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儲朝暉(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曾任《陶行知全集》專職編輯、編委)
別又變成應試教育
一套涉及各門課程的《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2022年版)》發布并沒有引起多少人關注,而其中《義務教育勞動課程標準(2022年版)》作為第一份單立的勞動教育課標,尤其是在60余頁內容中,關于學會洗衣、做飯、修電器等生活技能的幾個詞被單獨挑出并加以報道后,立刻引發廣泛而快速的傳播。
如果以這種傳播的方式開展勞動教育,難免讓人感到膚淺化、形式化、功利化、短視化,真正的勞動教育或許難以有效開展起來。
聯想到一些學校也善于做形式化的表面工作,會不會也用這種“標題黨”的方式開展勞動教育呢?現在課標中關于烹飪、生產勞動等學習內容都分階段設置了標準,盡管目前并未明確跟應試掛鉤,但分類指標本身就是一種評價標準,會不會發展成為應試教育呢?應試后的勞動教育會不會又變成需要家長完成的勞動作業,從而加重家長負擔呢?
勞動是什么?
回應各方面對勞動教育的疑惑,還是需要先把概念厘清。關于勞動的概念界定十分復雜,簡而言之就是人創造可運用于生活的財富和價值的活動。這一表述顯示它在時間、空間、內容上與生活的范疇相等。
于是,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勞動”不僅比同時排在課表上的語文、數學、外語的范疇要寬廣得多,也要比“德智體美”中的任何一方面都要寬泛。
追溯歷史,教育與勞動這兩個現代詞匯產生的時間都不長,但“教”和“勞”這兩個字廣泛使用都有兩千年以上的歷史,流傳甚廣的《孟子·滕文公上》“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天下之通義也。”在宋代朱熹所倡導的小學中列出了灑掃庭除,意味著教育與勞動之間交疊。
進入現代教育后,王國維較早闡明了完整教育的內涵,1906年他發表《論教育之宗旨》,提出教育宗旨在于培養“完全之人物”“謂人之能力無不發達且調和是也。”“教育之事亦分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其中沒有提勞動。
1911年,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提出“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皆近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廢”也沒有列入勞動。1918年,蔡元培提出“勞工神圣”,此后陶行知提出培養“健康的體魄、勞動的身手、科學的頭腦、藝術的興味、改造社會的精神”。
可以看出,從邏輯上分析,“勞動”確實與德智體美不在一個層面上,這也是1980年經過解放思想和教育思想大討論后,最終沒有將“勞”與“德智體美”并列寫進教育方針的原因。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沒有單獨開設勞動課,沒有單獨進行或強調勞動教育,主要是由學生自主開展的實踐活動。
2020年3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全面加強新時代大中小學勞動教育的意見》(下文簡稱《意見》),明確勞動教育“具有樹德、增智、強體、育美的綜合育人價值。”也顯示出勞動教育的跨學科、超學科特征。
簡言之,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勞動教育,勞動教育不局限于學校之內。
然而,當下勞動教育受到重視主要是由于信奉馬克思學說中關于勞動的論述。恩格斯在1876年寫的《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中,明確提出并全面論證了勞動創造人的原理:勞動“是整個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而且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
1934年1月,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上,毛澤東首次提出“使教育與勞動聯系起來”。1949年12月,中國共產黨召開第一次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在先后發出的多份政策文件中強調:新民主主義教育的方針是“為工農服務,為生產建設服務”。
勞動教育經歷過一段時間偏差與異化后,1978年4月22日,鄧小平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將勞動與國民經濟發展聯系起來,指出:“為了培養社會主義建設需要的合格的人才,我們必須認真研究在新的條件下,如何更好地貫徹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方針。”“現代經濟和技術的迅速發展,要求教育質量和教育效率的迅速提高,要求我們在教育與生產勞動結合的內容上、方法上不斷有新的發展。”“更重要的是整個教育事業必須同國民經濟發展的要求相適應。”
2002年,黨的十六大報告中闡述黨的教育方針為:“堅持教育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為人民服務,與生產勞動和社會實踐相結合,培養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將“生產勞動和社會實踐”并列。
黨的十九大以后,黨對教育工作的領導全面加強,學校思想政治工作力度空前,確立了“十四五”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的目標,錨定2035教育現代化,強調“全面貫徹黨的教育方針,堅持立德樹人,加強師德師風建設,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2018年9月10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全國教育大會上發表講話,提出德智體美勞“五育并舉”要求。
在2021年4月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首次以法律形式將勞動教育納入教育方針,顯示對勞動教育的政策要求。
關鍵在“做”中“學”
勞動教育只局限于課堂、教室,那充其量是勞動準備教育,是“講”勞動,而非“做”勞動,不是真正的勞動教育。新勞動教育課表和2020年的《意見》都強調:“實施勞動教育重點是在系統的文化知識學習之外,有目的、有計劃地組織學生參加日常生活勞動、生產勞動和服務性勞動,讓學生動手實踐、出力流汗,接受鍛煉、磨煉意志,培養學生正確勞動價值觀和良好勞動品質。”
在勞動教育中做什么,怎么做,要根據具體個體的生活來決定和選擇,具體某個人生活中需要清潔,就去學打掃、清洗;需要飲食,就去學烹飪;需要運輸,就去學駕駛……不能不顧生活需要強行排定,也不能要求所有學生都按照相同的程序和節奏烹飪、養殖、修家電,而必須依據個體的個性特征。
2011年,周浩選擇從北京大學退學去北京市工業技師學院就讀,受到不少人從現實考量的爭議。從周浩的成長看來,他從幼兒園起就喜歡拼玩具,學篆刻,做模型,這恰是更忠于自己內心的選擇。這件事顯示出勞動教育如何才能有效的基本原理。
正因為此,勞動教育有了課標,卻未必要有統一的教材、課程,勞動課的開展事實上沒有一個標準的模式,而是需要教師、家長和其他社會成員創造性地開展勞動教育,因材施教,根據孩子的實際情況對勞動課的教學內容做出整體的設計與細節的調整。生活中遇到的需要勞動的情境就是特定情境中最好的勞動教育內容,事情怎么做就怎么學,怎么學就怎么進行勞動教育,課標中的內容最多只能作為一種選擇參考。
確實有不少學校已經在校園里設置了教學生烹飪的設備,但是看了不少類似的設施,還是與生活有些脫節。由于做飯與吃飯沒有聯系起來,不同于家中來了幾個客人需要做飯,學校所做的飯菜與生活中的吃飯需求未必是相互滿足的,學生在有限的時間里所做的是老師已經作為任務安排好而非生活真正需要的勞動,與真實的生活難以水乳交融。同理,不少學校開設的泥工、印染、木工、電子等教室,有些僅是擺設,這些方式的勞動教育如何與具體孩子的生活建立聯系,是學校需要考慮和改進之處。
生活是在不斷現代化的,勞動教育也必須不斷現代化,在信息化時代,勞動教育就不能局限于農耕時代的種植、做飯、洗菜,不能局限于工業時代的電器修理,而需要學會運用工具,發明工具,創造新價值,不妨可以編程、制作無人機。
學校不能過多包攬勞動教育,學校內也不應設置過于剛性的勞動教育指標。新的勞動教育課標是開放面向社會與家庭設置的家校社協同開展勞動教育的參考依據,學校如果在勞動教育上過于強勢主導,就可能讓本應成為生活技能的內容,變成硬性的教學內容,最后可能會讓生活變味,使得勞動教育變得功利,催生課外班產生,或者家長代學生勞動之類不合理的亂象衍生。
勞動教育的過程是行動,目標則是為了創造幸福生活。只有當一個人遇到生活中需要勞動的情境,便能看事做事,自覺行動,十分有興趣地、高高興興地承擔責任。能夠讓人自覺通過自己的勞動創造幸福生活,勞動教育才算合格了。4E7ABBBF-654F-4F2E-BAF1-395A23B0BE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