玄鎮的青石板,青黑中泛著光澤,如同包漿一樣。再過幾天,就是清明,會雨水不斷。蕭嵐順著巷子一直走到古舊書店,陳家洛還在,頭發上蒙了一層灰塵,可能爬上梯子去取書時沾到的。他大概看出了蕭嵐的心情,也沒多說,就問了聲:“良運呢?沒一起回啊!”他掂著手中兩本明刻本,吹了吹書角說:“你今晚還住舅婆家嗎?”

蕭嵐無所謂身寄何處,抱了古琴上高鐵,二十分鐘也就到上海了。她默然喝了口茶起身告辭,陳家洛挽留了下也不勉強,都是隨性的人,只是說了聲“注意安全”。

第二天,她緊緊關著房間里的百葉窗,在黑暗里讓孤獨的世界去拉長。臨近三十歲,她仍舊喜歡把一個人丟擲在虛無中,這是她喜歡的生活方式,活著不牽強,不用去逢迎他人,一茶一琴一簫足以慰藉人生。父母曾經逼婚過,如今也死了心,隨便她。腿長在她身上,她云一樣飄蕩在外,似乎不諳世事。

她索性關機兩天,不受外界打攪,閉關禪修。蕭嵐是能安靜下來的姑娘,但腦海里始終飄飄忽忽,感覺人生如寄。靜了兩日倒也現實起來,自己并不完全明白陳良運的底細,何必一往情深陷進去,不靠譜,也犯不著。

開機,陳良運發來不少信息。蕭嵐曉得他也在上海了,在潘總的總公司,且在商量什么文化項目。蕭嵐沒有立即回他,關于項目她一點也不感興趣,只覺得潘總油膩膩一張臉和陳良運的俊朗之氣完全不搭。也許,陳良運的氣息也并非完全俊朗。她灑掃小宅,想起那日山中倆人聊起王維,那芙蓉花在澗戶中無人獨開的狀態,實在少有。陳良運說:“王維的詩歌在日本影響很大,尤其在墓園中,王維的不少詩歌被刻在墓碑上,在長崎圣福寺還收藏宋代摹本《輞川圖》。”

有人敲門,咚——咚——咚,和緩的節奏聲,蕭嵐心想是陳良運找過來了嗎?不可能。她沒有給過他地址。再聽,敲門聲咚——咚——咚,熟悉有韻律,很少有人登門拜訪了,準是——她打開門。

果真,是師弟君華!攜琴訪友,一路行旅。

君華依然玄色中式上衣,千層底布鞋。山野陽光朗照,他的皮膚黑了不少,正宗健康膚色。

蕭嵐郁悶了兩天的心情立即得到緩解,她嗔怪他:“你呀,總是這么行游無蹤,也不提前來個電話,萬一我不在家呢?”

君華嘿嘿笑了,說:“你不在也沒關系,就像王子猷,我喜歡盡興來盡興去。到你家門口,看到你手寫的春聯,見字如面我也滿足了。”

還是那副憨憨的傻氣,蕭嵐拍他肩膀,他仍笑。蕭嵐趕緊到廚房里將腐竹、香菇、油面筋、冬筍取出,做了他最愛吃的幾道素菜。以前師姐師弟們搭伙做菜,君華吃米飯最香。

他低頭捧著碗吃得極認真,她問了他一些家事。他娶了個村婦,孩子兩歲。有一次,孩子到他做古琴的地方去玩,因對刷古琴的生漆過敏,孩子的頭腫得像個簸箕,嚇人得很,也沒上醫院,過了一周才漸漸消下來,然后就徹底免疫,索性整天拿著生漆當泥巴玩。

蕭嵐看君華的神情,是春山之外的隱逸,是現實世界幾乎不存在的安靜。他臉上輪廓清晰,手指指肚結實,指甲里還存有生漆痕跡,陽光正好灑在他的臉上。彈一曲吧。好。《漁樵問答》,一任云縹渺,水遠山高,唯有天地久。

君華說:“這次來,有個事情。三茅峰斫琴老師傅年紀大了,體力活干不了多少,有些工具想一并給我,我也正好幫師傅去收拾一番。師傅如果愿意到我浙江山坳里去小住一陣,那最好。”

蕭嵐點一炷檀香,她特別希望君華能住一陣,不要來去匆匆,好不容易來一趟,就慢慢再浸泡一回。對了,再要緊的是去博物館看看那張戰國時期斫制的古琴。那張琴,孤獨沉寂多年,蒼茫中它應該等著懂琴的人。可惜世間凡夫俗子居多,越到當下,庸俗的人越多,他們經常一臉茫然說,這是古箏還是什么東東?哈哈,來個《笑傲江湖》。

蕭嵐推掉了下午幾個成人的古琴課。這些公司的高級白領學琴的目的都不是太純,有幾個純粹想裝作高雅,在某些場合上假文藝一番,學了兩三首小曲就要去登臺亮相扮大師。

當初她和君華學琴,都是不遠千里來同玄鎮拜師,誠心誠意,生活中除了學古琴,沒有什么能擾亂節奏。一期一會,古琴研究會的秦老師贈予蕭嵐詩冊,蕭嵐珍藏在案前。琴有琴道,豈是一般人附庸風雅之物?秦老師高壽,銀發梳理得很有精神,到后來分文不收徒弟們的學費。秦老師個子小,走起路來真有弱柳扶風的感覺,但是,她往琴桌上一坐,手在琴弦上一揮,卻有雷霆萬鈞的真實,真正是“按弦入木,彈弦欲斷”。

倆人一起坐高鐵,各抱一張琴,坐在車廂中,裝束與神情形成特別的氣場。個別旅客很好奇,忍不住問:“你們是不是去拍電影?還是網紅拍抖音?我能拍一下照曬個朋友圈嗎?”

因為有君華在,蕭嵐的孤獨感褪去了不少。隱約中她腦海里不自覺閃現出陳良運,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冷處理了幾天,她想應該和他保持些距離。他從日本到中國確實是尋親嗎?為何不好好陪著陳家洛祭拜祖墳,修一下族譜家譜?為何要和潘總走得那么近?難道真要長期定居在同玄鎮做文化項目賺錢嗎?

蕭嵐對金錢沒有多少概念,她和君華一樣都不貪圖物質,能吃飽生活,有自己的精神空間足矣。當然如果有足夠的錢,她想買一張真正的老琴,琴人相悅,比什么都好。

潘總收來的琴,有一兩張,她彈起來感覺異樣,根本不像是明琴。聲音悶澀,琴弦有吱呀聲,琴面上的斷紋感覺是人造的。她沒有和潘總明講,那兩張應該是贗品,古琴市場魚龍混雜,不識貨的人買兩張贗品也是活該。

同玄鎮的博物館周一閉館。倆人也不性急,先去拜訪德高望重的秦老師。秦老師是吳門琴派的傳承人,年紀大了,基本不出門,住在同玄鎮胭脂街尾弄堂里。

弄堂很深,仲春時節,墻角仍有迎春花探出。倆人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到了秦老師家。秦老師家中擺設和五年前沒有什么變化,秦老師年近八旬,正在教兩個小囡用原汁原味的吳方言唱琴歌《陽關三疊》。

秦老師面孔清白,視力也尚好,除了彈古琴,還堅持寫書法、畫畫。師徒三人相會,仍以切磋琴藝為主。秦老師一曲《普安咒》暢雅清逸,質樸平實。好,真好!蕭嵐最喜歡這樣的時光,但是這樣的相聚越來越少了。秦老師和他們說了兩句話:“一輩子不長也不短,把自己的喜歡的事情做好。找到古琴就是找到了朋友。”這兩句話秦老師開始收他們徒弟時候講過,現在還是強調一番。

秦老師要午休了。倆人告辭出來,內心很依戀,其實還想多坐坐,但也不便再打攪秦老師。

等到第二天,下起了雨。雨絲飄飛,籠在柳條間,蕭嵐想起那兩個小囡學唱的《陽關三疊》,恍若隔世。幸虧君華在旁邊,她覺得還是真實有痕跡可循,不想那么多。冒著雨絲前行,終于到了同玄鎮博物館。他們循著博物館線路,一路看了陶陶罐罐,正要屏氣欣賞那戰國古琴時,傻眼了——古琴那一間展館不開放。

“為什么?”蕭嵐問工作人員。他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原因。

“是外借了吧?借到哪個博物館了?”蕭嵐盯著問,沒有人回答她。

蕭嵐忽然間很氣憤,指責了好一會兒。君華勸她不用那么著急,隨緣,今天看不見,那就明天,明天看不見,那就后天。

很奇怪,但又說不出什么。蕭嵐很少這樣喜怒于色。

君華說:“不如今天去拜訪我的斫琴師傅。你我相伴,總是和古琴搭界。我娶了個山中洗衣村婦,哈哈,你到時就嫁個山中砍柴的——漁樵問答,多好的搭配!”

蕭嵐撲哧笑出聲來,被君華這樣一調侃,也放寬了心。去就去唄,君華的斫琴師傅也是古琴高手,只不過隱居在山林里不參與外界的交流。蕭嵐很珍惜與師長們交流,老一輩人學養高,是真正的傳統文人,為人寬厚,淡泊名利。

三茅峰云霧縹渺,草尖上有不少露水,蕭嵐的布鞋都被打濕了。蕭嵐往山上走時,眼前又晃起陳良運的身影。寺廟院子里的睡蓮,齋堂里滾在灶臺邊的冬瓜、葫蘆,他們情投意合,約莫也就是一個多月前。

斫琴師傅在山坳里,要翻過山再往里走一陣,溪澗旁野花開得茂盛。師傅見兩個年輕人到來,放下了手中的活兒一起閑聊。蕭嵐講究,隨身帶了鳳凰單樅,在溪澗旁一塊杉木上擺開茶席,還摘了一束小野花做瓶插,意境十足。

喝茶隨意聊。說到修古琴的事,師傅有些動容,眉毛抖了抖。蕭嵐和君華側耳傾聽。

二十年前,師傅家中收到兩張極其相似的古琴,一張從河北南下,一張由湖南北上,被兩個素不相識的主人先后送到家中修復,前后相隔數日。師傅仔細勘驗琴腹,竟發現琴身中都藏著字。原來,這兩張琴同年同月同日出自明朝同一斫琴師之手,在失散了四百四十七年之后,在師傅家中重逢了。師傅徹夜未眠,看著眼前兩張琴,眼睛濕潤了。“面對雙胞胎琴,感覺既驚訝又熟悉,好像看到了前世的我。除了感嘆,還是感嘆!”

“這兩張益王琴可都是明代的官琴,這么神奇,到了我家中。我真是激動啊,為了感念兩琴的相聚,我在琴桌上讓兩琴輕輕相碰,還將它們關在書房獨處十二天敘舊,以解它們四百多年的分離之苦。其中一張歸還前夜,我看了很久很久,并向琴叩拜送別。”

山間溪水潺潺聲流淌在師傅的敘述中,蕭嵐聽得入神,這是獨屬于琴人之間分享的秘密,山林能聽懂,流水能聽懂。

蕭嵐和君華一前一后走在同玄鎮青石板街,路過古戲臺邊的古舊書店,君華說:“進去看看吧!”蕭嵐遲疑了下,還是掀開簾子跨進去。陳家洛照舊坐在藤椅上翻書,一只竹節貓蜷縮在他的腳跟旁。見兩位進來,陳家洛起身相迎。

陳家洛問了一句:“蕭嵐,良運沒和你一起嗎?”

蕭嵐反問他:“為什么你覺得他會和我在一起?”

陳家洛呵呵笑了下,也不追問。蕭嵐倒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確定他是你的堂弟?”

“這還會有假?而且哪有必要冒假?我祖上既無產業可分,我也沒資財相助。”陳家洛說得云淡風輕。

壺里的水煮開了,走到哪里都是喝茶,這回要喝福鼎白茶。茶香縈繞著書店,蕭嵐想起君華沒見著戰國古琴真是遺憾。那時琴師大都是盲樂師,他們在山林間一揮手,群山萬壑產生共鳴,遼遠又遼遠。

陳家洛似乎明白蕭嵐的心思,說了句佛家用語:“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蕭嵐默然不響,只是輕輕淺呷。茶湯色澤好看,濃淡適中。

三人喝茶清談時候,陳良運來了。掀開門簾,他倒是一愣,轉而無限歡喜,目光盯著蕭嵐說:“啊呀呀,想不到你來同玄鎮了,怎么不事先來個信息呢?”蕭嵐只是淺淺一笑,想著撞上就撞上吧。

陳良運還是那番有神采,衣料襯人,他眼神碰到君華時頓時明白了幾分,說:“莫非就是蕭嵐的師弟?果然氣質不俗。”

君華并不喜與陌生人多交流,雙手合十算是回禮。

蕭嵐淡淡問了句:“你和潘總的項目合作如何?”

陳良運說:“慢慢來,合作空間很大,我原本想找你請教的,你卻突然不理人了。”

蕭嵐臉紅了,因不想在眾人面前談自己的私事,就把話題扯開了。

君華撫琴彈了一曲《良宵引》。海棠花基本落盡,柳絮飛過,迷蒙一片。陳良運忽然說到他父親:“我父親是個染色師,小時候印象中父親作坊里晾曬著洋蔥皮之類的植物,空氣有種特殊的味道。”

蕭嵐曉得日本很多手工藝人活得十分純粹,沒想到陳良運父親就是其中一個。她想小時候的他一定跟著父親滿山轉,找各種植物,聞各種芳香,怪不得他骨子里喜歡山野。

她對陳良運說:“山野木頭都是有靈氣的,你看我師弟,為了做一張上好的古琴,他滿山找老杉木,最起碼要兩三百年的老木頭。”

話沒說完,潘總前后腳跟著進古舊書店。蕭嵐也有些愕然,不明白他們怎么黏合得這么緊。潘總大大咧咧開起玩笑來:“原來女朋友都在,怪不得,怪不得!”還沒等蕭嵐說話,潘總又繼續說:“這么巧,晚上一起Happy!到我會館吃飯。”蕭嵐雙手直搖,急忙說:“多謝潘總美意。我和師弟今天還有其他事情,只吃素齋,不便過去。”說著立起身收拾。

蕭嵐對潘總原本沒有太大好感,再加上他滴溜溜的眼睛膩著陳良運,自己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了。“暗搓搓的,搞什么玩意兒!”一肚皮的不滿,她已經在尋思要離開潘總的場所,自己重新找個地方教古琴、教茶道,都可以養活自己。

陳良運手搭過來,大庭廣眾之下,撫著她的肩膀,說:“蕭嵐,何必這樣匆忙呢?大家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蕭嵐心想恐怕那開美容院和做珠寶生意的女士又會在場。她才不去,堅決不去,不想找罪受。她撣開他的手,擠出一絲笑容,很不自然地說:“真不方便,再約。”

她是想和陳良運好好聊,推心置腹聊一下,卻怎么可能在酒桌上?她的眼睛盈盈間升騰起一層水霧,幸虧夜色降臨,誰也沒有發現。

蕭嵐睡不著,明晃晃的月亮照著。她在想斫琴師傅白天說的那番話。在師傅眼里,琴其實比人還厲害,懂得思鄉離別之苦。

她有些迷惑,搞不清陳良運的來路與心思。

博物館中戰國古琴最近為什么不對外開放?莫非真有人在搞鬼?蕭嵐翻來覆去,她尋思著明天要再去問問,君華難得來一次,她想讓師弟親眼目睹兩千多年的琴。

手機屏幕忽然閃了下。蕭嵐湊近去看,是陳良運,他說他一個人在同玄鎮孤單單行走,就想見她一面。

酒局散了?蕭嵐細瞧屏幕,深夜一點鐘模樣。

蕭嵐猶豫著想拒絕,他又發過來,說:“求你了,很想你。”蕭嵐腦海中的他變成了小男孩,跟著父親漫山遍野采摘植物,胖嘟嘟的小手舉著一朵花,日復一日在野地里奔跑。可惜父親去世得早,少年時代的他也許乘著電車一趟一趟去開滿櫻花的寺廟:金閣寺、銀閣寺、東大寺……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又發過來信息:“這幾天見不到你,備受折磨。我想我愛上你了。”蕭嵐頓時面紅耳赤,仿佛他就在她對面吐露肺腑之言。夜太深,她不習慣黑魆魆中貿然出行。而且陳良運又是酒后,怕他造次,蕭嵐的心撲撲跳,像有群蝴蝶亂飛,但還是按住了自己。她回復道:“明天吧,明天再說。”

蕭嵐勉強搭上眼皮合眼一個小時,醒來卻容光煥發,兩頰紅霞翻飛,自己照鏡子也嚇了一跳。蕭嵐也反復問自己,難道自己也是愛上他了嗎?好傻的問題,可能自己見他第一面就愛上他了,才會變得如此神經兮兮。她想起他兩手撫著冬瓜、葫蘆說話時,好像既有禪意又有憨樣,她打心眼里喜歡。

可是那個做珠寶生意的女人,身體忍不住向他靠過去,熱烘烘的,好像誰都可以借著酒精隨便亂搞。蕭嵐生氣的是他并沒有很生氣,他當時微笑著挺直了身體。

算了,算了,不想這些煩心事。蕭嵐調好琴弦,準備彈琴。唯有在這個時候,她才全然放下。

同玄鎮近日花燈掛起來,橫幅也拉起來。一大早牌坊口擠滿了人,新聞媒體來拍攝,原來是同玄鎮文化旅游節開幕了。蕭嵐一直在等陳良運信息,卻沒有收到,估計是在補覺哦,這個傻瓜——自己索性出去轉轉。

蕭嵐走到牌坊口,鑼鼓喧天,不一會兒領導走上紅地毯,挨個兒在話筒前發言。

蕭嵐瞅見潘總,他竟然也在第一排嘉賓位置。她明白了潘總和政府領導的關系,拿大項目,賺大錢,這是他的人生方向。領導發言說,同玄鎮要打造成首屈一指的影視城,讓更多影視公司首選同玄古鎮作為拍攝基地,讓更多游客到古鎮走一走,促進消費,拉動內需。

她目光再往下掃,第三排嘉賓中有陳良運,他和做房地產的女人、做珠寶生意的女人緊緊挨著坐,像幼兒園小朋友玩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戲。兩個女人附身和他貼耳說著什么,他露出會心的微笑,仿佛一抹云在流動。

鼓掌聲啪啦啪啦,領導講完剪彩,又挨個和公司簽約。潘總上臺,蘭花指一翹,龍飛鳳舞寫了幾個字。蕭嵐有種莫名的驚慌,她不曉得他們要怎樣糟蹋同玄鎮,原本清清靜靜的古鎮,可千萬不能被搞得沸反盈天。

還是去山里清凈。不知不覺,蕭嵐走到了君華斫琴師傅的山坳里。君華起得早,已經干了半天的活。蕭嵐大致了解斫琴的過程,選材、定型、髹漆,再到定音、上弦、試音,其間有近百道手工工序,每一張琴都銘刻著斫琴師的獨特印記。

“這斫琴過程吧,就像十月懷胎,尤其是一張上好的古琴,得花上一年半的時間,夏天的烈日,冬天的霜雪,都是逃不過的考驗。”君華放下手中的工具對蕭嵐說。

君華又說:“等師傅把手頭這張琴做好,我就要回去了,我老婆又懷孕了。”他齜著牙,笑得憨厚。

怪不得!蕭嵐盯著君華猛瞧了一陣,感覺他是活得不僅真性情,又有煙火氣。山野中無拘無束,兒女一雙嬉笑繞膝,自有陶淵明的灑脫。

“師姐,你怎么打算?還回上海工作嗎?”

蕭嵐搖搖頭,面露憂傷之色:“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師姐,你是被陳良運困住了吧?”君華輕聲說。

蕭嵐沒回答,腦海中在懷疑整件事情,像一場夢。她不想談陳良運,只糾結君華還沒見著同玄鎮博物館的古琴。她要打電話過去問個究竟,為何近期不對外開放?撥了幾次,山里沒有信號。手機里嘟嘟嘟嘟一片。

“師姐,不著急的,看機緣。”君華還是這句話。

蕭嵐看君華的神情,他一臉篤定。她終于忍不住說到陳良運:“陳良運身上雖然有飄逸之氣,但和世俗聯系得太過緊密了。”

君華說:“我們都活在世俗之中啊,只不過要掂量孰輕孰重,要懂得舍棄。”

“倒也是。”蕭嵐點頭。

“很多東西,不能強求,命里有時終須有。”

“是的。”蕭嵐嘴唇半張著,微微發顫,像要說什么,卻嘆出一口氣。

她想到大學時,跟在身后追她的男生也有兩三個,動不動就稱呼她是《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她衣袂飄飄在舞臺上彈奏古琴時,內心的悵惘會倍增幾分,她不是任盈盈,也不是《神雕俠侶》中的郭襄。她只是她自己,她要去一座山,一座空山,也叫春山,她去找王維,前提是如果他還在,還在“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蕭嵐決定不受陳良運影響,自己該干什么干什么。她喜歡同玄鎮的山水,去看看鎮上哪兒有合適的店面,開一家工作室教琴、賣茶,也幫著君華賣賣古琴,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潘總打了蕭嵐好幾個電話,她都沒接。蕭嵐只發了個微信給潘總,說這兩天去收拾東西,把上海徐匯區的房子退還給他。她做事情不喜歡拐彎抹角。令蕭嵐傷感的是君華再過一周也要走了,博物館的古琴始終沒有下文,那邊的工作人員被問得煩了,也敷衍著說:“外借了。你怎么這么上心啊?領導們安排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蕭嵐一度懷疑這古琴是不是被偷了,問博物館的保安,保安很生氣,質問她:“你腦子有病嗎?懷疑我們這兒的安全設施。再說這古琴偷去有什么用呢?一塊爛木頭。”保安低俗沒文化的回答讓蕭嵐差點氣暈。

沒過幾天,同玄鎮游客倍增,青石板弄堂擠滿了人,比“軋神仙”時還要熱鬧!原來是影視公司邀請了著名演員來參加開機儀式。一部無厘頭的穿越劇:一會兒是漢朝,一會兒又是當下。同玄鎮鎮北立馬開了一家專售漢服的商店,衣料材質一般,但花花綠綠的很受游客喜歡。一時間,古鎮上走來走去的盡是拖著長裾拍照的男男女女。

也有人想請蕭嵐去客串演一個琴師。沒談幾分鐘,蕭嵐謝絕了。她曉得那人其實就是潘總派來的,潘總跨界,什么都要占股,可能陳良運也跟著占股了,誰搞得清楚呢?他已經樂不思蜀,一時半會也不回日本。

如今,蕭嵐的琴,只想彈給自己聽,任何裝腔作勢的人都會被她拒絕。

夜晚,月色朗照,一只鳥飛落在蕭嵐的窗前。蕭嵐彈了一曲《烏夜啼》。鳥兒的叫聲清亮、悠遠,和琴曲相合,蕭嵐聽得真切,恍恍惚惚間,走入密林深處。有位盲樂師,盤腿坐在溪澗旁,流水淙淙,初看容貌卻像陳良運,皮膚白,五官俊美。他膝蓋上安置著一張琴,就是那戰國時的平底獨木舟,無面板,無琴弦。盲樂師開始揮手,渾樸如《詩經》的色彩,平滑如《離騷》的光澤。蕭嵐凝神捕捉,又怕在夢中恍惚,一覺醒來只留點滴痕跡。

蕭嵐在同玄鎮布置了一家店面,彈琴,焚香,泡茶,讀古書,練書法。日光長長短短,從窗戶口升起落下。游客路過蕭嵐的店,被古樸雅致的氣息吸引,進去喝杯茶。

一晃兩個月過去。蕭嵐好久沒見陳良運,聽陳家洛說他最近要回日本一趟,過些天再過來。蕭嵐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把他完全放下,從不主動聯系他,他偶爾會發來微信,她也不回。任憑日子一天天過去。

倒是潘總登門拜訪了她。她正凝神彈奏《漁樵問答》,一副散淡悠然的姿態,眼中只有無窮的山山水水,鳥兒在飛,魚兒躍出水面。一曲終了,潘總咳嗽好幾聲示意她,蕭嵐才回過神來,禮貌性接見,泡茶。

潘總腦門上禿發嚴重,喝了口熱茶,腦門上全都是汗。他搓搓手,手上翡翠戒指亮眼。

他說:“蕭嵐姑娘,有空還是想請你到會館坐坐。”蕭嵐微笑,不接話。

他又說:“不強求你,你總要生存吧,我照例每月給你薪水,你按你時間自由來,就當是自己的家。”

熱騰騰的水汽裊裊升起,蕭嵐自顧自品茶。潘總掃視了房間幾圈,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說,但還沒說出口就被蕭嵐的神情頂回去。蕭嵐不想聽,也不想和他有什么牽扯。過一刻鐘,她索性立起身,關窗送客說道:“不好意思啊,潘總,我要出門辦些事。”

蕭嵐出門去哪里呢?她想了一想,還是要去博物館,看看那張古琴回來沒有。工作人員上次咕嚕了一句,說可能被外借了。外借到哪個博物館?這是領導的事,他不知道,但應該很快就回來。

這張琴成了蕭嵐的心結,她只見過它兩次,可為此牽腸掛肚,它仿佛是她茫茫人海中無數次邂逅,唯一中意的那個。她曾在電腦上查閱有關古琴的資料。美國明尼蘇達州有一家博物館,其中有十四個陳列中國文物的常設展室。其中一個展室有一張戰國時的彩繪五弦琴驚艷動人,精美的大漆圖紋保存至今,散發著迷人神韻。蕭嵐怔怔地,看著電腦屏幕,心中五味雜陳。

同玄鎮博物館里古琴仍未見蹤影。蕭嵐的心緒淡下來,也懶得再和工作人員說什么,轉頭走了。

隔三岔五,陳家洛會來她茶室坐坐,和蕭嵐喝茶聊天。蕭嵐盡量不提陳良運,可話題還真繞不開。陳家洛說:“良運腦子太活,真正吃不消。”蕭嵐問:“怎么?”

“說要接個政府項目,建立個書院,讓我把古舊書店全搬過去。其中道理我曉得,都是潘總的主意,一起圈地,套政府的錢。這有什么意義?能搞出個什么名堂?實話說我很不喜歡這樣做。”

蕭嵐不說話,她睫毛很長,撲閃了一下。

“他母親在廠里操作機器時不小心閃了腰,腰椎部分一點也不能動,等他回去服侍呢。”

蕭嵐心想,不對啊,他母親不是京都大學的教授嗎?不是應該在講臺上滔滔不絕,講授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嗎?櫻花盛開,她會抱著書本穿梭于樹下,一個獨立優雅的知識女性形象。

蕭嵐努了努嘴,還是沒有說話。

“不容易啊,一個女人,在日本,把小孩拉扯大。”

蕭嵐點點頭,一時有些恍惚,仿佛眼前有個女人佝僂著脊背,架著近視眼鏡繃著臉。

“良運中文說得好,小時候,我叔叔在世的時候,和他交流多,一字一句全印在他腦海里。”

“嗯。”蕭嵐接了一個字。陳良運的中文功底不是一般的好,他對王維的喜歡,對老莊哲學的體悟,還有生活美學的品位,都高于普通人。也許得益他美好的童年時光——他和父親在山野里轉悠采擷植物,用來染色。他曾經描述過一段場景,讓蕭嵐歡喜又沉醉。

“絲線像是被吸進去一樣,啪嗒一下穩穩融入織紋中,宛如琴弦一齊撥響一個和音。飽滿的色澤漸漸喧鬧起來,緊緊聚攏成一個色調。好像白雪、大地、石潤青苔、櫻花,每種色彩都帶著各自的觸感;還有落葉、葡萄串、月光、露草上水珠的顏色……色彩紛繁多樣,不可盡數。”

當時蕭嵐聽呆了,完全浸潤在這色澤飽滿的畫面中,仿佛和他一起感受著神奇的瞬間。自然界的各種顏色交織在她的身體中,清新、豐富,她也變得絢麗多姿,輕盈上升。她的頭發在飄啊飄,她的衣服在飄啊飄,似乎要觸碰到云朵,她索性閉上眼睛,好喜歡這種飄忽感,世界上只剩他和她了,他們互相依戀,互相觸摸。

“他在日本到底做什么工作?”

蕭嵐原本不想問,但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

“不清楚啊。”陳家洛撓撓頭說,“現在行業太多,我是鉆在舊書堆里的人,哪里弄得清?”

蕭嵐也覺得自己問得毫無意義。那個人說白了和她已經沒有關系,問不問或知道不知道都是無意義。她厭倦談這些了,于是立起身,坐到琴桌邊,調一下音,端正姿勢隨意彈。

近期新鮮事還真多,自從同玄鎮被領導定位成影視基地后,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冒出來,蕭嵐瞧著,總覺得不倫不類,搞笑得很。有個攝制組在庵橋拍古裝戲,女演員估計是國內二線明星,后面跟了五六個助理,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拍大宋王朝的宮斗戲,女演員的宮服拖得很長,一不小心自己踩在上面,從橋上掉下來,撲通掉在水里,成了一場鬧劇。

蕭嵐起得早,灑掃一番后,撫琴一曲。晚上夢中的場景還留在腦海,她和陳良運在一起,在博物館的戰國古琴前。古琴沒有名字,孤獨似在湖里任意飄蕩的一艘船,要去向何方,誰也不知道。暗沉的漆面,像有滿腹的心事要傾訴。

“獨琴于室,無人無響,正所謂大音希聲。”夢中陳良運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

后來蕭嵐翻來覆去沒睡著,她有種直覺,古琴應該回來了,出門那么久,它也會疲憊,渴望回到博物館。好,明天就去博物館轉轉,在或者不在,她去了才會心安。至于陳良運,她早已把他放下。

雨后初晴,有天青之器的色澤。腳步輕移,博物館里她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好像一切恢復了原貌,那展館獨立一間終于騰出來了。竹影搖曳,水晶座子上果真安放著久違的古琴。它氣宇軒昂、孤傲,無琴弦,無面板,但自有超逸品性,群山萬壑中流水的聲音、鳥鳴的聲音、花開的聲音、漁夫樵夫問答的聲音……奔涌而至。

蕭嵐湊近它,再湊近它,隔著玻璃罩子貼近它。

……她怔怔停留了很久。是,也不是。似曾相識,但又陌生感十足。是那張寂靜通向宇宙深處的古琴嗎?古穆而幽微的氣息好像在,但似乎并不蒼茫……蕭嵐一遍一遍地細看,一次又一次地細嗅,她有些吃不準了,是原來的它嗎?她的心跳得厲害,很有可能——

她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秦老師和君華的斫琴師傅年事已高,不便來博物館,那就無論如何要君華來一次。

打君華手機電話,無人接聽,估計在工作坊忙碌。

蕭嵐連續撥打了幾次,仍無回應。急不來,這事。她對自己說,該來的自然會來。

蕭嵐想起年少時,終日野地里漫游,抬頭看白云,低頭見草蟲,極目茫茫山外山,直到遇見了古琴,聽到古琴聲,她明白,天地在說話,悠遠浩渺。

此刻古琴不說話,暗沉的長方形弦槽容納了萬千心事。諸葛亮空城撫琴退曹軍,遠處是一片孤城。蕭嵐退出博物館時,感覺遭遇了千萬大軍,要穩住陣腳,千萬要穩住陣腳,繼續聯系君華。

君華隔了兩天才回電話。他說手機靜音狀態一直丟在臺面上,新斫制的一張琴正在上漆。聽蕭嵐說了一番經過,君華默想了會兒,直接點出蕭嵐內心的憂慮:

“你是怕這個古琴被調包了,有人用復制品替換了它,而真正的古琴可能被利欲熏心的人據為己有,或者流到了國外市場。”

“誰說不是呢?”蕭嵐目光在石板上游走,內心是一種無端的隱痛,感覺木頭和石頭在陸續碾成灰一樣的材質。

君華說:“等到下周,我把手頭的古琴上漆工序做好,趁它陰干的當口我就出門。我也只能快去快回,老婆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不便,得照顧。”

“好吧。”蕭嵐放下手機。同玄鎮青石板街弄的紅燈籠從東掛到西,風一吹,燈籠穗飄蕩。她深吸一口氣。老街右邊有一家古董店,黑檀木大座鐘旁邊放著鎏金銅香爐,但幾案上雜七雜八很多小物件大都是今人仿制。

蕭嵐懷疑是潘總在搞鬼,但沒有確鑿的證據,不好隨便去揪別人的小辮子。她只能耐著性子往回走,走到自家店門時,發現有個橢圓臉的女人,正嬌滴滴等著,是那個做珠寶生意的女人。

蕭嵐心想,我和你沒有半點瓜葛啊!不過來的都是客,我蕭嵐自然也不會攆你走。

“蕭嵐老師!”橢圓臉女人語速很快,聽了一圈蕭嵐才明白,女人想讓自己的女兒來學古琴,一對一學,價錢不是問題,主要征求蕭嵐意見。

女人說:“啊呀,不瞞你講,我在鐮倉海邊買了小獨棟,準備去度假呢。”

“鐮倉?”蕭嵐吃了一驚,“是在日本京都吧?怎么會想到去那邊買房?”

“還不是你原來那個朋友推薦的!他是日本房產投資一站式服務中介公司的,什么置業日本,享受高質量人生,貸款零障礙,說得一套一套,他嘴上涂蜜似的,我們經不起誘惑,身邊好幾個小姐妹全在那兒買了海景房。”女人一臉炫富曬幸福。

“哪個朋友?”蕭嵐實在有些困惑。

“哈,裝糊涂啦?你以前的男朋友啊,不過后來他很快和邢總搭上了,長這么帥,不被有錢的女人盯上那真叫資源浪費啦。”

蕭嵐低頭喝茶,不去尋思哪個是邢總。在那個圈子里,有錢的女人和有錢的男人一樣多,一樣俗不可耐。可惜了——真正可惜了。

夜晚,蕭嵐獨自在街上走,游人散去,整條街安靜得似乎漂浮在水上。那時學琴,和師弟君華前后相隨,從秦老師家里出來,他們在青石板上聽見的全都是古琴深處的聲音,伯牙、嵇康、陶淵明、王維、白居易、蘇軾……

有一次走著走著,說來一個琴簫合奏吧,就在不遠處,對著運河中的靜水,月朦朧鳥朦朧,此情此景,一定要演繹些什么。琴是隨身背的,簫也是隨身帶的,說來就來,選擇好地方,蕭嵐盤腿坐在石階上彈琴,君華在柳樹下站立吹簫,來一個嶺南琴派的《碧澗流泉》,幽谷之間碧澗泠泠,枕流漱石。倆人合奏完只覺心曠神怡,仿佛真當了回高逸隱士,人世還有什么放不下呢?

“長這么帥,不被有錢的女人盯上那真叫資源浪費啦。”

浪費了,可惜了。可惜了,浪費了。蕭嵐早把心中疼痛之處剜除,聽到這樣的消息只是增了幾分慨嘆,并不深究。

君華下周就來,倘若他一眼分辨出那是復制品,她該怎樣做呢?是大聲疾呼狀告博物館嗎?還是報警查出是誰在暗度陳倉?沒有誰會理她。也沒有誰會一本正經把這當成大事處理。君華的意見難道就是專家鑒定的意見嗎?

蕭嵐回到自己房間,取出一瓶陳年花雕,倒了一些,慢慢品啜。她酒量其實很好,大學聚餐,她是能控場的人,畢業時女生大都名花有主,一對對攙扶著,相依偎著。她獨坐,仰脖敬大家一杯。她說她要出門遠游了,先到貴州支教三個月,然后去西藏,再去江南……眾人坐地分飲,歡呼舞蹈。

君華來電話了。君華說:“師姐啊,我老婆羊水破了,早產。現在我們在去縣里醫院路上。同玄鎮我一時半會也來不了。估計這一兩個月都得忙,怕你聯系不上我,就提前告訴你哈。”

蕭嵐正對月喝得起勁,往事像影片,像流水,淙淙而淌。影片中閃過陳良運的面孔,俊逸、清靜。影像沒有聲音,到后來虛白一片,仿佛小時候看的黑白電視機,到最后是一片細細簌簌的雪花狀。蕭嵐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此時皓月當空,她想起李白的詩: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寫得真好,時至今日,她才體味出這句詩的真正含義。

葛芳,作家,現居江蘇蘇州。主要著作有小說集《白色之城》《給孤島的羊毛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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