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東洋
我是從一樓東側的一扇窗戶進去的。
本來我沒想進去,我只不過想在這個院子里轉轉。從我搬進附近那間我租住的房子起,我就注意到了這幢小樓和它的院子。其實也沒什么可值得注意的,它不過是我窗外一座三層小樓。我住在五層,站在我房間的西窗前,可以看見它黑色油氈紙的房頂,兩個太陽能吸熱板,下午的某個時刻,它折射的陽光正好從窗口射進我的房間。它的院子鋪了柏油,所以也沒什么綠色,西邊圍墻下是一個略顯破敗的自行車棚,石棉瓦頂,看不見下面停沒停自行車。東邊有幾棵小樹,枝干特別細瘦,長時間盯著它看能讓人擔憂它會不會被目光撅折。好幾次我都想晚飯后來這里散散步,但總因為別的事情最終作罷。這些別的事情,無非是吃過飯懶得動彈,或者下午困了,睡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失去了散步的最好時機。
這院子比我之前看見的感覺要小些,但因為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所以我十分愜意。我圍著小樓轉了一圈,很意外地發現小樓的西側,種著小樹那一側有一個花壇。當我在房間里觀察這個院子的時候,視線被樓體阻隔,就看不見這里。如果不是走進來,我無從想像這個花壇的存在,因為我在家中只能夠觀察到樓的東側,而那里并沒有這樣一個花壇。這種不平衡不符合我平常的審美習慣。當然,我的審美習慣并不重要。
花壇里的土剛剛翻過,臭烘烘的,沒有花。我從樓的后面繞到東邊,看見了那個自行車棚,里面什么也沒有。隨即我又轉回前面,朝東邊抬起頭,看墻外不遠處我住的那幢樓房。我數到五樓,花了點時間才找到自己的窗戶。我還不熟悉從這里看自己房間的視角,出門前我應該在窗戶上做個記號的。不過這也沒什么,只是我突然冒出的念頭而已,出門前我哪想過要在這看看自己房間的窗戶呢?
然后,我就看見了那扇敞開的窗戶。
我往里邊探了探頭,跟我的預感一樣,沒人。我雙手在窗臺上一撐,貓腰,上腿,然后我就站在房間里了。屋子不大,但相當整潔,像是一個辦公室,有一個卷柜,兩張單人沙發。我在兩張沙發上分別坐了一會兒,有些硬。我又翻了翻沒鎖的抽屜和卷柜,然后抽出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雙肘支在桌面上,朝門看看,小聲喊了句:“請進。”
相信我,一開始我真沒想進來,但既然進來了,我就想順便逛逛這整幢樓,然而我又沒逛。我突然就沒了興致。我想離開,我覺得我應該再從窗戶出去,把一切復位,就像我沒進來過一樣,但我當時就是不愿意這么做。我站起來,伸手把窗戶嚴嚴實實地鎖上,我打開門鎖,反手關上門,走到樓門口,從里面打開大門,走出了小樓。
回到房間,我站在自己的窗前。天差不多黑了,小樓黑黢黢的一團,像一個堅硬的影子。我和這幢小樓、這個院子,突然有了一點點聯系,但這無足輕重。我呆呆地立在窗前,覺得那個車棚里應該停著一輛破舊生銹的自行車;我還是無法想象那個臭烘烘的花壇的存在;我點到為止,剛想大干一場就軟塌塌地退了出來。
我給那座小樓留下了兩扇沒上鎖的門和一扇鎖死的窗戶。傍晚時刮起的風現在小了,滑溜溜地吹在身上。我仿佛看見在那個院子里的我正在看著自己。我突然有點想哭。
我,我,我……
當我提到“我”的時候,您應該知道,我指的是包括我在內的十一個人。之所以會把這些個我都統稱為“我”,是因為,我相信,你根本沒法分辨出我的每一個我。
被搞糊涂了嗎?
舉個例子給你吧,比如,有一天你跟我約好到我家來做客——
我在電話里對你說:“好的,歡迎你來,我在家里等你。”然后你開車來到我家,敲門,稍等一下,我給你開門,你看到了我。家里挺整潔的,雖然談不上多么華麗,但準能讓你心情舒坦。你對我說:“路上有點兒堵,讓你久等了哦。”我笑了笑,但沒說什么,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我知道有一個我在等你,但剛剛電話中的我并不是我。我關上門,給你請到客廳。
“請坐”,又一個我給你沏茶,我說:“我很自豪我對茶的品味,你嘗嘗味道如何,清冽吧,可以消去你身上的暑氣。”你諾諾點頭,但沒給出更多的評價。
“他對茶沒什么興趣,解渴而已啦。”說這話的是看電視的我。我把聲音調小了些,目光終于落到你的身上。有些不禮貌是吧,別放在心上。我說:“拖鞋還合腳吧,我家的拖鞋似乎偏小,好多客人對此都提過意見,不過我總是忘記更換它們。”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說:“確實是小些,但還好,拖鞋而已嘛,問題不大。”
此時,又有一個我從臥室出來。我剛剛醒來,出來準備解手時看見你,嚇了一跳。于是我又退了回去,對正在擦臥室窗戶的我發脾氣道:“他來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我怎么也得穿件衣服啊。正在擦窗戶的我說:“我干了一上午的活,你睡覺,我欠你的呀?活該你丟臉。”剛睡醒的我坐在床邊一邊套上短褲背心,一邊嘟囔:“他怎么來了?”我丟下抹布,脫掉橡膠手套,站在窗邊抽煙邊說:“估計這次躲不掉了,還得想個辦法才行。”
一個女人走到客廳,對你說:“中午了,留下吃點吧,我親自下廚哦。”你說:“不了不了,別麻煩了,咱們還是快點兒……”我,對,這個女人也是我,我打斷你,說:“再怎樣也不能不吃飯不是?”說著,我快步走進廚房。
有兩個我同時從北邊的房間出來,對你說:“還得一會兒才能吃上飯,咱們打會兒撲克吧。”聽到這話,你有點兒生氣了,估計是在抱怨:怎么就不能坐下好好談談那件事?!
這時,又一個我從外面回來,進門來看見你,冷冷地跟你打了聲招呼。我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來問我:“喲,今天怎么這么早!”我說:“心情不好,不想說話,趕緊做飯去吧。”我的樣子讓你有點兒不知所措。我對你說:“你先坐,一會兒我讓我來陪你。”我進了書房,咣的一聲把門砸上。
那兩個想打撲克的我也放棄了原來的念頭,商量了一下,決定到廚房幫忙。
電視的聲音有點大,你說:“小點兒聲咱們談談正事。”我沒動,像沒聽見似的,好一會兒,才用遙控器把聲音調小些,然后轉頭盯著傻呵呵給你續茶的我,心想:真不知好歹啊!我說:“再喝點茶吧!”與此同時,廚房傳來我的聲音:“開飯了。”我把餐桌鋪好,好幾個我把飯菜碗筷端來擺在餐桌上。我叫你:“來來來,你一定餓了,快吃點兒。”你不太情愿地走到餐桌旁,我拉開椅子,請你入座,然后我也在對面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我對我說:“去,拿幾瓶啤酒來。”我一邊去冰箱取啤酒一邊說:“對,咱們必須喝點。”
過了一會兒,你終于開口說:“你不是答應我今天還我錢的嗎?”
“欠你錢的不是我……”
你有點兒急了,“啪”的一聲摔下筷子,大聲嚷道:“不是你,那能是誰?”
“是那個我。”
你皺起了眉頭,很無奈,但這時似乎有點明白了,聲音緩和下來,問:“那,那,現在我……不,是他,在哪兒?”
“我跑了!帶著我、我……還有我準備好還你的錢跑了。我也不知道在哪。”
看見你一下子有點兒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安慰你說:“放心放心,我、我……和我已經托朋友出去找我了,應該能追回那筆錢。不過,即使追不回來,過些日子也一定再想別的辦法把錢還你。”
你抬起頭,有點兒感激地看著我,我……和我說:“我真急用錢,希望你能快點兒,拜托啦!”
然后,你舉起酒杯,看著我,嘆了口氣,一下子干了十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