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后浪，敬前浪：瓷都父子打造鄉村好萊塢

夏榕

周華是景德鎮有名的陶繪師。2017年，有著“中國第一農民導演”稱號的父親周元強從文化站退休了，周華接替了他的工作。年少時的導演夢，居然成真了。

光影尋夢，一對父子暗中較勁

周華是泡在劇組長大的。

劇組，在江西省景德鎮市的竟成鎮上。周華從小跟著父親周元強在劇組耍刀弄槍，新鮮又好玩。

那是30多年前，周元強從上海帶回來一臺進口機器，一個收音話筒，還有整整一箱書本大小的錄像帶。才9歲的周華，被周元強拉到機器跟前，周元強指著機器開心地說：“兒子，你即興表演一個。”

周華很有些靦腆，半低著頭朗誦了一首關于景德鎮的詩歌。隨后，周元強打開了電視。好神奇！周華看到自己出現在了電視里。周華這才知道，父親搞回來的機器是進口的攝像機，要7000塊呢。這錢，還是父親抵押了房子貸的款。

后來，周華知道，父親靠著這臺攝像機干了件大事兒。他領著村里一幫鐵匠、裁縫、木工，拍了一部自編自導的革命歷史電視劇《里村星火》。為此，父親被稱為“中國第一農民導演”。

周華樂呵呵地成了父親的小跟班，天天帶著一幫兄弟圍著父親轉，指望著能有機會出鏡，演個英雄。不過，周元強從不給他“開綠燈”，除非是應急，要他湊個數。有一次，周元強終于讓周華演了個英雄——放牛娃王二小。周華開心壞了，可在鏡頭前剛說了一句話，對手戲演員就沖上來給了他一槍。王二小，犧牲了，前后不到15秒。

周華很沮喪。從那時起，他心里就萌生了當導演的想法。他要讓父親看看，不讓自己當男主，演英雄，就自己上陣拍。

不過，很遺憾，周華沒能有機會學電影。1996年，周華考進了景德鎮陶瓷大學學習陶瓷繪畫。畢業季，他在就業和進劇組學習影視之間來回搖擺。

父親拍攝影視劇，確實聲名鵲起，連日本NHK電視臺、鳳凰衛視、央視都多次跑來采訪。然而，這一切卻沒有給家里帶來任何實際性的經濟效益。很多時候，父親還要拉著他在各個村落里給人拍婚慶、壽辰慶典掙點錢去補貼劇組。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母親在地里刨食。

思慮再三，周華還是跟同學一起去了當地的陶瓷廠做陶繪師，挑起了養家糊口的擔子。他還記得那天，他在餐桌上把第一個月工資交給母親時，父親在一旁沒有吭聲，眼睛連眨了幾下。

工作幾年，周華與同為陶繪師的妻子相識、結婚、生子，生活穩定閑適。但夜深人靜時，他總想起跟父親走街串巷拍婚慶壽宴、拍劇的場景。那時候，他除了給父親打下手，也經常“偷師”，學了些拍攝技巧，還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門道。比如，鏡頭要跟著新郎新娘走，但不能一味鎖定他們，得注意描繪大宴賓客的場景，再來一些空鏡，將一草一木融入畫面，讓整個場景更加真實生趣。

因著泡劇組的多年經歷，他看電視都不太關注情節，一部《射雕英雄傳》被他翻看了無數遍，揣摩著如何取景、構圖。琢磨出些道道來，再去看父親拍攝的故事，覺得父親的作品人物扁平，臉譜化，故事情節很套路。

最讓周華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堅持用的演員，都是他用了多年的老搭檔。一次，找不到合適的演員，臨時抓了一個60多歲的女子和40多歲的男子，硬生生將一對母子湊成了一對知青夫妻。周華覺得很不協調，跟父親理論。父親臉一沉，說：“你懂啥？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找更般配的呢……”

被父親一句話嗆回來，周華憋著一股氣。父親的作品不夠與時俱進，又不好和父親起爭執，周華決定自己寫劇本自己拍。他買了臺攝像機，每天下班回家就熬夜寫劇本。工作之余，喊上幾個好兄弟一起扛著機器到處取景，拍攝，找感覺。

拍攝技術熟稔后，周華試著給周邊的瓷廠拍廣告宣傳片，不過，每次找上門，都會碰壁。偶爾，朋友結婚請他上門免費拍攝，他會用心對待，扛著相機跟隨新郎新娘的身影，不落下任何一個值得留念的時刻，事后還請人看回放，再剪輯成錄影帶。

那會兒，周元強依然被村民們追捧著，婚慶，壽宴，大家都會請他去指導攝像。周華開始拍婚宴壽宴后，大家開始比較，年輕人覺得周華拍的片子很講究，更有感覺。

名聲傳開后，一家瓷器廠請周華定制一部宣傳片，還預付了一筆資金。

周華花了一周時間完成了劇本。攝像時，還特意用長短鏡頭切換，營造意境。《我在景德鎮等你》反響相當好，好幾家瓷器廠同時向周華發出邀請。周華因此聲名鵲起。

青出于藍，與時俱進拍農民戲

2015年，《我不是潘金蓮》劇組想在景德鎮農村取景。導演馮小剛找周華幫忙選址，協調場地。大劇組的管理和調度，高端攝影器材，都令周華大開眼界。對比自己的摸爬滾打和父親的劇組，周華終于理解了父親多年堅守的不易。

劇本，演員，攝影，場記，后期，都靠父親一個人完成，難怪他經常加班熬夜。很多時候，劇組拍拍停停，一年忙到頭，可能只趕出一部作品。如今，父親頭發白了，背佝僂了，人更消瘦了，還在為劇組東奔西走。父子間的無聲對抗，慢慢消融。

2017年的一天，周華被領導叫到鎮里，鎮黨委書記委派周華去竟成鎮文化站工作，接替他即將離休的父親擔任文化站站長一職。

一切來得太突然，周華更擔心自己帶不動父親的那幫老伙計。一時間，千頭萬緒。他沉吟半晌后，還是應承下來，并辭掉了陶繪師的高薪工作。

小時候，被人家介紹自己是竟成鎮文化站站長的兒子，周華嘴上不說，只會靦腆一笑，心里卻美滋滋的。沒想到多年以后，自己會繼承父親的衣缽。而此時的文化站，在父親和他那幫農民演員兄弟姐妹的努力下，早已成為國內首家農民影視基地。

周華跑到文化站，見父親一個人在更衣室收拾演出服裝。他拿著一件已經泛黃褪色的軍裝，輕輕撣著灰。周華記得，這還是當年《里村星火》男一號的著裝，一轉眼，25年過去了。

周華眼中一熱，說：“爸，我被鎮里任命為文化站站長啦。”周元強一個愣怔，愕然地看著周華，好一會兒才說：“好。農村劇組，拍農民戲，年輕人覺得土，也帶不出錢，哪里會有人肯接手。這兩年，我一直很擔心，怕我一退，那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費了，農民也看不到自己的戲了……”

周華看著父親，有些難過，也有些自責。他們一家四口，跟父母住在同一個農家小院，可像這樣父子倆面對面獨處，好好說話的日子，少得可憐。

周華跟父親交接工作。周元強一直叨叨：“很多老演員，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老朋友，演戲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一定要多照顧他們。”

周華點點頭。“你是晚輩，文化站站長是個芝麻官，但也是個官，新官上任，你一定要戒驕戒躁，虛心學習。”周華“嗯”了一聲。

“文化站收藏了不少老物件兒，都是我多年來積累的，一定要定期收拾整理。”

第二天去文化站上班，周華推開門，愣住了。父親居然來了。周元強一看到周華，就拉著他走向電視，說：“今天我教你做個大項目，后期剪輯，三分拍七分剪，這個步驟可馬虎不得！”

說著，周元強將桌上寫滿字的紙張遞給周華，說：“這是我寫給你的做后期的詳細步驟和注意事項。下面我手把手地演示一遍給你看。”

周元強一手拿一只遙控器，借助錄像機的匯編技術，兩只手忙中有序地摁著遙控器，對著電視屏幕，快進，暫停，剪輯，并叮囑道：“這個后期制作蠻重要呢，你要用心記好，不能失傳了。”

周華看著父親在兩個遙控器來回切換，像看左右互搏打太極，眼花繚亂。周元強展示如何拍攝演員飛天的情景：“這個，我可是想破了頭才想到的。上回那個紀錄片導演來，我問他，他說要買個什么威亞，把人吊起來拍，要花好多錢。我上哪里搞那么多錢。你猜怎么著？有一天，我做后期擺弄遙控器時，突然靈光一閃，人物正面跳下來，我用倒放的功能不正是飛身上去的效果嗎？哈哈。”

周元強兀自咧著嘴笑著，周華卻默默打開一旁的電腦，找到一款剪輯軟件，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將父親講了半天的剪輯技術演示了一遍。

周元強的笑聲漸漸消失了。周華瞥了一眼坐在旁邊一動不動的父親，只見他張開嘴，欲言又止。父親的面部肌肉顫動了兩下，眼睛不停地眨。

周華明白，他的電腦技術，從效率和效果上，徹底打敗了父親那原始的剪輯方式。那天，父子倆一直都沒再說話，窗外，只有夏蟬一直在聒噪。

不過，沒兩天，受了打擊的周元強又回到了文化站，跟他的老農民演員商量了再拍一部革命歷史題材的電視劇。周華忍不住上前勸阻，說：“爸，農民影視基地，自然是要拍接地氣的適合當下農民朋友看的片子？咱要與時俱進。”周元強又沉默了。

周華放開手腳，依據自己的觀察和積累，寫下了《婆媳關系》《選村官》《反詐》等劇本，又找來適合的演員，拍出了幾部情景喜劇，大受歡迎。周華將拍攝花絮放到短視頻平臺，吸引了大批粉絲。

聲聲不息，造出個鄉村好萊塢

拍一部反映景德鎮陶瓷產業歷史進程的劇作，是周華的創作夢想。他以明代陶瓷工匠童賓的故事為基礎，寫了一部穿越武俠劇《窯神童賓》，并在全鎮海選演員。他還一改父親的節約策略，用鎮里的撥款添置了道具和演出服，令劇組上下煥然一新。

劇組選用的年輕人多。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在鎮里送快遞，輪到他們拍戲了，周華一個電話，他們開著面包車半個小時就趕到劇組。賣菜的小燕，早上4點起床賣菜，下午到劇組幫忙。她笑稱上午是跑生活，下午是跑心安。

《窯神童賓》拍攝完成，周華嘗試去當地的大光明電影院做首映。那天，周華請父親去觀影。觀影結束，周華朝父親所在的方向瞅了一眼，不經意間，父子倆四目相對。周華感覺，這是這么多年來，父親第一次那么別有深意地看著自己。

首映非常成功，給了周華很大的信心，也給了他深層次的思考。農民電影要在商業影片中占有一席之地，靠什么立足？沒有大投資，沒辦法做酷炫逼真的特效，那就安靜細致地講好故事。

打那以后，周元強再也不去周華的片場“指手畫腳”了。不過，他閑不住，自愿到周華的劇組打雜，找道具，招呼演員，忙里忙外，閑不下來，像極了年幼時跟著父親跑劇組的周華。

一天，因一個演員發燒，臨時趕不過來，周華不得不現場改劇情，耽誤到晚上8點多才拍完收工。天氣炎熱，周華請劇組成員到鎮上吃飯，周元強堅持要一同前往。那晚，年輕人喝著酒，討論拍片的趣事，周元強就坐在一旁面帶微笑地默默看著。

第二天早上，父親說頭有些暈。周華送他去醫院，醫生說是疲勞過度，需要靜養幾天。可周元強只在家躺了一天，便不顧家人阻撓，風風火火地跑去文化站，還對著大家說：“這一天不上班，渾身不舒服。”旁人笑他是不是怕兒子干不好站長，周元強嚴肅地說：“他干得比我強多了。我來是看看自己還能干點啥，順便跟年輕人學新東西。”周華碰巧聽到，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親耳聽到父親夸自己。

周華知道，父親一直渴望拍一部能在各大衛視播放的革命題材電視劇。拍出上衛視播放的片子，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夢想？

2019年，周華準備拍攝《聶槐妝》，該劇講述革命黨人運鹽進解放區的故事。周元強對這個題材饒有興趣。劇本完成后，周元強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還慎重地叮囑兒子：“這是相當具有紀念意義的，這個片子你一定要十分用心地拍。”

選演員時，周元強大力推薦他的老伙計，但周華有自己的原則，根據劇情和角色需要來甄選合適的演員。周元強多少有些失落，還帶些許央求說：“他們跟了我半輩子，不能讓他們坐冷板凳吧。”

周華于心不忍，俯身給父親做工作：“機會多著呢，前輩可以給后生們當顧問，做指導呀。你不也還在發揮余熱嗎？有合適的機會也會給他們上的。我勤快點，多寫些劇本多創作就好啦。”周元強聽了，很滿意，轉身就去道具組“指導”工作了。

2020年，《聶槐妝》作為“建黨100周年獻禮劇”的優秀作品，在天津衛視和當地平臺播放。其間，周華拍攝的電視劇《貧困戶》，也在一眾展現脫貧攻堅戰作品中脫穎而出，斬獲江西省優秀作品獎。沉寂很久的竟成鎮文化站，再次聞名全國。

2021年，大型真人秀節目《哈哈哈哈哈——很高興遇見你》取景竟成鎮文化站，陶虹、鄧超等專業演員前來和周華的草臺班子同臺競技。

早在2004年，以周元強的故事為原型拍了部電影《自娛自樂》，陶虹是主演之一。17年倏忽而逝，周華感慨萬千。

當年，父親正值盛年，周華初為人父。父親每日不是在拍片就是在接受采訪，周華要為一大家子的生活忙碌奔波。那時，周華對父親頗有微詞。

如今，周華的女兒已上了大學，愛好閱讀寫作，不時有文章見諸報刊。《哈哈哈哈哈——很高興遇見你》江西站的節目播出那天，周華和父親帶著家人一起看了節目。女兒看完節目，偷偷告訴周華：“爸爸，我在暗中收集素材，將來，我要寫個劇本，交給你和爺爺一起指導，拍攝。”

周華看著女兒，似乎看見了當年那個賣力扛著攝像機，緊緊跟隨父親身后的自己。他輕撫女兒的肩頭說：“好啊，丫頭，我們一起努力。”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