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左邊　是我家的院子

金加和

小時候，我家有一座院子。

這是一座與我家住的百年老宅有著同樣悠久歷史的院子，東面南面是石頭砌的墻，北面栽著一排棕櫚樹，西面是低矮的籬笆墻和一扇竹篾編的院門，不高不低，正好把敞開的院子圍成一座相對獨立的空間。

我家住的房子，其實是百年老宅的一小部分，嚴格來說只有兩間半。從我家邊門出來，有一條石頭鋪就的小路，直通院子。

院子不大，三百多平方米，院子里最多的是桉樹，每一棵都長得高高的，直沖云霄。在南方一帶，桉樹是一種很常見的、又是特別容易生長的樹。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栽這么多的桉樹。我問爸爸，他說：“桉樹長得快，防蟲咬，樹葉曬干還可以當柴禾燒。”那時候，農村灶臺燒飯除了稻草，就是各式各樣的樹葉。

現在看來，桉樹用途很多，既可以用來觀賞，也可以當燃料，還能入藥，具有醫(yī)學價值。據說，在十九世紀的澳洲，桉樹葉被認為是萬靈藥，對人體傷口的快速愈合，效果是出奇的好。由于南方桉樹多，有人把南方桉樹和北方白楊樹合稱為“南桉北楊”，是有些道理的。但是，白楊樹皮光光的、白白的，而桉樹老了，樹皮裂開來，溝溝壑壑，有些溝壑里偶爾還會長出一兩棵小草，搖搖晃晃。我在想，小草的種子從哪里來呢，最有可能的是季風送來，落在樹上，一不留神就生長發(fā)芽。遠看，那帶著小草的樹皮，就像一幅質感鮮明的油畫。

除了高高的桉樹，我家的院子還有一棵桃樹。這棵桃樹，聽說是爺爺親手種的。魯迅先生有一篇文章叫《秋夜》，他對他家后園是這樣寫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兩株棗樹，簡簡單單，寫出了魯迅先生當時那種無奈無聊無語的心境，極富畫面感。

誠然，我沒有這樣的視覺和這樣的表達。我記得，小時候，三四月份，院子里的桃樹花開時，幾乎不打“招呼”，剛剛還是一顆顆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轉身就開了，羞答答的，似在微風中搖曳，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忽然，一天清晨，從閣樓上放眼望去，桃花開滿枝頭，這是一年中院子最美的時光。“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或“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我知道，這時候，桃花不會像崔護寫的那樣——依舊笑春風。

印象中，我與一幫小伙伴，放學回家，經常聚在桃樹底下，做作業(yè)、講故事，與在學校相比，這里自由多了、愜意多了。到了讀初高中的時候，院子就成了背誦課文的好地方。

棕櫚樹，是院子里最特殊的一種樹，作為圍墻的一部分，棕櫚樹平淡無奇，總是不緊不慢地用棕樹皮一層層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惟恐受到外界的傷害，一心想讓年輪在漸漸長高的身體上留下厚厚的記憶。但是，棕櫚樹也有出彩的時候，那就是四五月棕樹開花，棕樹花黃黃的，酷似散開的魚子，一大串一大串掩映在綠色枝葉間，煞是好看，給院子增色不少。

棕櫚樹一身是寶，棕樹葉可以當成夏天乘涼用的蒲扇，棕樹皮剝下來，用于制作蓑衣，那是農村特有的產物。穿上蓑衣，感覺毛糙糙的，帶刺。在多雨的江南，做個牧童，其實也挺好，就像唐代棲蟾筆下的“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別有一番景象。

在那個需要自給自足的年代，經常看見母親在院子里忙碌著，種些蔬菜、瓜果。我記得，院子里種的有油冬菜、芥菜。油冬菜，大家很熟悉，而芥菜在城市不常見，清炒著吃有點苦味，母親就將芥菜晾干腌制，這樣吃起來，脆脆的、酸酸的，味道真不錯。特別是農忙時，肚子里油水少，刮一勺豬油起鍋，芥菜炒年糕，在老家可是一道很受歡迎的菜品，當然放些臘肉，就更好了。芥菜與年糕，綠白相間，可以說是色香味俱佳。

現在想起來，我家的院子，還與一種娛樂和一種味道有關。

小時候，娛樂奇缺。除了農村里看電影和卸下門板打乒乓，對我來說，最喜歡的娛樂就是聽唱詞，也叫鼓詞，其實就是聽故事。在農村，一戶人家有紅白喜事，需要搞些氣氛，經常會請師傅唱詞，聽的人不少。如果能請到名氣大的師傅，慕名而來的人，就更多了，老老小小，擠滿了簡易會場。我記得，當時聽的比較多就是隋唐演義、封神榜、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什么秦瓊賣馬、武王伐紂、三英戰(zhàn)呂布、武松打虎，百聽不厭，耳熟能詳。

聽唱詞，一般都在晚上，月光下、夜色里，唱詞師抑揚頓挫的聲音，在鼓和琴的和聲里，傳得很遠很遠。男男女女，都聽得津津有味，那種景象現在很難見到了。當然，自己村有唱詞，肯定一場不落。有時候，還跟著爺爺去附近村子里聽，回家夜深，肚子餓，我們就在自家院子“就地取材”，摘幾株青菜洗一洗，撈幾塊浸水年糕，炒一盤當“夜宵”，味蕾綻開，那種味道確實令人難忘，比起現在飯店的梭子蟹炒年糕，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絕對佳肴。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母親走過來，也不責怪我，總會對我這樣說，讀書要緊，晚上還是早點睡。

我家的院子，還有一個瓜棚。瓜果熟了，瓜棚架上掛滿了南瓜和絲瓜，兩種瓜開花時，像喇叭花，非常漂亮。在當地，南瓜叫金瓜，開始我不明白。南瓜剛熟，像只臉盆，暗綠色，摘下來，時間久了，綠皮南瓜就慢慢變黃了，金燦燦，尤其是老南瓜，還透出一種古銅色，叫金瓜名副其實。

而絲瓜作為夏季蔬菜，吃了有清涼、利尿、解毒之效用。絲瓜，也叫天絡瓜，因為熟透了、枯了的絲瓜，其瓜里的網狀纖維就變成了絲瓜絡，我記得可以搓澡、洗碗和刷灶具，很環(huán)保。

我家的院子，雖然不像鄭板橋說的那樣美：“吾畢生之愿，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多栽竹樹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俱見煙水平橋。”但是，院子里，看的、吃的、用的，每一樣東西，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那時那景，久久不能抹去。

在一個城市化快速推進、現代文明裹挾著你不斷向前邁進的年代，鄉(xiāng)村、鄉(xiāng)音、鄉(xiāng)味，都成了一種鄉(xiāng)愁。好想擁有一座院子，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在院子里，沏茶讀書，臥聽風雨，清晨聞鳥啼而醒，夜深攬明月而眠，感受那種最自然的氣息，遇見最真實的自己，恐怕也是奢望。

世界如此喧囂，若能擁有這樣一座院子，多好。做一個閑云散人：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有個小院子，真的幸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