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奧古斯特·德萊斯 南瓜
奧古斯特·威廉·德萊斯(1909-1971)是美國作家、文選家。他十分多產,除大量怪奇小說外還寫了許多偵探及歷史小說,一生出版過將近一百五十篇作品,是阿西莫夫之前美國作家出版單行本的最高紀錄。不過,他最為出名之處還在于,他是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及文學執行人,也是“克蘇魯神話”一詞的正式提出者。他致力于將愛手藝的作品發揚光大,自掏腰包建立了出版社“阿卡姆之屋”,用以出版愛手藝的克蘇魯系列。德萊斯將克蘇魯宇宙體系進一步完善,并提出了元素論,不過讀者卻對這一點爭論不休。無論如何,德萊斯都是克蘇魯神話系列中不可磨滅的一位貢獻者。而最讓人高興、估計也會讓德萊斯大感吃驚的是,他一手建立、認為自己死后就會倒閉的阿卡姆之屋,一直活到了現在。
(由薩拿號船長羅伯特森所發現、藏于奈蘭德·科勒姆船艙酒瓶里的奈蘭德·科勒姆手稿,如今保存在大英博物館之中;之前的出版請求均被拒絕。鑒于手稿中的部分內容與南太平洋近期所發生事件有關,現放出手稿,以供出版。)
1.
人類的頭腦無法將所有內容聯為一體,此乃世間最為慈悲之事。我們平靜生活在無際黑暗海中心的一座無知之島上,本不應該遠航。
——H.P.洛夫克拉夫特
我已不夠時間書寫我必須寫下的東西,好記錄不久前于倫敦開始的這一詭異事件。時間捉襟見肘,怒海和狂風裹挾著海船,即將要把我們送到他面前,因為我們正身處他的元素當中——倘若我擔憂之事屬實。我認為,而教授也曾說過,萬事不可知。可究竟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傳說?這兩部分究竟誰屬于誰?
有許多傳說比人類還要古老。倘若沒有人類之外的智慧生命傳承下來,我們又是如何知曉的這些傳說?人們調整、修改它們,讓它們更符合人類的模式。然而,依舊有古代的著作留存下來,還有那些或許模糊、并無關聯的人類古老的傳說和故事,災難性的卓絕事件,怪異又可怕的力量……還有某些存在……
正如我所述,一切開始于幾周前的倫敦。不過,鑒于其間事宜堪稱繁雜,日子感覺似乎比實際要長得多。彼時,我的驚奇小說《彼岸守望者》剛一出版便有所斬獲——便是那種社會意識不強、不足以稱為嚴肅,卻又并非完全輕松、很難單純歸為娛樂的小說所能獲得的些許成功。評論家對它贊許有加,書評家也多有美言予以助力,而公眾在厭倦了俗套的神秘小說和益智小說之后,滿懷熱情地把它放進了心里。那段時間,我正準備著要搬出蘇活區1相對簡陋的公寓。一天深夜,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把我從書桌上驚醒——當時我正在費力地拼湊第二本相同風格的小說。
我疲憊地起身開門,發現外面站著一位老先生。他的面容和藹而不失慈祥,面無表情卻又滿含威嚴。他的頭發又長又白,胡須刮得干干凈凈;他的鼻子十分像羅馬人,下巴略顯突出。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為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兩側還有防護罩,把眼睛完全遮住了。眼鏡上方的灰眉毛長得自由散漫。
他開了腔,聲音非常文雅。“我是雷班·舒茲伯利教授,前來拜訪《彼岸守望者》的作者。”
我讓出門口,“快請進。”
“非常感謝,科勒姆先生。”
他踏進我狗窩一樣的公寓,找地方坐了下來。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他又突然把斗篷式的外套撩到身后,露出里邊穿的款式相當舊的高領衣服和圓領帶。他雙手疊在手杖頂上,開始說話:
“科勒姆先生,登門叨擾之前,我本該先來信征求你的意見。奈何我的時間略顯倉促,何況能寫出如此著作的你,心中滿含的冒險精神一望便知。不知能否請教幾個問題?請見諒,我見你已經投身下一部作品的創作,似乎是在給《彼岸守望者》撰寫續作;就我所見,進展似乎不算順利。這一方面,我或許能貢獻一點綿薄之力——雖說不久之前我尚且無能為力。不過,倘若你不反感的話,我現在想就《彼岸守望者》問你一兩個問題。”
“悉聽尊便。”這位訪客令我好奇起來。
“請告訴我,這部小說的內容是否全然出自你的想象?”
這個問題聽上去挺尋常。我微笑道:“承蒙您抬愛我糟糕的寫作技巧。當然了,答案是否定的。我是從古代傳說里提取了盡可能多的元素。”
“然后便直抵事實的核心?”
“傳說里的事實嗎,教授?”哪怕略顯冒犯,我依舊保持著笑容不變。
“無論在代代相傳中經歷了多少扭曲,所有傳奇與傳說都存在一定的真實性。哪怕是不同民族的傳說,都有著怪異、令人爭論不休的相似之處。你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不過,不要緊。我再問另一個問題:自從你的小說出版后,你是否始終對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毫無顧慮?”
“當然了!”我毫不猶豫說道。不過,突然有思緒出現:有那么一些夜晚……
“我不這么認為。”這位訪客胸有成竹道,“你好幾次被某個世界的隱秘居民跟蹤,或者說‘尾隨。他們所來自的世界你從未想象過,卻被你巧合般地寫在了紙上。你瞧,科納姆先生,我明白這情況,因為有那么一兩次我跟蹤了你的尾隨者。真遺憾你沒看到過他們!你肯定想不起來他們的長相,但你肯定不會忘記他們的特征,他們五官和四肢上存在的兩棲類特征。”
仿佛讀懂了我的想法,訪客說道:“科勒姆先生,無論你去哪里,他們都會跟著你的。我知道。”
奇怪的是,我莫名地相信他真的明白,而且或許只有他才能為我提供逃出生天的辦法。
他繼續道:“我知道你很有冒險精神,擁有比常人更多的勇氣。我知道你參加過兩次探險,對你在其中做出的功績略有了解。正因此,我并非無備而來。不過,說實話,這兩次探險以及你的冒險精神本身并不足以吸引我的興趣;并不。然而,再加上是你奈蘭德·科勒姆寫出了《彼岸守望者》這本書,對于我的目的而言,這便足夠重要了。謙卑地講,我同樣是探索者——但我探索的并非世俗之物。我對地球上的種種神秘和隱秘之所興趣淺淡,除非它們與我真正感興趣的外部世界有所關聯。不過,地球上有一處我一定要找到的隱秘之地,但掌管這個地方鑰匙之人的線索,我目前只確定了一條。”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那地方在哪里?”我問。
“如果我能確定,也就不需要尋找了。它或許位于安第斯山脈,或許在南太平洋,或許在西藏或者蒙古,或許在埃及或者阿拉伯沙漠。它甚至有可能在倫敦。讓我告訴你我在尋找什么吧:那是一處隱蔽之所。克蘇魯沉眠其中,等待再度崛起,將他的子嗣撒滿地球乃至臨近的星球。”
“可是,克蘇魯只是個傳說——是美國作家洛夫克拉夫特想象出來的作品!”我反駁道。
“這只是你以及其他人的斷言罷了。然而,考慮到存在的那些相似之處——波利尼西亞土著、秘魯印加人、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流域的古代居民、墨西哥阿茲特克人,他們在創作中對神一樣的邪惡生命的表述竟如此怪異地相似——沒必要再接著解釋了吧。不,不要打斷我。”
他以冰冷、嚴肅的認真態度繼續講述各種傳說和古老的學識,內容十分有說服力。起初我還對它們的真實性心存疑慮,最后卻不情不愿地全盤相信了。他談到某些從人類之前的時代流傳下來的邪教,扎根在奇怪的、偏僻的地方,服侍著舊日支配者——那是幾乎無法想象的可怕生物,他們在獵戶座和金牛座的群星中與舊神作戰,又被驅逐到異星和行星上。比如偉大的克蘇魯,沉睡在可能是沉沒的海洋王國拉萊耶的隱蔽處,等待崛起。還有無可名狀者哈斯塔,來自金星上的哈利之湖;奈亞拉托提普,外神的可怕信使;莎布-尼古拉斯,孕育萬千子嗣的森之黑山羊;伊塔庫亞,空氣的統治者,類似于傳說中的雪怪溫迪戈;猶格·索托斯,全知、萬能者,他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比其他所有舊日支配者還要偉大——他們都在隱秘的地方靜候再次崛起,與舊日支配者對抗,再度統治和號令地球和宇宙中的姐妹行星和恒星,地球只不過是其中最為細小的部分罷了。他談到了舊日支配者的仆從——深潛者、沃米人、可憎的米·戈、修格斯、夏塔克;談到了未曾繪制過地圖的神秘土地,如恩凱、冷之高原深處的卡達斯、卡爾克薩和依哈-恩斯雷;談到了克蘇魯和哈斯塔及其追隨者之間的斗爭……
然而,不知何故,我知道他還隱瞞了更多的知識。我聽得越來越好奇,也越來越覺得這位來訪者身上有著奇怪、令人不安的一面,甚至壓過了他言談舉止中透出的近乎催眠式的強勢——他的姿態和他的話語表達出的信念帶著一種能直接感受到的力量,為他平靜的敘述平添了重量和權威感。我一直不間斷地聽下去。他提到部分古老的書籍和發霉的文件,其中包含了藏在傳說背后的真實的線索:《普納科提斯手稿》,馮·容茲的《無名祭祀書》,埃萊特伯爵的《尸食教典儀》,《拉萊耶文本》,最后還有阿拉伯瘋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那本舉世罕見的《死靈之書》。
他一直在講述這類隱秘的事情,其中有許多信息顯然出自他長時間所做的大量研究。但話講到半截,卻突然停了下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擺出一副仔細傾聽的樣子。
“啊。”他靜靜地呼了口氣,然后站起身,自作主張地滅了燈。
“科勒姆先生,你聽見沒有?”
我在黑暗中努力傾聽。究竟是我的想象,還是我真的聽到了一種怪異的腳步聲?這聲音很像在不規律地跳動,從我的公寓外的大廳里一路走下臺階。
“他們跟蹤我來了這里。”舒茲伯利教授說,“來吧。”
他走到一扇窗戶前,俯瞰公寓的入口。我也走到他身邊向下看。從公寓里走出來的并非一個,而是兩個怪異的駝背身影,他們似乎拖著腳在蹦跳。街上的霧燈映出他們身上奇怪、令人厭惡的特征,要我來判斷的話,很像是魚。
“如果我告訴你,”舒茲伯利教授悄聲道,“這兩個離開的人是深潛者,你還會認為我是自己臆想的受害者嗎,科勒姆先生?”
“我不知道。”我也低聲回答。
不過,我知道,這走入下方倫敦迷霧中的東西非常邪惡。那東西的氣息似乎依舊徘徊在街道上,始終沒有散去。
“你怎么知道他們在這里?”我突然問道。
“我看得見,就如同我看得見這本書”——盡管房間一片黑暗,他依舊從我桌上拿起了一本書,“或者這頁手稿,”——他也一下就拿了起來,“或者這支筆。哪怕到了現在,我們依舊沒有被他們置之不理,科勒姆先生,完全沒有。他們并不打算讓我們自生自滅。或許他們已經開始懷疑我的目標,我也說不準。”
“你的目標是什么?”我雖震驚于他在黑暗、陌生的房間里表現出的不可思議的視力,但依舊勉強問出了口。
“我需要一位你這樣的伙伴陪我去尋找掌匙人。我得警告你,這趟旅程會充滿危險,不但對身體不利,還會危及你的靈魂。接下來我要說的指示,聽了一定會覺得很瘋狂,但你卻必須得嚴格遵守,不可置疑——我們這趟旅途很可能會一去無歸。”
我猶豫了。他的言辭非常直接,毫無妥協。我一刻也沒有懷疑他的誠意和正直。他將把我引向何處?我很好奇。
“我們要去亞丁灣,科勒姆先生,”他說,“不過,或許你想要我進一步證明我有能力看到和預見困擾我們的危險。請不要驚慌,科勒姆先生,我的能力雖然微不足道,但可能也會令人驚訝。”他打開燈,轉過身來,摘下他的黑框眼鏡。
我的震驚瞬間變成了幾近歇斯底里。我發出聲嘶力竭的一聲尖叫。聲音在一片驚恐的寂靜中散去,我依舊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雷班·舒茲伯利教授盡管向我展示了他卓越的視力,但他卻根本沒有眼睛。本該長著眼球的地方,只有黑洞洞的空眼窩。
他面不改色地戴回眼鏡。“抱歉打擾了你的平靜,科勒姆先生,”他輕聲道,“但你還沒有給我答復。”
我極力如他一樣冷靜。“我將同行,舒茲伯利教授!”
“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他回道,“現在,聽仔細了——天一亮,你就去安置自己的財物,做好久別的安全措施。我們會采取一切預防手段來防止財產損失,但你很可能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法回家。也許幾個月,也許是一年,也許更久。這會讓你為難嗎?”
“不會。”我真誠地回答道。
“很好。我們兩天后從南安普敦出發。你能在此之前準備就緒嗎?”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我認為沒問題。”
“現在我必須告訴你,科勒姆先生,我們在探索中會有一些奇怪的盟友,在戰斗中甚至能發揮更為奇怪的特性。”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拿出一小瓶金色的蜂蜜酒,抵在我身上,“小心保管好這個。最小的劑量便可以放大你所有感官的范圍,使你的星靈體在你睡眠時獨立活動。”他接著又給了我一枚小五角星,他說這是一種護身符,只要帶在身上,就能保證我免受諸如深潛者之類存在的影響。不過它對舊日支配者本身無能為力。
除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之外,他還給了我一只石哨子。
“從各方面而言,科勒姆先生,這只哨子都是你最為有力的武器。在你處于致命的危險、無路可逃的時候,你可以喝一點這蜂蜜酒,把五角星放在手里,然后吹響哨子,再呼喚如下話語:I?!?I?!?Hastur!?Hasturcfayak?vulgtumm,?vugtlagln,?vulgtmm!?Ai!?Ai!?Hastur!?1就會有拜亞基鳥前來,將你帶往庇護地……
“假如四處都是舊日支配者的爪牙,那還有庇護地可言嗎?”我問道。
“確實有一個,在那里我們會非常安全。然而我們還不在那里;我們在塞拉伊諾1。”見我滿臉難以置信,他露出了寬容的微笑。“我不怪你認為我瘋了,科勒姆先生。我向你鄭重保證,我說的就是字面上的事實。哈斯塔和他的仆從不受我們的時間和空間法則的約束。相信我,無論你在哪里,你的召喚禱言都會被他們聽見和回應。”
他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研究著我的表情。“現在你想退出嗎,科勒姆先生?”
我緩緩地搖著頭,之前的這些內容深深吸引著我,讓我將一切理由、自身意志以及判斷都拋在了腦后。
“后天我們在南安普敦碰頭怎么樣?我們的船是艾倫公主號,早上九點啟航。”
“我會準時到的。”我說道。
“科勒姆先生,我在離開倫敦之前存一筆錢到你的賬戶,你會用上它的。如果我不在那里,也請你先登上艾倫公主號;我會及時與你會合。如果約定時間已過我卻沒有出現,請不必慌張。我已經提前預約好了艙位。”他猶豫了一下,“讓我再一次向你強調你所面臨的危險;相信我,它從未遠離過你。自從你的書出版后,他們便發現你會——或者可能會給他們帶來危險。”
他說完這番話便告辭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屋里,腦子里半是混亂不堪,半是確信自己站在了比人類想象的所有冒險更加怪異的門檻上。
2.
平淡無奇的日常世界很少給人留下印象,除非有鮮明的對比出現,提供比較的基礎。不過,某種危險卻是異常真切地存在著,而人們或許能看見和理解:覆蓋在萬事萬物之上的世俗外衣不過是一層偽裝,用來掩飾其下不斷進行的斗爭——清晰可辨的善力對抗模糊、近乎難以置信的惡力。這惡的力量永遠在意識的邊緣之外等待著;它等待著人類的靈魂,等待著世界本身、世界所擁有的土地和海洋,以及在那之外的星空和宇宙中的所有事物。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一直思考著雷班·舒茲伯利教授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有他話里話外那些更可怕的事情。夜深之時很容易產生怪誕、著迷或害怕的感覺,但一個人在頭三十年里接受的各種實用知識帶來的理性核心和堅實的底層結構,不會輕易被任何新的、相互沖突的知識所取代。我的來訪者實際上只是一個夜游客;無論他的故事多么有說服力,我對他一無所知,盡管我手里拿著他給我的奇怪的東西。
不過,我倒是有一些信息渠道。我的老朋友亨利·皮爾戈爾擁有一座無比全面的參考圖書館。盡管時間已晚,我還是朝他居住的薩默塞特村撥了一通中繼電話,同他做了交流。他讓我稍等一下,他去找找可能掌握的信息。不過我并沒有等太久。舒茲伯利教授的名字赫然在列;皮爾戈爾宣讀了他的傳記:他在馬薩諸塞州阿卡姆的家;他與米斯卡托尼大學的單次聯系;他反復無常的教職生活;他顯而易見的壯闊旅行;他的學術著作《對后世原始人神話模式的調查,特別是關于拉萊耶文本》;以及最后:“他于1938年9月失蹤。推測已經死亡。”
推測已經死亡。這句話在我腦海里盤旋了很久。我沒什么好懷疑的——不管這位訪客究竟是什么人,他肯定是雷班·舒茲伯利里教授。他留給我的東西呢?他之前說過,那蜂蜜酒有奇怪的特性。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小瓶,用手指沾了一滴液體,然后嘗了嘗。味道甜甜的,回味帶著芬芳,但除此之外再沒任何感覺,甚至沒有類似低度酒的溫和刺激感。失望之余,我把瓶子蓋好,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再度坐了下來。遠處的大本鐘敲響了凌晨兩點的鐘聲;我在倫敦只能再待一天,如果我想在第二天九點前到達南安普敦碼頭的話。時間非常緊。但疑慮此刻襲上了心頭;我開始懷疑我的決定是否明智,開始考慮我的承諾是否愚蠢——
然后,我意識到感官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我慢慢發現,我的感知能力在各個層面都得到極大增強:我能清晰地聽見、準確地解讀外面街道上出現的聲音;滲入我住處的氣味、臭味和香水味也變得更加強烈起來。不過,與此同時,我體驗到這蜂蜜酒另一個更重要的特質——我的直覺感知力被提高到超出我原以為的范圍,提高的程度是如此之大,乃至于我敏銳地意識到,不僅在公寓里、街上,甚至在幾百碼外都有隱藏的監視者。
因為它們就在那里。我說不清究竟是因為蜂蜜酒的哪個奇妙特性,讓我能夠如近在咫尺一般清楚地看見那些偽裝成人的古怪、令人討厭的生物身上充滿邪惡的蝙蝠和魚的特征。但我確實看見了。此時我終于明白,無論我的訪客所說的內容多么荒誕,它們毫無疑問都是真的。這種認識讓我心中充滿最為冰冷的、讓人心神俱裂的恐懼——隱含在舒茲伯利教授的啟示中的,是由古老而強大的恐怖、格格不入的概念、畸形的生物所構成的無限遠景,讓人只覺得魂飛魄散。
之后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邏輯或科學的解釋可言。
我墜入睡眠狀態,期間做了一個無比生動的夢:夢中我看到自己在為即將到來的航行收拾行李,還給我的出版商寫了一封信,表明我將離開倫敦幾個月,我的兄弟會在此期間處理我需要照料的事務;最后我從住處溜走,成功地躲開了我的尾隨者。之后,我迅速趕到滑鐵盧車站,辦理完出國旅行的相關手續,乘車前往南安普敦。畫面一轉,我出現在碼頭,登上了艾倫公主號。可我卻更加驚慌失措起來:我發現,雖然躲過了倫敦的追捕者,但在南安普敦卻還有其他類似的監視者在跟蹤我。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我得說,以前我從未經歷如此栩栩如生的夢境。事實上,它如此真實,以至于在我看來,椅子上的人物是夢,而我的夢才是現實。又或者,其實兩者都是現實?我想起舒茲伯利教授對金色蜂蜜酒的奇怪特性的評論。我現在相信,它當然并非人類的發明,人類不可能構想到如此特性。它只能是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甚至可能是來自這個世界以外的地方,來自宇宙中的隱秘之所;舊日支配者依舊隱藏在其中,永恒等待著回到他們于數百年前被趕出的天堂。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在熟悉的公寓,而是在艾倫公主號的船艙里,舒茲伯利教授就在我的身旁。他那嚇人的黑色眼鏡下面隱藏的驚人力量,讓他窺測到我吃驚的原因。
“科勒姆先生,看來你已經品嘗過那蜂蜜酒了。”他平靜地說道,絲毫不見生氣,“這樣你就能對它的特性有一些了解。”
“所以,這不是夢?”
他搖著腦袋。“不管你夢見了什么,它都是真事。蜂蜜酒讓你的一部分脫離了身體;正因此,你得以看見自己在做履行承諾所必須之事。或許你嘗試蜂蜜酒是件好事;它給出了方法,讓你明白你被監視和跟蹤得有多緊密,也讓你有了擺脫尾隨者的智慧。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我們沒辦法長時間擺脫跟蹤。”
等我稍微鎮定下來,對自己所處之地的震驚之情略微平復后,他又繼續說道:
“正如兩夜之前我所說的,我們要去阿拉伯的亞丁灣。我們再從那里出發,前往提姆納。你或許記得普林尼曾說過,提姆納是‘四十神廟之城——那邊有一些神廟的狀況大概會讓我們十分好奇。要么我們就去賽拉萊附近,那里是馬斯喀特和阿曼的夏都,我們去那里尋找一座被埋葬的、神話般的地下城市,許多官方都將它定名為‘無名之城。這兩處都是兩三千年前海馬瑞迪人生活過的地方。我們有可能在這些地區找到或許是傳說中的伊雷姆,即千柱之城。阿拉伯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旅行時看到過它,就在南部大沙漠——即古人的‘Roba?El?Khaliyey或‘空曠之地,也就是現代阿拉伯人的‘Dahna或‘深紅色沙漠。他認為那里居住著保護神和死亡怪物。你會發現,我們將反復聽聞這些所謂的邪靈和怪物的‘傳說。這一點越來越重要,特別是因為無論我們走到哪里,無論我們到達什么方向,它們都奇怪地印證著克蘇魯神話模式的核心論點。你甚至會像我很久以前那樣,最終得出這并非巧合的結論。”
我向他保證,他努力想傳達給我的這些驚人內容,我已信了個七七八八;但顯然,要完全相信,還得看我可能會進行的深入調查——盡管我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有著深深的憂慮。
他又接著談起阿拉伯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的作品《阿爾·阿吉夫》,也就是后來的《死靈之書》。從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詳盡揭示克蘇魯、克蘇魯教派、猶格·索托斯和所有舊日支配者的秘密。這本書原本于公元731年阿爾哈薩德神秘失蹤及死亡之后開始秘密流傳,其中所暗示的恐怖超過了人類大腦的理解,哪怕嘗試去理解任何可能帶有此類性質的事物,也會下意識拒絕相信,拒絕考量其可能性。因為接受便是在否認人類賴以存在的絕大部分基本原理,并將人類的存在從宇宙中的蚍蜉降到更為微不足道的地位。鑒于此書的性質,所有教會當局,無論何門何派為何,均對它嚴詞批判,行雷霆手段成功鎮壓了它的傳播,因而僅有少量希臘文與拉丁文版本尚存于世,均被嚴加保管在各機構之中——巴黎國家圖書館、大英博物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圖書館、哈佛維德納圖書館、阿卡姆米斯卡托尼大學的圖書館。最初的阿拉伯文版本在好幾個世紀之前便已遺失,其譯本由歐拉烏斯·沃爾繆斯于1228年前后完成。
舒茲伯利教授讀過拉丁語及希臘語版本的全部內容,希望能在阿拉伯某處找到阿拉伯文原稿或者抄本。他認為原稿并沒有消失,而是一直在阿爾哈薩德的手中,但沃米繆斯使用過的抄本卻不見了。這只是教授的猜測,但這樣的結論有充分的理由,而且我開始意識到,擁有這份無價的手稿無疑是遠征阿拉伯的直接目標。舒茲伯利教授的腦海中還隱藏著更多的東西,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他顯然不愿意透露,因為他沒有暗示絲毫內容。事實上,我很快就意識到,無論舒茲伯利教授多么坦誠和光明正大,在關于克蘇魯神話和他選擇談論的這些輔助數據的信息重寫中,還有很多部分存在缺失。他自信地期望在伊雷姆或未確定的“無名之城”中找到他所尋之物,而這兩座城市很可能就位于提姆納和賽拉萊遺址。
他此時將《死靈之書》的部分打印稿交給我,坐在一旁耐心等我閱讀。我雖是草草掃過他遞來的打印稿,卻依舊讀到了足夠的內容,讓我充分理解他所抄錄部分內容的重要性。
凡言及克蘇魯者須謹記,克蘇魯不過狀若身死;他便是在沉眠,他卻又并非沉眠;他曾身死,卻又不再身死;于此沉眠身死之狀,余亦會再度蘇醒。切切,須言明之事
非乃亡者萬古沉眠,
于此詭譎永世,死亡亦然消亡。
另外還有……
偉大的克蘇魯將從拉萊耶中蘇醒;無可名狀者哈斯塔將自暗星中返回,他位于畢宿星團,毗鄰公牛之紅眼畢宿五;奈亞拉托提普于所宿之黑暗永世怒號;莎布·尼古拉絲將孕育萬千子孫,其子孫又將孕育及統治所有木靈、薩特、矮妖,而小族者,如羅伊格爾、札爾、伊塔庫亞,將于星空中馳騁……
此外還有……
持五角星石者可號令各類爬行、游泳、蠕行、步行、飛行的生物,甚至可令它們前往一去無回之地……
還有許多更加令人不安的段落,涉及舊日支配者的回歸以及它們的仆從所做的獻祭。這些仆從部分是人形,其他的則有著更為怪異的形貌。除此之外,這些書頁中還提及許多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烏波·薩斯拉、盲目癡愚之神阿撒托斯、塔維爾·亞特·烏姆爾、撒托古亞、克圖格亞等等。它們均暗示著一種怪異又可怖的神性,一群充滿恐怖的巨大生物。它們與人類完全沒有相似之處,其存在與地球一樣古老,甚至可能更為古老——比我們當今時代的天文學家所知道的太陽系還要古老。事實上,我才讀了幾頁的內容便不想繼續看下去,于是借口身心疲倦,把抄件還給了他。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我的旅伴讓我好好休息,而他顯然不需要睡眠,便繼續做起尚未完成的一些準備工作。不過,在我睡下之前,他領我去了甲板的欄桿邊上,讓我看一看四周的情況,特別是觀察水里。我們的旅程并不孤單——水里有一大群魚,起初我以為是鼠海豚,因為它們時不時會出現在船的周圍。舒茲伯利教授只是冷笑了一下,并沒有說什么。不久之后,我在睡夢中意識到,在離開南安普頓這么遠的地方,我們不可能遇到一群鼠海豚。我猜,盡管我一開始不愿意承認,但那時我就已經明白,在愛倫公主號附近如此鬼鬼祟祟游來游去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睡著之后,我又開始做夢。
不過,這一回的夢境跟黃金蜂蜜酒帶來的非凡清醒夢有所不同。這次的夢形式古怪,充滿怪異的存在:能在陸地和海里進行追蹤的深潛者,從頭頂飛過的蝙蝠翼翅的巨大生物,還有潛伏在大海深處的某種無可名狀、令人敬畏的存在。我夢見了廣闊的沉沒大陸,夢見與周遭漂浮的沙石一樣古老的失落、被掩埋的城市,其中隱藏著我們所需要的某種巨大價值。我還夢見了追與逃,夢見一些更加可怖的怪物執著地追捕我們,而我們已無可避免地陷入窮途末路。
3.
接下來的旅程相對而言比較平靜。誠然,沒有哪天海里不出現奇怪的東西——要么是隆起的怪異背部,卻又并非是人們以為的魚背脊;要么是一只令人戰栗的蹼足,神似長著連蹼的人手,十分可怕;要么就是一張半人半蝙蝠形狀的恐怖面孔。但這些東西只是驚鴻一瞥,很難說其中有多少是我實際看到的,又有多少是我面對奇怪的現狀產生的聯想。此外,這艘船一直航行得風平浪靜,其他乘客也沒看到任何不正常的跡象,所以很容易得出結論:我所看到的東西無論多么令人不安,很大程度上都是我那狂熱的想象力產生的。如我這樣的情況,遇到這種事情其實不難理解。
同樣的,我們在亞丁上岸時也沒有遇到什么意外。舒茲伯利教授并不打算留在港口城市,因為正如他所解釋的那樣,深潛者想在港口城市找到我們,跟在海上一樣易如反掌。但他們不愿在遠離水的內陸地區冒險,因為水對他們來說屬于必不可少的元素。雖說他們在沒有水的情況下依舊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可跋涉到沙漠地帶卻也并非他們命定得做的事。
“雖說如此,”教授無比淡然道,“心里還是得有點兒底。其他跟蹤者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周圍,我們得做好應對各種情況的準備。”
探險隊的向導和搬運工已經通過電報安排妥當,就在海岸另一頭的達姆庫特等待著我們。幾天后我們到達那里,只用了幾個小時就為出發做好了一切準備。舒茲伯利教授面露明顯的焦慮,好幾次檢查了附近的街道和小巷。不過,他最后確信,附近除了某些可能屬于深潛者的可疑人員外沒有其他人,而這些人又不可能傷害到五角石的持有者,于是他下令開始從城市離開。
我們的目標是盧布阿爾卡利沙漠未曾探索過的卓絕廢墟——也就是阿爾哈薩德去過的“Roba?El?Khaliye”。我們先要去往賽拉萊,再從那里向北前往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提到的無名之城所在的其他可能位置。我的雇主對無名之城的地點有一些明確想法,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他卻沒有透露半點。于是我們就像其他許多的探險隊先輩一樣,也乘坐著駱駝大篷車出發了。舒茲伯利教授倒是考慮過要不要提前乘坐飛機前往馬雷布。然而乘飛機的話沒法離開主要路線探查其他地方,這個令他猶豫的想法最后還是擱了淺。
關于穿越沙漠,從達姆庫特到賽拉萊再到其他地方的旅行,我不知道該怎么寫。當然,這次遠征中遇到的各種事件可能只是偶然出現。我雖然說可能是,但從我們的目標,從試圖阻止我們達到目標的那些鮮為人知的生物的意圖來看,我不覺得它們是巧合。在沙漠中的第一夜,我們損失了一名向導。我和雇主追著他的足跡離開營地,發現他一路奔跑,足跡卻在某處戛然而止;他就這么消失在空氣中,再無蹤跡表明去向。此外,夜里也沒人看到他從睡榻上起身離開。我們的第二個晚上很順利;第三夜,又失去了一位搬運工。這一回,舒茲伯利教授和我發現了這個可憐家伙的尸體;我們在他足跡停下的地方散開搜索,最后找到他那具快被沙子全埋住的尸體。我們匆匆查看了一下,發現他似乎曾從詭異的高處摔落,因為他身上的許多骨頭都碎了個稀巴爛。
我們沒有告訴其他隊員他的死訊,但他的失蹤加上向導的失蹤,讓他們感到十分不安。開小差的事情其實屢見不鮮;失蹤的向導肯定是溜走了,而搬運工的失蹤雖然發生在離達姆庫特十分遙遠的地方,但我們穿行的道路條件良好,因此還是有部分人相信他也是不辭而別了。然而,被不安扎根的可不僅僅是他們,起因也不再只是因為失蹤了兩個人。除了失蹤事件之外,另外出現的一連串事情,讓我也抑制不住地開始不安起來。
歸根結底,最詭異的事件并非是我們中有人失蹤。最詭異之處在于,我們始終覺得有無形的監視者在監視我們,那感覺確鑿到叫人簡直難以忍受。這種感覺在夜里自然最為強烈,但即便在耀眼的陽光下,它卻依舊不肯消失;白天的時候,這種感覺甚至還會伴隨著奇怪的幻覺——向導和搬運工都報告說,有類似鱷魚一樣的滑行生物,在離我們大篷車不遠的地方竄來竄去,顯然是在跟蹤我們。它們極有可能是沙漠中的動物,或許養出了跟蹤大篷車的習慣。只不過,所有種類的本地動物都跟它們的長相套不上:它們大小不一,有些只有幾英寸長,有些則有幾英尺長,顯然是種爬行動物。此外,它們中的一些似乎穿著認不出來的服裝,我們隊伍的成員看見之后更加緊張不安了。
這些奇怪的生物似乎至少也是半真半假,因為它們出現和離開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好幾回,它們當著我們面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可能沒有惡意,因為它們從未貼近過營地或大篷車,一旦有人靠近,它們便會立即消失。舒茲伯利教授用槍朝它們打過幾回,但效果卻差得驚人——他一只都沒打中。雖說其中有好幾槍怎么也不可能射空,可他依舊一無所獲。它們的尾隨對我的雇主產生的影響讓人意外:他非但沒有因此感到不安,反而似乎很喜歡它們跟在我們附近。一旦這些生物的數量增加,他就會去詢問隊員它們現在有多少只之類的問題。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在這些不尋常的伙伴的數量增長之前,我們離開達姆庫特已有17天左右,賽拉萊也被我們遠遠拋在了腦后。我們如今總共失去了六個人,剩下的人也變得極度不安;一方面因為探險隊的人數不斷減少,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正如他們的代言人所指出的,我們正在接近這個國家的一處禁忌及詛咒之地,所有阿拉伯人對這里都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我的雇主卻對這類呼聲視而不見。他跟我坦白說,他早料到會有抗議,而抗議本身就是種好跡象,正因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曾在著作中明確指出,當地人會回避無名之城地區。他無視這些人的懇求,堅持要改變路線。不過,讓他更加下定決心的,是發生了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盡管我一開始并不知道這事情到底有多重要。
我的雇主在深夜叫醒了我。他看上去異常激動。
“跟我來。”他悄聲道。
我心懷好奇地跟了上去。
剛出帳篷他便跪在地上,又把手掌向下放在沙地表面。
“感受一下。”他命令道。
我便照做。然后我發現,與我的腳踝周圍感受到的一樣,一股冰冷的氣流在不斷流過沙地的表面。
“你感覺到了嗎?”他問我。
“那股風嗎?感覺到了。什么情況?”
“這就是阿爾哈薩德提到的‘幽靈風。《死靈之書》里邊有過描述,已故的H.P.洛夫克拉夫特在作品里也有過類似記載。這兩者都關聯了同一處來源——無名之城。這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
“差不多正北。”
“那明天我們就去那邊。這風白天感受不到,到了晚上會再度出現。只要我們跟著走,它便能帶我們找到目標。科勒姆先生,到時候——只有到那兒之后,我們才會開始真正的工作。我非常擔心,屆時你我會非常孤單。因此,我們得把駱駝和我們兩人的必須用品先弄到手,以備賽拉萊回程之需。”
第二天早上,我們離開阿曼邊境的方向,向盧布阿爾卡利沙漠的中心地帶出發。隊員整個白天都神情慍怒,陰沉著臉,相互之間竊竊私語。不過,不管他們究竟在懼怕什么,晚上的時候他們依舊沒有拋下我們。與此同時,跟隨我們的那些奇怪沙漠同伴也越來越多,但它們對我們夜間所駐扎的綠洲表現出了一種奇怪的厭惡。
我的雇主夜里再度尋找到了“幽靈風”。它如今變得更迅猛了一些,甚至能把我們的帳篷吹得起伏不定。我倆并非唯一意識到它的人。風才剛刮了不多一會兒,也就是太陽落山后不久,隊員們就意識到了它。他們剛一感受到,便爆發了無比激烈的抱怨,以至于舒茲伯利教授不得不用阿拉伯語跟他們溝通。后來他向我解釋了他們之間的講話內容。
“不能再前進了。”隊員中的頭領說道。
“為何?”
“感受一下。那是死亡之風。”
“我感覺到了。我跟科勒姆先生會繼續前進,你們會等在這里嗎?”
頭領便跟其余隊員討論了起來,但他們的看法出現了分歧。盡管如此,他認為大部分人的意見是留在這里。
“很好,”舒茲伯利教授轉而對我說,“一會兒我們把那套特殊裝備固定在駱駝上,把自己騎的駱駝備好,然后繼續前行。太陽落山后約兩小時就會起風,風速比我們的行進速度快得多。不過,如果我們抓緊時間,必然可以在黎明前抵達風吹來的地方,因為它會沿著來時的路返回。”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開始穿越無垠沙漠,迎著南風前行。駱駝以最快速度行進著,舒茲伯利教授對于在黎明或黎明前抵達目的地十分有信心。
夜晚并不炎熱,而我們所追尋的風更是如北極風一般寒冷。它與沙漠的風完全不同,而且散發著一種陌生的味道和香氣。天空綴滿數之不盡的星星,難怪阿拉伯人能成為世界上已知最早的天文學家之一!然而,抬頭仰望星空,我不禁想到,這些星辰中是否真的存在雇主所說的神話中的巨大生物——舊神,舊日支配者,兩者之間的斗爭確實與人類的古老傳說有幾分相似,其時間甚至還要早過撒旦和他的追隨者被逐出伊甸園。
午夜過后不久,風向改變了。就像舒茲伯利教授預測的那樣,風確實折轉了方向,如今向北掠去,勢頭和力量也開始迅速增強。一直到黎明之前,它終于表現出明顯的疲態,風速這才漸漸慢了下來。此時我已感到十分困頓,但舒茲伯利教授確信無名之城的遺址就在不遠處,仍然催著他的駱駝繼續往前走。
他的信心并沒有錯。那怪異的寒風甫一消失,他一聲大喊,用手指著前方茫茫沙地中一塊孤零零的石頭。不消一會兒,熾熱的太陽就會從這邊升起,照耀其上。身上觸電般感受到的惡意頓時讓我明白,我們終于抵達了舒茲伯利教授苦苦追尋的目的地。這的確是一座隱秘的城市,那些在流沙中偶爾露出來的石頭,一次又一次被掩蓋,陰郁地敘述著基督教時代以前的古老文明。
我想知道雇主打算如何潛入這座隱秘城市。他當然不可能用我們帶來的鎬和鏟子就這么往下挖,畢竟這座城市顯然埋得十分深。不過這個問題旋即被我拋在腦后,因為舒茲伯利教授并沒有要跳下駱駝的打算;相反,他循著現在急速減弱的風,焦急地催促駱駝繼續向前,走在我前面,留我穿行在那被掩埋的廢墟之上。到他停步的時候,我已被遠遠甩在后面。在一個巧妙隱藏于沙地里的洞穴旁,我找到了他。
等到我下了駱駝,最后一絲風在我的腳踝處嘶嘶著,吹進洞里那段被沙土覆蓋的臺階,就此消失。洞口一片漆黑,一股寒意撲面而來,說明洞穴深處十分潮濕。這時,舒茲伯利教授已經卸起了第三頭駱駝的貨物。這頭駱駝和我的駱駝綁在一起,讓我很難跟上雇主的腳步。
“是這兒嗎?”我問。
“正是,”他自信地答道,“我知道,因為我來過這里。”
我困惑地看著他。“那為何還需要這樣苦苦搜尋?”
“因為我從沒走過陸路,都是從天上來的。來吧,我帶你看看。”
他帶路下了臺階。從炎熱的沙漠來到這個涼爽的洞穴,就像從熱帶來到了亞寒帶。此外,隨著我們的深入,洞穴里的空氣也變得越來越涼爽和潮濕。我很快意識到,走完一開始的連串石階后,我們便進入了一個天然洞穴。從十分陡峭的臺階來看,這處地方在沙石下面的位置,比我們起初想象的還要深得多。也許它的上方曾經有過上半部分,只是早已被摧毀;如今,在我雇主手電筒的光束照射下,這里只散發出陣陣詭異。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我幾乎瞬間就被曾經統治這里的古老文明于周圍留下的證據震撼了。雖然有許多側道通向中央洞穴的各個房間,但這些房間都很矮,讓人無法直立;但凡有祭壇的地方——這個洞穴顯然是用作寺廟——都很矮,因為它們是為爬行而非直立行走的生物建造的。石匠修筑石頂,原始藝術家裝飾墻壁,墻上畫滿了可怕且令人不安的畫。其中描繪非人,而是一段沒有人類參與的歷史事件,只有蜥蜴類和爬行類生物。我不情愿地想到,它們和那些鱷魚般的生物一模一樣——那些生物一直遠遠地監視著我們的探險隊,又一路同行至我們其他成員眼下依舊等待著的綠洲。
然而,雇主似乎還有更為深遠的目的,因為他迅速穿過一個個房間,徑直走到最深處,然后繞過那里的祭壇,找到一扇雕刻在巖石上的石門。他輕松地打開這扇門,露出了另一段臺階。這是一段陡峭的斜坡,通往可怕、讓人望而退步的深處。一股惡臭,夾雜著類似熏香、不算難聞的氣味從里邊飄了出來。舒茲伯利教授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那無盡通道的黑暗中——真的是無窮無盡: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走完臺階。通道的高度在不斷變化,行走時必須小心翼翼。我們一層一層不斷往下走著,感覺像是要去往地心。
最終我們來到一處平坦的、起初讓人無法直立的地層。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們拖著腳步穿過一條漸寬的走廊時,竟然發現那里有幾口木箱。木箱的頂部是一種近似玻璃的材料這些木箱顯然并非人類所鑄,它們構造巧妙,大小如棺材,沿著走廊緊靠墻壁擺放著。雇主急切地走過它們,最后停在其中一口箱子面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把手電筒打開,示意我往前走。
“科勒姆先生,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太驚訝。”他警告我道。
我不知道我希望看到什么,但我確實看到了最令人吃驚的東西。在木箱的仿玻璃下發現一具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尸體,毫無疑問是我最不想見到的情況。從他的衣著看來,這個人要么是英國人,要么是美國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這也是某種夢或者幻覺嗎?”我大叫道。
“不,科勒姆先生,不是的。”舒茲伯利教授回答道,“這個人也不是——哪個都不是。”
“我的上帝!三具尸體。這些尸體是怎么到這兒來的?”
“啊,他們不是尸體。”
“但他們肯定不是活人!”
“請記住阿爾哈薩德那句令人費解的話——‘非乃亡者萬古沉眠,于此詭譎永世,死亡亦然消亡。不,他們沒有死;但看似矛盾的是,他們也不算活著。他們被安置在這里,等待他們的生命本質、靈魂,靈體——隨你怎么命名——被帶回的那一刻。因為這就是拜亞基的秘密。它們并不會飛去塞拉伊諾,而是來到哈斯塔的這塊領地,將這些年輕人的身體保存在這里。他們很快就會從塞拉伊諾返回,而我們所有人將一道踏上這場不可思議的探索的最后旅程。這一秘密與我們如今只有一線之隔了。”
我思索著他說過的話,回想起關于拜亞基和它們對我口袋里石哨子的反應。但它們在哪兒呢?我把我的疑問說了出來。
“它們有一部分也許在這里。不過,它們通常待在卡達斯冰原或者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冷原。另外還有其他一些地方,部分在我們這個世界,部分不在。”
“這些年輕人是誰?”
“第一個是安德魯·費倫,他在阿卡姆幫過我。第二個是亞伯·基恩,在印斯茅斯的時候他也幫過我許多。第三個是克萊伯恩·博伊德,他在秘魯執行一項奇怪的任務。”
“而第四個就是奈蘭德·科勒姆。”我喊道。
“可別這么想,”雇主熱切地說,“如果我們此行成功,應該就不需要用這種手段逃避追捕了。”
“你知道他們在這里,”我沖他吼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曾經也有一段時間是他們的一員——甚至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來得更早,然后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了近二十年。我比你想象的要老得多,科勒姆先生——如果算上那二十年的話。”他轉過身去,“我們上這兒可不是來瞎晃的。我們必須繼續走,往更深的地方走。下面還有我從未見過的地穴。”
他停了一會兒,挪了一部分負重到我身上,因為這對他來說太重了。他繼續往前走,我們再次走下狹窄的石階,又蹲著爬過更窄的通道,從一層爬到另一層。我們在地底走了多遠,我無從知曉。借著手表的微光,我發現時間已經過了中午,但奇怪的是,我既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
通道盡頭深處的墻上掛著幾幅引人注目的畫作,畫風極其華麗、荒誕。畫里是一連串的場景,描繪的想必是無名之城遙遠的過去。其中最為特別之處在于,畫里的這座城市仿佛一直籠罩在月光之下,如同令人難以捉摸的幽靈。然而,仔細加以觀察,會發現畫作中藏有一個隱秘的世界。毫無疑問,那是處地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城市在高山和肥沃的山谷中繁榮發展;國家與月光下的無名之城的座座巨碑并存,如今已經衰敗;圣潔的爬行生物漸漸死去,靈魂在上空盤旋;身著華麗長袍的牧師詛咒著海洋和空氣。最后一幕場景可怕異常,表現了無名之城中一群瘦弱的蜥蜴生物正在撕扯一個人類的身體。但除此之外,灰色的墻壁和天花板沒有其他任何裝飾,對此我表示理解,萬分感激。
最后,我們終于來到一扇巨大的青銅門前,門上刻著阿拉伯銘文。雇主大聲翻譯道:“來者已歸,目者已盲。撰秘之人,聲消音匿。他必恒久蝸于此間,不囿黑暗,不浴光明。切勿攪擾。”他轉頭向我,哪怕房間里光線黯淡,依舊清晰可見他滿臉的興奮,“除了阿拉伯人阿爾哈薩德,還能是誰?”他嘆道,“只有他一個人來了,看見了,記下了這些秘密。”
“他被殺了。”
“毫無疑問,是被折磨而死的。”舒茲伯利教授平靜地同意道,“據說,他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大群人面前被一個看不見的怪物抓住并殘忍地吞噬了。這是12世紀的傳記作家埃本·哈利坎流傳下來的故事。然而,被吞噬更有可能只是一種幻覺。他被帶到這里是接受懲罰和死亡,因為他大膽地揭露了舊日支配者的秘密。來吧,我們要進去了。”
青銅門抵擋著我們,不過費了些時間還是繳械投降,露出里邊一個很小的方形房間。除了中央的一具矮石棺以外,房間什么擺設也沒有。舒茲伯利教授毫不猶豫地走向前去,把石棺的蓋子往后挪開,顯出了里邊裝著的殘破衣物、幾塊骨頭和灰塵。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是他嗎?”我問道。雇主點點頭。
“我們歷盡千辛萬苦來這兒就為了這個?”
“不光是這個,科勒姆先生。耐心點。接下來的事情會告訴我們,我們能不能成功。告訴我,你還有蜂蜜酒嗎?”
“還有。”
“喝一點。”我學著他的樣喝了一口。
“現在就祈禱你能調整好狀態吧。他的現身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我立刻感到昏昏欲睡。在舒茲伯利教授的指示下,我躺在石棺附近的地板上,伸了個懶腰,幾乎瞬間就做了一個夢,跟我在公寓套房里第一次喝蜂蜜酒時候很相似。我再次看到自己身處一場戲劇里,但這次比上次更加離奇,相較之下,上一次的經歷簡直算平淡到了極點。
我看著舒茲伯利教授用大把藍色粉末繞著石棺和我二人周圍撒了一個圈,又立刻點燃了粉末。火焰明亮地燃燒著,整個房間都被照亮了,石棺在高高的浮雕中顯得格外醒目,十分詭異。雇主在石棺周圍的地板上畫上了一些神秘圖案,再次將石棺完全圍了起來。然后,他從身上拿出一些類似他讓我看的《死靈之書》的抄本,清晰地誦讀了其中的一篇。
“通曉拉萊耶之地者;
手握秘境卡達斯之奧秘者;
掌持通往克蘇魯之關鍵者;
憑此五角星,憑此基什之印,憑此舊神之允諾,速速現身!”
他把這句話念了三遍,每念一遍,就在地板上畫一幅圖案。誦讀結束后,他便開始等待。霎時間,一件不尋常又令人不安的事情出現:我感覺身體的一部分離我而去,仿佛在抽取自己的生命力與此同時,石棺上方有了動靜。起初只是一陣空氣的攪動,后來慢慢變成了一層薄霧,然后眼見石棺里的遺留物和破損的衣物開始升到空中,在越來越濃的霧氣周圍呈現出了一個模糊的形狀,薄霧在黑暗中漸漸變得不再透明。此時,一個幽靈般的形象掛在了石棺上方,有如一幅褻瀆神明的滑稽漫畫。畫中的人既沒有身體,也沒有臉,只有一個輪廓和發著亮光的黑色眼窩,身形看起來十分瘦弱,身著一件寬大的長袍,眼睛應該藏在這件破爛的斗篷和無形的黑色身體之下。這個可怕的幽靈懸在空中,一動不動。
舒茲伯利教授對它說:“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克蘇魯在哪兒?”
幽靈揚起袖子,指了指它的嘴。
它沒有舌頭;不能說話。
舒茲伯利教授并沒有氣餒。“它在拉萊耶嗎?”?它并未馬上回答,教授便開始念叨一些讓人聽不明白的詞:“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en;”后來我才明白,這是一個儀式用語,意思是“于拉萊耶他的宮殿里,沉眠的克蘇魯等待入夢。”
然而這一次,幽靈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拉萊耶在哪里?”
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那可怕的亡魂又一次指著它沒有舌頭的嘴。
“把地圖畫在房頂吧。”舒茲伯利教授指示道。
幽靈隨即在天花板上小心翼翼地畫了一張地圖。因為它沒有能用來畫畫的東西,所以留不下任何痕跡;然而蜂蜜酒的作用是如此強大,舒茲伯利教授可以輕松跟上這些費力的動作,在幽靈作畫的時候把它們復寫在紙上。
呈現出來的地圖十分復雜,上面沒有任何一處屬于地球。但我和雇主都明白,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對地球的概念和我們或許大不相同。他對地球表面任何部分的再現都取決于他那個時代有限的知識,他可能還會加上自己通過各種方式積累下來的個人知識,讓他得以將《阿爾·阿吉夫》拼湊起來。
畫完后,舒茲伯利教授把地圖舉到這個他從洞穴召喚而來的幽靈面前。
“就是這里?”幽靈點了點頭。
“拉萊耶上面的島嶼是這些島嶼中的哪一個?”幽靈在雇主的地圖上定位了一個小點,然后做了一個神秘的手勢,舒茲伯利教授立刻明白了。
“啊,它沉沒,又重返了。”
幽靈再次低下頭。
舒茲伯利教授現在顯然對這一審問感到十分滿意,于是轉而審問了那個我覺得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問題。
“告訴我,阿爾哈薩德,失落的《阿爾·阿吉夫》在哪里?”
教授的問詢沒有得到即刻回應。幽靈一動不動地呆了好幾秒,然后它的頭緩慢地轉了半個圈。這可能是一個否定的姿態,也可能只是想看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是在這個房間里嗎?”雇主追問道。
幽靈點了點頭。
“在石棺里?”
幽靈搖頭。
教授迅速掃視四周。除了墻壁和地板之外,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
“在墻上?”他孤注一擲地問道。
他的猜測再次得到證實。
“在南邊?”
不是。
“北邊?”
不是。
“東邊?”
是的。
幽靈此刻似乎想用它怪異的方式再說些什么。這個沒有舌頭也沒有眼睛的可憐人,這個瘋狂的阿拉伯人,只因為勇敢地記錄了舊日支配者及其爪牙的秘密而被折磨,不僅眼睛被挖掉,舌頭也被割掉了。他似乎急切地想說一些很重要的話。
教授見狀想把話引出來。是關于手稿的嗎?它快速點了點頭。手稿有人看守嗎?是的。守衛在這里嗎?不在。他們在下面嗎?是的。就這些了?不,還有。手稿不是完整的?是的,不完整。有些東西在阿爾哈薩德還沒來得及把它藏起來之前就被摧毀了?是的。
“我會拿走遺留的東西,”教授說,“回到你來時的地方去吧,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
破損的衣物和骨頭碎片瞬間坍塌,掉落在地上;濃霧像灰塵一樣沉淀下來,然后消失了;石棺周圍的藍色火焰變得暗淡,逐漸熄滅。與此同時,力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教授剛才一直跪在地上臨摹那幅空中繪制的奇妙地圖,此時站起身來,合上石棺。
他大步走到我身邊,搖了搖著我的身體。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快,科勒姆先生,”他低聲說,“我們已經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現在沒有時間浪費了。”
我們立刻開始檢查房間的東墻,尋找那塊隱藏《阿爾·阿吉夫》手稿殘余的石頭。教授推斷石頭的位置很低,因為這個阿拉伯人無疑是被捆住或用鐵鏈鎖住的,他沿墻壁向上伸手的能力會被大大限制。雇主急切地搜尋著,不時停下來傾聽。似乎搜尋了很久,我們才在這些大石頭里發現一塊可作隱藏之處的松動的石頭。很快,我們就在石頭后面發現了《阿爾·阿吉夫》的羊皮紙。舒茲伯利教授急忙把這些紙塞進大衣,和我一起把石頭放回原處,然后一起離開房間,關上了身后那扇巨大的青銅門。
舒茲伯利教授站在門口又聽了一會兒,頭微微向我們右邊那片陰森森的黑暗角落歪了一下。那片巨大的黑暗深淵似乎在暗示,我們未到之處還有更大的神秘。
就在那時,我們聽到了那個聲音。直到現在,唯一傳進我們耳朵的聲音,就是從上方沙漠臺階處隨風傳來的沙沙聲,但我們進入洞穴不久,這種聲音就消失了。從那時起,我們唯一聽到的就是我們自己發出的聲音。但現在,從下面更遠處的某個可怕洞穴里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嗚咽聲,伴隨著呼呼的夜風——這個聲音好像混雜了許多種聲音,但最可怕的是,這些極度可怖的聲音具有一種完全非人類、無法言說的特質。
我看了看表。日落時間快到,“幽靈風”也刮了起來,這風顯然是從我們進入的地下洞穴更深的地方吹來的。我突然產生了想逃走的強烈沖動,于是拔腿就跑。但舒茲伯利教授一把抓住了我,讓我沒有做成逃兵。
“等一等,”他勸告道,“我們跑不過它,躲在石頭旁邊就安全了。我們可以躲進側邊通道,等風靜止下來。”
于是,我們爬進一條主走廊延伸出來的低矮輔助通道,靜靜地躺在那兒,關掉了手電筒。在我們離開的那條走廊里可以看到灰色的光亮,它并非燈光,而是墻壁上出現的類似漫反射的明亮,借此我們可以看到更遠處的墻壁,也可以看到通往主走廊的其他通道。隨后風開始刮了起來。風來得很猛烈,乘風而來的還有越來越多的嘈雜聲,聽起來像是來自遠方的尖叫、詛咒、咆哮和痛苦的哀號。我目不轉睛地向一旁凝視,發現風里似乎有著無數張臉,蜥蜴生物、爬行生物和兩棲生物,哀號著他們是如何被束縛在無名之城下面的墓穴里。它們就像一條永不停息的溪流,張著兇殘的嘴巴,大聲疾呼,反抗著注定永遠附著于可怕幽靈風的命運。這種寒冷似北極的溫度滲透到我們躺著的地方,冷入骨髓。
它們來自何處?它們夜夜席卷那無人踏足的沙漠,究竟來自什么樣的廣闊的地下世界?是怎樣邪惡的巫術將他們束縛在這黑暗的地獄里?石墻上描繪的早于人類時代存在的古老文明的衰敗和終結是真實的嗎?難道在地球的更深處,還有一個石墻所描繪的陰暗天堂,那里陽光普照,花園繁茂,山谷肥沃,是行走在沙漠之上的人類根本無法想象的?又或者,這個天堂在入侵者征服無名之城之前就毀滅了。這些入侵者可能是地獄生物的爪牙,它們也許受人朝拜,又或許在那個地方根本就不為人所知?
寒風凜冽,可怕的嘈雜聲同風聲在這個密閉空間發出的聲音令我憎惡,喧囂震耳欲聾,我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以免耳膜破裂。舒茲伯利教授也立刻效仿。我們就這樣躺了半個小時,也許更久,直到呼嘯的狂風從我們隱蔽的地方刮過,只留下一股穩定的、不急不緩的冷空氣,流向上方的地面。
“現在行動,”雇主說。“但要小心。我不知道阿爾哈薩德的墳墓里可能有什么守衛。”
通往沙漠的跋涉無窮無盡,變幻莫測的流沙掩蓋了無名之城的面孔。雇主不時停下來,把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轉向后方那片黑暗。我不太確定,但我不時能聽見腳步拖曳的聲音,像是身后隱藏著追捕者。但舒茲伯利教授什么也沒說,只是加快速度,直奔陡峭的樓梯,向遠處星光燦爛的沙漠中并不一定安全的安全區走去。洞穴和走廊里回蕩著我們的腳步聲,冰冷的風鞭打著我們的腳踝。聲音越來越少,但仍然從我們前方和沙漠傳來,像幽靈一般陰魂不散。它們傳進洞穴,傳進下面深處的那個等待之地,然后消失在沙土中。
毫無疑問,我們很快便看見了后方的追捕者,但他們是什么物種,我一無所知。雇主似乎并沒有受到太多干擾,只是不斷催促我前行,他自己也加倍匆忙地向前奔走,一邊喃喃地說,我們的駱駝可能已經被風嚇跑,而且我們的向導和搬運工肯定已經絕望了,因為自我們離開綠洲營地,這已經是第二個晚上,而正是在營地,我們第一次遇到寒風。此時,我也感到一陣難以置信的疲倦,徹底的精疲力竭——我已經四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對睡眠的需求前所未有的強烈,因為我似乎再也分不清周圍的現實,越來越頻繁地產生景象和聲音的幻覺。
我們最終回到了地面。雖然沒有馬上看見我們的駱駝,好在它們并未走遠。它們顯然被狂風嚇壞,離開了洞穴口。洞口旁還有一小團沙子,在氣流下形成了一個漩渦。毫無疑問,狂風吹得最猛烈的時候,沙子從洞里冒出來的場景一定像極了沙塵暴。雇主現在急迫得似乎有點不太體面;駱駝剛一跪下來,他就跳了上去,用簡短的口令催促著它前行。風向清楚地指示了我們行進的路線,它一定會把我們帶到無名之城下面的綠洲,就像前一晚把我們帶到無名之城一樣。
夜晚像往常一樣漆黑。閃爍的星辰被高高的云層遮住了一部分。沙漠閃耀著一種可怕的光芒,就像某種來自黑暗的光,而這種光只存在于幽靈般的現實之中。除了駱駝的聲音和沉寂的風聲以外,沒有任何聲音。風現在正穩定地向南移動。舒茲伯利教授不時地回頭看一眼,但就算他在我們身后星光燦爛的廣闊天地里看到了什么,他也不會做出任何反應。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一直有種恐怖的氣氛籠罩著我們;不可否認,我們對阿拉伯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墳墓的入侵,釋放了某種我們無法預見的力量。盡管雇主當時毫不畏懼,但切勿攪擾石棺遺骸的警告確實是明確無誤的。顯然,就算無名之城和沙漠現在沒有任何奇怪的東西,舒茲伯利教授也預料到,會有什么東西來到這片人跡罕至、人類罕能涉足的廢墟,又或者從其中現身,因為他的態度決定了他的恐懼——他并不害怕舊日支配者的爪牙;他怕的不是它們,而是舊日支配者可以命令并派遣生物去執行其命令的力量。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
有一次,在我們身后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可怕的哀鳴聲,就像某種緊追不舍的生物在不斷嚎叫。但這種聲音并非來自人類所知的生物。聽到這聲音,教授把駱駝壓得更緊了,而駱駝仿佛也意識到背后有某種恐怖的東西,變得更加活躍,聽從主人的旨意加速前行。對未知的恐懼讓我們感到一陣陣明顯的寒意,不過我們還是順利抵達了綠洲營地。但我們的向導和搬運工已經自行離開了。幸運的是,他們留下了足夠的食物,讓我們能再次安全返回賽拉萊或達姆庫特。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最后能回到達姆庫特,似乎證明了一件事:如果我們果然如我確信那樣遭遇了追捕,那我們其實也受到了某種保護,而這種保護并非來自那些帶有舊神之印的灰色五角石。就在我們離開無名之城綠洲的第四個夜晚,我看見有什么東西在夜空中飛行。雇主立刻變得憂慮起來,但他擁有奇異能力,可以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辨認出這些有翼同伴,因為它們一直在我們附近。
“拜亞基,”他打量了一下天空,喃喃地說。“我原以為它們一定在無名之城附近,我還一度擔心這可能是風行者伊塔庫亞,我們的護身符對其毫無作用。不過,不——如果在這兒的是拜亞基,那還有其他生物在附近。”
“誰在跟蹤我們?”我問。
“無名之城的住民。”他神秘地回答。
“但無名之城沒有居民。”我反駁道。
“我以為你看到了它們從洞穴里冒出來?”
“那些畫——是真的嗎?”我問。
“噢,是的,那個地方的文明早于人類存在。蜥蜴和爬行生物是克蘇魯的追隨者。我以為你早就明白了。無名之城數百年前曾經是一座海洋城市,遠在那場讓阿拉伯部分地區回到海平面上的劇變之前,它就被埋葬在海面之下,只有水生生物幸存下來,又在大災難后的烈日下逐漸滅亡。”
“什么大災難?”
“我毫不懷疑,這場災難也沉沒了失落的亞特蘭蒂斯和姆大陸。也就是說,這很可能是基督教神話里的大洪水。我向你保證,科勒姆先生,古書中有許多令人不安的煽動性敘述,奇怪地證實了最古老的傳說,它們以種種形式得以代代相傳。因此,克蘇魯的追隨者滅絕在此地,除了那些在最深處的少數幸存下來,因為那里仍然有水,還有冰冷刺骨的風吹向沙漠,然后循環往復。它們仍然在那兒生存著,但性質已經不再受我們所有維度法則的約束,而是以我們在抵達無名之城前看到的那種幽靈形態追捕我們。”
從那以后,我便開始注意觀察那些奇怪的蜥蜴生物。它們確實就在我們附近,出現和消失的方式都很不可思議,除了截下載有部分食物供給的那第三頭駱駝以外,它們沒有給我們造成任何困難。我們在去阿曼賽拉萊的半路上跟偶遇的商隊購買了食物,這多少減輕了我們的損失。我們不知道那頭駱駝發生了什么,它在夜里被切了束縛繩。但我們兩人騎的駱駝卻安然無恙,也許是相較第三頭駱駝,它們離我們更近的緣故吧。
在無名之城附近的綠洲和達姆庫特港口之間,有三個晚上都可以看到拜亞基。但它們一直躲避著文明和城市。然而,城市和沿海地區才是雇主最擔心遭遇追捕的地方。他一抵達賽拉萊,就立刻對那張珍貴的地圖進行了精確的復制,并將副本郵寄到倫敦的一個地址,隨后又將第二份副本郵寄去了新加坡的一個地址。兩份地圖都將在他抵達之前被妥善保管。然而,那份殘缺不全的手稿,他卻保管在自己身上。做完這件事后,他便更為平靜地迎接著我們余下的路程,盡管他對這趟旅程的本質并未抱有任何幻想。
這一點上,他并沒有過分悲觀。雖說我們從達姆庫特到穆卡拉最后到亞丁的旅程相對平靜,沒有出現預料中的險情,但從亞丁到紅海這段前往蘇伊士和地中海的旅途卻充滿了各種困難。舒茲伯利教授幾乎一開始就注意到,那些忙著往我們乘坐的薩拿號裝貨的碼頭工人看上去十分奇怪和畸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走路都不同尋常,干活時都跳來跳去、拖著腳行動。這不太惹人注目;毫無疑問,大多數路人盡管瞥了一眼,卻什么也不會注意到。只有像我的雇主這樣訓練有素的觀察者,才會察覺到碼頭工人這些特點的關鍵所在。他解釋說,他們的出現可能只是巧合。有數量驚人的土著和深海人雜交實驗的可怕后代,就在馬薩諸塞州的某些沿海城鎮居住。這種實驗并不一定只局限于地球的某個地區,因為這些碼頭工人與馬薩諸塞州印斯茅斯和鄧維奇周圍山區的某些居民十分相似,那里曾經也有過其他雜交種族繁衍生息。
不過,碼頭工人沒有給我們帶來什么麻煩。直到我們離開亞丁,沿著紅海前行時,雇主才意識到追捕者的實情。直到昨晚,他這才來到我的船艙,情緒明顯很激動。
“你看見他們了?”他開門見山地問道,他指的是水上的追捕者。
我點了點頭。
“顯然是深潛者,”他說,“不過還有其他東西。你聽。”
起初,我只聽到船只行駛的聲音;然后,慢慢地、隱隱的,我意識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不應該出現在海上的聲音。那是沉重的穿越巨大沼澤或沼澤土的腳步聲,還有遙遠的腳步聲和吸吮聲。
“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這是什么生物?“
“這不是深潛者,我們的武裝無法與之抗衡。你帶著黃金蜂蜜酒和哨子嗎?你還記得那個咒語嗎?”
我告訴他我一切就緒。
“準備好使用它們。但時機還未到。”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今天中午過后,一場從我們后方醞釀而起的風暴突然襲來,從那以后,它的威力一直在不斷增加。狂風、閃電、雷鳴和暴雨吞沒了薩拿號,風暴的強度似乎還在不斷增加。我特意記錄了這個事件,以便倫敦方面哪怕收到了我的死訊,也不至于即刻處置我托管的財產,因為雇主向我保證,我們死不了。他也說得很清楚,這似乎是一件要么讓我們逃跑,要么讓薩拿號全體船員做出無謂犧牲的事情,他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舒茲伯利教授剛剛進來說,時機到了。他已經喝了一些黃金蜂蜜酒,準備好了哨子。我可以從我坐著的地方看到他,可以聽到他對著暴風雨大喊,“懇請開恩,哈斯塔啊!我們向您祈禱,懇求您回應我們的祈禱!呼喚您!哈斯塔!”他挺直身體對抗風暴的狂怒,直到深海中伸出無數觸手,他才后退了幾步。
然后拜亞基鳥來了。天啊!何等邪惡的生物!這是被遺忘的地獄的孽種!
但他毫不畏懼地騎上了其中一只鳥。
有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著船身,它來得太晚了,無法抓住它的獵物。
我知道我必須要……
薩拿號日志:
周五的風暴導致兩名乘客死亡,他們是一同旅行的雷班·舒茲伯利教授和奈蘭德·科勒姆。盡管風暴很猛烈,但有人看到他們站在船艙外。據推測,他們被海浪卷進海里,溺水而亡。盡管在兩位旅客遇難后風暴突然減弱,但仍然無法找到他們的下落。正式文件已經轉發到……
責任編輯:龍 飛
1蘇活區位于倫敦西部的西敏市。
1懇請開恩,哈斯塔啊!我們向您祈禱,懇求您回應我們的祈禱!呼喚您!哈斯塔!
1塞拉伊諾是金牛座疏散星團—昴宿星團里的其中一顆恒星,距離地球約430光年。A6FA74C9-A43E-4212-BFCC-DBB93C24B8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