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紅


高作智的小說,有短篇、中篇、長篇,近期又出版了《高作智中短篇小說選》,縱觀其篇目,林林總總,色彩斑斕、意韻悠長、風騷獨具。有人說,他的小說如遼南的葡萄、渤海的螃蟹,味道鮮美、餐之難忘。也有人說,他的小說如烈馬蛟龍,平地驚雷、出人意表、蕩氣回腸。
感知于朝霞玄露
高作智的故鄉在小鎮熊岳郊外農村,后到蓋州古城,最終定居營口市。他在遼南這塊土地上,積累了農村、小鎮和都市的諸多感慨,將這些揮之不去的生活細節,加以想象和延伸,而成為受眾追捧的小說。這些小說在立足于本土生活基礎上,傳達出的情感和價值,無論在思想和藝術上,都有諸多驚人的突破和造詣。
高作智的小說,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關注時態、體察人生,隨時將獲得的感知泄墨成章,給人以朝霞玄露之感。
什么叫感知?它是感覺與知覺的統稱,是利用感官對物體獲得的有意義的印象,也是客觀事物通過感官在人腦中的直接反映,反映的水平高低,又稱感知能力。從高作智的小說中可看出,他的感知能力是很強的。
首先是他感知的敏銳性。
農村改革初期,覺醒的農民萌動著競爭意識,他的《芳草綠南山》便油然而生,以一個極其有趣的故事,詮釋了競爭不該包容道德淪喪的主題。至如《銅鑼灣》的鄉情在改革開放中的迅速升華,《滴水情焰》在農村中萌生的新的愛情觀,《雷區四賦》所警示的思想解放中不該解放的東西,《樓角曙星》一群山中女孩涌進城市的是是非非,等等。即使是歷史題材,也會選擇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合點上表達自己的感知。《柳暗花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無論是歷史還是當今,繼子與繼母間的疏隔,是一個歷史的積案。小說以生動的故事闡釋了一種人格的力量,給人以新的啟示。
其次,是他感知的獨到性。
《瓊珍記》年輕的雷生,為了母親的健康,要到很遠的瓊山老林尋找瓊珍。在他屢經磨難的時候,總有一個美麗姑娘麗莎幫助他。他對她感激中生愛,在他手捧鮮花跪地求愛時,麗莎的回答令他瞠目結舌。小說結尾,拍案叫絕,是一個新的發現,超乎尋常的感知,使受眾驚訝不已。《哀絲掩不住》提出了一個法制問題,一個年輕貌美的精神病患者,她理當有自己的權利!這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法律意識還比較淡薄的情況下,有這樣的感知不能不說是有見地的。至于《槐樹之盟》對承諾的堅守,《明鏡缺》對情愛缺失的批判,《母親的百寶箱》的知識悲歡,《最后的筆墨 》的悲劇之美,等等,都表現出高作智的感知不落俗套。
至此不難看出,高作智的感知不僅敏銳獨到,而且磊落豪雄,既表現著由“我”到“我們”的曠達心態,也表現出責任擔當的坦蕩胸懷。
延伸于幽蹊妙遠
小說是一種感受的傳達,傳達的手段是講故事。作家的故事,首先是在生活中攝取了“意象”或者“印象”,再用酵母將“意象”或者“印象”進行發酵,在“發酵”過程中,經常會遇到生活不足的部分,這就要靠作家對生活加以延伸。
延伸靠想象,想象不僅具有客觀的品格,不僅是“意象”的召回和經驗的再現,它還具有主觀的品格,包含作家個人復雜和細致的心靈活動。這種心靈活動,是調動全部的感官來參與自己的想象。這時候你的靈感會爆發,爆發的結果,是使客觀對象,已經不再是自然的自然,而是人化的自然了。一個作家的天才和靈氣,可以說是集中表現在他的想象能力上。
高作智的小說故事,異彩紛呈,是因為他善于將傳統小說的想象,與西方現代派小說表現形式上的想象巧妙融合,是他小說魅力激賞的又一特色。
長篇小說《大葦蕩》,以雄悍的筆力、恢宏的氣魄,描畫了一幅碩大的葦蕩風煙烈馬圖,殺聲震天,血泊大地,戰馬猶龍,槍擊刀劈,凄悲苦澀中挺拔偉岸與壯麗。官府給張海川的是妻離子散和家破人亡,無奈逃進大葦蕩;當大地響起日寇侵略的炮聲,他卻擦著眼淚挺身而出,為保衛國土,率眾與敵寇展開了生死拼殺,表現了匹夫有責的自覺意識和強烈的愛國精神。故事情節交叉復疊,環環緊扣,血烈情凄,蕩氣回腸,讀來令人心靈震撼。
其中,選材角度的別開生面,人物的千秋各具,傳奇的鬼斧神工,信息的斗量筲計,使小說意味百出,風趣橫生。智取老龍頭、玉皇山上挖兩個坑、跟鬼子喝酒,老鱉精、兩顆紅痦子等等,無不精彩絕倫。同時,西方小說現代派手法的借鑒,亦歷歷可見。首先打破了傳統的敘述方式,采用簡潔、抽象和時空變幻的手法,使敘述加快了節奏,適應了讀者心理需求。在環境描寫上,注入了主體意識。在心理刻畫上,廣泛采用了意識的流動。草上飛折返大葦蕩時心潮涌動的大段描寫,由于運用了意識流手法,而變得異常生動。
如果說《大葦蕩》屬豪放筆法,那么,長篇小說《迷城》即屬婉約型,這是小說的諜戰內容決定的,里面總蹲著一個黑煞,致使故事驚險、緊張和壓抑。被捕的八路軍敵工科戰士王北,巧妙地騙取了日軍憲兵司令上芝園的信任,而成為華北日軍“逆用”的典型。上峰的一封電報炸鍋,八路軍的臥底“黑蝙蝠”就在他的憲兵司令部里。于是,一場慘烈的智斗與絞殺不可避免了。
小說的高明之處,并沒有就諜戰寫諜戰,而是把視覺推向了人性的高度,特別是異國兩份愛情同時毀于一旦,把小說的思緒提升到更高層次,這是抗戰小說中難得一見之舉。
為拯救千萬人的生命,王北犧牲了,卻被唾罵為該死的漢奸。誤解死去的人,讓活著的人心里不安。劉璽按王北的吩咐將細菌武器埋藏地下,結果他也犧牲了,埋藏地點成了千古之謎。如此種種,成為感染讀者的催化劑。
高作智非常懂得,懸疑是諜戰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所以,他不僅在《迷城》中,無論宏觀還是微觀,都將它充分地貫穿其中,而且還妙用了幻覺、速寫、剪影和象征等手法。如前線車站日本少女遠敬惠同戀人木谷秀山骨灰罐的對話,飯島與小田芳子被遣返路上的剪影,以及多年后,一些白發人來到陽城廣場紀念碑前的速寫,等等,無不給小說主題增添了分量。
高作智生動的小說故事,在他的中短篇中也表現得十分突出。短篇小說《夢月小鋪》,兒子張小鵬的一封家書,牽出一個社會大問題。中篇小說《云間月》,徐姑娘大喊槍下留人,讓英國費開露絲小姐大為吃驚。《閨逆》大戶小姐與小貨郎私奔,逃出法場卻沒能逃命。短篇小說《梅山雪》的主人公于曉蘭,決心抗爭愛情中昔日的、當代的節變,提出“雪梅”的純真追求,不能不說具有醒世意義。雖然,她知道這一追求比上天還難,但她還是堅定地向前走去。其中,山路上的大結局,采用了人文環境的大寫意,將情節簡潔、明快地推向了高潮。《遷善》調動了意識流、象征、比喻等元素,把筆觸扎到主人公夏觀山的心里,加大了對人物內心的穿透力,將貪腐的本質揭露得進骨入髓。《天使》把愛犬人格化,表達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張揚了深刻的人情美。《河口情云》對女人背影的特寫,對來了又去了的男人的速描,渡口假山上的夢幻,以及天女散花般的鈔票,摒棄了傳統的以時間順序的敘述方式,而選用了片段玄疊的蒙太奇等等,無不看出高作智突出的融合與借鑒能力,使小說的意蘊變得更加深邃和幽遠。
張揚于云煙沉重
善于在沉重的情節里刻畫人物性格,在悲劇氛圍中張揚壯麗,是高作智小說的又一重要特色。
他的小說題材極其廣泛,以現實為主,兼顧歷史,著力反映農民、工人、知識分子、抗戰國民,特別是八路軍、志愿軍的英雄等各階層人民的生活及其命運,成功塑造了諸多具有復雜性、多元性和立體感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與其獨具特征的故事情節密切相關。
小說的情節包括故事的發生、發展、高潮和結局;小說的情節如同音樂,也有輕重之分。高作智的小說偏重于節奏,所以音符是沉重的。所謂沉重,即人物性格的沖突比較尖銳,劇情比較嚴峻,給人以強烈的緊張的氛圍感。情節的沉重,是從故事的發生就開始了,到了發展階段就黑云壓城,進入高潮就雷霆萬鈞了。沒有情節發展的鋪墊,高潮便是空中樓閣。所以,高作智的小說情節,在高潮之前就已經沉重了。
短篇小說《帶槍的人》中的一個孩童的“我”,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天天在門口的雪地上等待;楊區長再來,他一定要把二斤大紅薯親手交給他。可是,他的腳指頭凍腫了,楊區長還是沒有來。
短篇小說《啞人絕唱》的村民,對鬼子把村里風景美麗的望兒山變成了軍事訓練基地,極度不滿。有人在登山的石磴上潑了大糞。山本大怒,把全村人集中在學校操場上,不揪出潑糞人將血流成河。啞人伯父挺身而出,說他見過那個潑糞人。
短篇小說《江城別夢》的王飛旅游中邂逅美女林娜,幾天里,他們像一對戀人那樣出入景區,可是,當王飛傾吐心聲之時,她卻婉然拒絕,并且突然失蹤。三個月之后,他又突然接到林娜的電話。
長篇小說《大葦蕩》中的日軍軍官岡本秀吉,對著被圍的800名義勇軍將士獰笑。他要從他們中間找出義勇軍司令張海川,盡管有連續3人拍著胸脯承認自己就是張海川,翻譯卻一門搖頭,岡本秀吉惱羞成怒。
諸如這些精彩的發展中的情節橋段,危急、嚴峻、沉重,既深刻地刻畫了人物性格,又為緊接著的情節突轉做了堅實的準備。
突轉,顯示了高作智小說的一個超乎尋常的功力。突轉,標志著小說的情節在一波三折之后高潮的到來。他的多篇軍事小說,在高潮中都飄灑著一種特殊的悲劇氛圍,在悲劇氛圍中張揚壯麗,使人物性格得到迅速提升,致小說的境界達到更高層次。
那個渴望的孩童“我”,終于見到楊區長了,他高興地帶著那個大紅薯,然而,使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卻是在刑場上。大紅薯滾落,楊區長向他微笑,那種生命的壯麗和情愫的繾綣,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個啞人伯父被困在鐵道下水洞路口旁不遮風雨的馬架下,在生死煎熬中,表現了他愛憎分明和視死如歸的倔犟性格。
那個失落的王飛終于見到了林娜,卻是在林娜家鄉醫院的病床上。她抓著他的手,痛述古城突然消失的端倪,兩人抱頭痛哭。林娜的音容笑貌雖然遠去了,但她的崇高之美卻永留在王飛心里。
山洼里那800義勇軍將士,在生命的千鈞一發之際,土崖后邊傳來張海川的聲音:“如果能放了我800名弟兄,我愿意走到你跟前。”張海川的從容不迫,兩個人的單挑搏殺,你可以看到什么是中國人的大智和大勇。
諸此突轉,使故事情節陡生波瀾,給人以耳目一新的陌生與驚奇,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
情節的突轉,是高作智的拿手好戲,他善于把沉重的情節推向高潮,使小說進入白熱化的橋段,激烈的矛盾沖突展示了小說的核心,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飛躍。有一個精彩的高潮,小說就有了成功。在高作智的小說中,像這樣驚心動魄的高潮是屢見不鮮的。
疑竇于受眾本能
縱觀高作智的小說,我們還會發現,他極其善于調動受眾的本能,爭取受眾的熱情參與,使他們的智力和想象力,緊跟小說中的人物一起去探秘命運的軌跡,共擔小說的喜怒哀樂,像原子核裂變一樣,爆發一種主旨包含或者以外的新的力量。
他的小說很重視懸念,有事件的懸念,有命運的懸念,也有主題的懸念。這些懸念確保了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永遠對小說的下一章充滿了期待。
高作智的許多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有懸念了。“我小時候是多么的不懂事啊! ”(《帶槍的人》);“王飛高興萬分,在鳳凰古城結識了一位‘七仙女’,但他又百般痛苦,七仙女為什么是那樣難以琢磨。”(《江城別夢》);“我母親很特別,說起來人們不會相信,她一天書沒念,卻能看古書,一本一本地看。”(《母親的百寶箱》);“他接到了一封信,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海州見她,他要對她說,是我折敗了你愛情的花朵,是我摧毀了你浪漫的青春,我愧疚難平,我有罪。”(《梅山雪》)。像這樣的開頭,比比皆是。在《高作智中短篇小說選》28篇小說,百分之八十的篇目在開頭用了懸念。
不難看出,高作智的小說不僅有懸念,而且很重視玄機。玄機是故事的奧妙和謀略,有了玄機,故事才能抓住讀者的心,不僅使其愿意在故事里邊徜徉,而且在故事完成之后還會去回味,達到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功效。短篇小說《回之以瓊瑤》的清末秀才蓋曉天,茶館巧罵貪官省議員王墨林,受騙后以賣鱉治服王墨林,王墨林不得不請客賠理又賠款,又以送匾“天高二尺”致王墨林狗腿子縣長李興彪丟了烏紗帽,等等,招法無不玄妙,使受眾過目難忘。
高作智的小說在懸念、玄機的基礎上,又巧妙地借鑒了西方懸疑小說的元素,使小說的可讀性又增進一層。其中,短篇小說《男人無名》就很有代表性。麗娜突然發現,患有白血病的女兒瑩瑩在小廣場上玩耍時,總有一個陌生男人陪伴,瑩瑩玩得特別開心。麗娜在解除犯疑中,忽生一念:瑩瑩有這樣一個爸爸該多好啊!對她的多次暗示,他卻笑而不答。她在給他洗衣服時,一張照片令她發慌。接著,麗娜的知心朋友欣欣是個業余偵探;接著,麗娜弟弟的粗暴和魯莽,最后真相大白。
這篇小說由于注入了懸疑小說的種種元素,才使小說的“疑”情紛呈。從開頭的懸念,到中間的玄機,再到通篇的懸疑,構成了一個出色的故事。這些故事往往在不動聲色中機關重重,繼而平地一聲驚雷,讓讀者不由拍案叫絕,深感淋漓暢快。小說撲朔迷離,疑味橫生,雖篇幅不長,卻很有魅力。
短篇小說《曾共依黃昏》,原本的一樁普通強奸案偵破,竟被他寫成猶如經典的推理小說,給受眾送去了一個驚悚、懸疑、科學的想象空間。由于強調了特殊年代,延伸了偵破警官與作案者的復雜關系,使小說沖出了就偵破寫偵破的窠臼,致主題行走得更深更遠。
寧移白首之心,不墜青云之志。高作智雖年事已高,卻一直攀登不止,我相信,他的小說創作還會竿頭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