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挪的缸

優洋

主任砸缸

婁江邊上有一個古鎮叫雙鹿鎮，鎮上有一個自然村落叫雙鹿村，現在改名為雙鹿小區。小區的主任名叫吳月靜。別看她的名字起得文文靜靜，實際是個急性子躁脾氣，三句話不對就要火冒三丈，快五十歲的人了，做起事來依然是雷厲風行、風風火火。

最近，鎮里在搞美麗鄉村建設，垃圾要分類，庭院要綠化，環境要整潔。可雙鹿小區是個老小區，四周環境設施都已老化，有違章搭建的，有亂倒垃圾的……為了提升小區環境，吳主任動足腦筋，想盡辦法，樓上樓下做工作，里里外外搞宣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清除了違章搭建，落實了垃圾分類。可還有一件頭疼的事情，任憑吳主任說破了嘴皮，居民們就是不肯配合。

究竟是什么事情讓吳主任這么犯難呢？原來，雙鹿村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就是每到臘月，家家戶戶都要腌制咸肉。到了春節，咸肉便成了餐桌上最誘人的佳肴，每家必備，少了咸肉就等于缺了年味。前幾年，腌制咸肉還成了農民們的一項產業工程，一缸缸可口的咸肉銷往全國各地，既豐厚了老百姓的錢袋子，又為這個江南小村增添了一份農家特色。

后來，村里拆遷，農民們都搬進了新的小區，可大家沒有放棄腌咸肉的習俗，搬家時仍把一只只大缸搬進了院子。現在每家每戶門口都堆著好幾只大缸，實在有礙美麗鄉村建設。要是把缸處理掉，那以后老百姓用什么腌肉？如果任其發展，又實在太煞風景了。吳主任苦思冥想多日，仍是找不到任何良方。

這天中午，路鎮長突然來電話，說他要來小區檢查美麗鄉村建設工作，把吳主任急得直冒冷汗。她稍加思索，便風風火火出了辦公室。俗話說擒賊擒王，吳主任知道，大家不肯挪缸，主要都在看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小區里德高望重的田大爺。田大爺八十多歲，年輕時參加過抗美援朝，在小區里威望極高。吳主任想，只要能攻破田大爺這道防線，大功就基本告成了。

現在田大爺上了年紀，特別喜歡小酌一口。喝酒時就用咸肉下酒，一口黃酒，咬一小塊咸肉，那滋味不比當神仙差。吳主任特地去超市買了兩瓶小糊涂仙，三步并作兩步跑進了田大爺家。田大爺正坐在藤椅上閉目養神，窗臺上放著一只收音機，正在播放劉蘭芳的評書。

吳主任一進門就看見窗戶下那只破缸，又大又舊，缸沿處還豁了口，就像一個掉了牙的老頭坐在那里曬太陽。田大爺見吳主任提了兩瓶酒，故意打趣道：“吳主任，不逢年不過節的，你給我送啥禮呀？”

吳主任解釋說：“田大爺，這兩瓶酒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您放心喝。”

“無功不受祿。”田大爺說，“你自己掏錢，我更不能收了。”

估計路鎮長快到了，吳主任知道沒時間和田大爺胡扯了，就直截了當把話引入正題：“田大爺，我來還是為了缸的事。您是老革命了，為大家做個榜樣好嗎？……”

“你別說了！”吳主任話沒說完，田大爺就站起來轟她走。吳主任退到缸邊上繼續說：“我都把地方選好了，缸放在那里很安全的……”見吳主任說個不停，田大爺不耐煩地轉身往屋里走。吳主任一下急了，吼道：“田大爺，你再不答應，我就把缸砸了！”

鎮長薦才

就在吳主任氣得想要砸缸之際，忽然從外邊奔來一人高喊道：“吳主任，快回去，路鎮長已經到小區門口了！”

路鎮長來得這么快，吳主任顧不上多想，只得轉身回去。吳主任跑到小區門外，只見一輛轎車上下來三個人，走在前邊的是路鎮長，邊上那個小伙子是駕駛員，而跟在鎮長后邊的那個姑娘吳主任不認識。她趕緊上前打招呼：“路鎮長，您來怎么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們好早做準備……”

吳主任一急說了實話，好在路鎮長并沒在意，只見他揮揮手高興地說：“最近鎮上來了一批大學生村官，鎮里考慮到你們小區缺人手，所以先幫你們送一個得力干將來。”說著，路鎮長指著邊上的姑娘介紹道：“吳主任，她叫賀宇歡，以后就是你的兵了。”

知道路鎮長的來意，吳主任不由得對眼前的姑娘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來。只見賀宇歡二十出頭，皮膚白皙，目光有神，一看就是個靈巧的姑娘。吳主任的臉上喜憂參半，心里暗暗嘀咕：我們小區的居民都猴精猴精的，像小賀姑娘這么年輕，恐怕遇到事情連話都插不上。想到這兒，吳主任不無擔憂地對路鎮長說：“路鎮長，我看小賀姑娘還很年輕，到小區工作是不是……”

路鎮長聽出吳主任的弦外之音，便呵呵笑道：“吳主任，你別看小賀年輕，她的工作能力是很出色的。她在其他村鍛煉過兩年，處理事情的方法與眾不同，你盡管放心好了。”

既然路鎮長夸下海口，吳主任自然不便再多說什么，但是騾子是馬總要拉出來試試，不然吳主任還是不安心的。第二天上午，吳主任就帶著小賀去小區內兜了一圈。吳主任告訴小賀，眼下都在搞美麗鄉村建設，可他們小區里每家門口都放著一兩只大缸，特別煞風景。走了大半個小區，賀宇歡看看果真如此，便不解地問吳主任：“為什么不把這些大缸挪開？”

吳主任搖搖頭，苦笑道：“我們小區有個習俗，到了臘月，家家戶戶都要腌制咸肉，這大缸就是腌咸肉用的。你說誰家肯扔掉？”雖然腌制咸肉只在臘月，但由于缸大，放在室內占地方，所以大家一年四季都擱在門外。說話間，兩人走到了田大爺家門口，賀宇歡見院子里也擱著一只大缸，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樣子很舊，缸口上還缺了一塊。走進細看，缺口邊上還畫了個五角星。吳主任乘機介紹說，這個田大爺脾氣特別倔，犟起來幾頭牛都拉不回。瞧，就這么個破缸，讓他扔掉死也不答應。賀宇歡聽了好奇，拿出手機對著大缸拍了幾張照片。

帶賀宇歡兜了一圈，吳主任就想聽聽她的高見，可問了半天她卻一直笑而不答。直到第二天上午，賀宇歡才對吳主任說，如果信得過她，挪缸的事就交給她來處理。不過，賀宇歡有言在先，不管她怎么做，吳主任都不要橫加干涉。吳主任一口答應，心想只要居民們同意挪缸，其他事情都好商量。

吳主任發現，這兩天賀宇歡一直往小區后邊的公園跑，在那里走走看看，比比畫畫，一待就是半天。這個公園四周比較開闊，但當時沒有開發好，都荒蕪了。吳主任思來想去，不明白賀宇歡想在這里打什么主意。這天，吳主任實在憋不住了，拉住賀宇歡問：“小賀啊，挪缸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127CF405-BA7B-47CF-A338-3B3B5F1F764A

不想賀宇歡隨口答道：“吳主任，這兩天我正在緊鑼密鼓地計劃著，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挪缸了。”

村官布局

聽賀宇歡說得很輕松，吳主任有點兒不高興了，明明一直在公園里瞎溜達，還胡扯什么緊鑼密鼓，真是糊弄鬼呢，看來年輕人做事真的不靠譜啊！吳主任直接問道：“小賀，我看你這幾天一直在公園里溜達，這和挪缸有什么關系呀？”

賀宇歡一愣，隨即答道：“我本來也想向你匯報的，我想把缸挪到公園里，到時你得鼎力支持。”吳主任有點兒意外，她知道后邊的公園很大，可以堆放許多缸，她之前也想到過的，可她了解下來，竟沒有一家愿意把缸放在那里的。吳主任沒想到小賀也想到了公園，看來小賀也沒有什么高招啊。于是她沖賀宇歡點點頭，答應道：“只要大家同意挪缸，我一定會全力支持的。只是你有沒有問過，有誰愿意把缸挪到公園里去呢？”

賀宇歡沒有直言相告，而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說：“我自有辦法，現在天機不可泄露。”吳主任以為賀宇歡根本沒什么妙計，佯裝神秘只是糊弄一下而已，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才隔幾天就出大事了。那天中午，公園里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給吳主任，讓她馬上到公園來一下。等吳主任急急忙忙趕到公園一看，驚得張大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

公園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車上裝著許多水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樣，正在往公園里卸。吳主任見狀，差點兒氣得背過氣去，心想，我讓你把居民家里的缸挪到公園里來，誰讓你去買這么多水缸放公園里的？這不是亂彈琴嘛！吳主任擺擺手，示意先別卸缸，隨后問賀宇歡：“小賀，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呀？我們小區不缺缸，你拉這么多缸來干什么呀？”

賀宇歡眨眨眼，問吳主任可聽說過釣魚要用誘餌嗎？她說這些缸就是誘餌，只要放在公園里，居民家里的缸就會不請自來。這話誰信？吳主任可不是三歲孩子，她立馬正色道：“小賀，我們現在說正事，不是開玩笑。”

賀宇歡也立馬嚴肅起來說：“吳主任，我沒有開玩笑，信不信由你。”

這下，吳主任又拿不定主意了，她猶豫著說：“那……買這么多缸，這錢誰承擔呀？”

賀宇歡夸張地打了個響指，說這些缸都是免費運來的，不需要社區承擔一分錢。誰這么大方？吳主任這才仔細看了起來，這些都是老式水缸，有的豁了口，有的裂了縫，而每只缸的邊上都貼著編號和說明。有一只裂了縫的缸沿上寫道：當年，老鄉就是用這只水缸為八路軍藏糧的……在另一只豁了口的缸沿上寫道：鬼子掃蕩時，子彈射在缸沿上，缸內的傷員躲過一劫……看到這兒，吳主任恍然大悟，她驚訝地叫道：“小賀，你太有才了！”

把缸留住

賀宇歡的爺爺今年八十多歲了，從小就跟隨父母在江南一帶打游擊。有一年，日本鬼子突然包圍了村莊，爺爺的父母都在村外殺敵，爺爺一個人留在老鄉家。爺爺的父母都在那場戰斗中犧牲了，幸虧老鄉把爺爺藏在水缸里才躲過了鬼子的搜查。

長大后，爺爺也當了兵，還參加過抗美援朝。退伍后，爺爺喜歡上收藏，專收藏各種水缸。家里的水缸越積越多，爺爺卻樂此不疲，每收到一個，都要編好號，寫上說明。現在爺爺年紀大了，實在無力管理滿屋子的水缸了，所以他一直想找個好地方，把水缸捐出去。

那天，賀宇歡把在田大爺家拍的照片發給爺爺看，一下子勾起了爺爺的回憶，當年他就是被一戶姓田的老鄉藏在水缸里的，后來他又在水缸上畫了個五角星。難道……當天晚上，爺爺就打電話給賀宇歡，要把收藏的水缸捐給雙鹿小區，所以這些天賀宇歡一直在尋找安置水缸的地方。她發現，小區后邊的公園很大，但沒有好好地開發利用。她想，如果把爺爺的水缸移到這里，建一個水缸收藏館，這樣既可以了卻爺爺的一樁心愿，還可以為居民們提供一個免費存缸的好地方。要是以后鎮里開發旅游，說不定這里還可以成為一個紅色旅游景點。

聽賀宇歡這樣一分析，吳主任也覺得眼前一亮，看來年輕人的想法就是有超前意識，難怪路鎮長這么自信呢！就這樣，賀宇歡的想法得到了社區和鎮里的支持，一個月后，雙鹿小區的水缸收藏館項目正式啟動了，居民們都歡歡喜喜地將自己家里的水缸搬了過來。

那天，賀宇歡的爺爺也趕來了，當看到田大爺家的那只水缸時，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輕輕撫摸著水缸邊沿，指著邊上的紅五星對田大爺說：“這就是我當年畫的！”

田大爺點著頭，哽咽著說：“我知道，這缸是我們的根……”

選自《鄉土·野馬渡》2022.1127CF405-BA7B-47CF-A338-3B3B5F1F76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