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漆藝生涯

文/孫曼亭

1966年9月，14歲的我走進鼓西街道脫胎漆器加工場開始學徒生涯。加工場在福州西湖邊的一條叫作“后曹”的小巷。

工場是計件工資，按勞取酬。為了多賺一些錢，我天天晚上加班。

后曹巷子深，兩側圍墻高。夜晚回家的路上，突然穿巷而過的貓或隨風搖曳的樹影，都令我心驚肉跳。我和一個家住工場隔壁的小伙伴約定：晚上回家，她站在家門口看著我，我小跑一段路停下來，面對她大喊一聲“一”，她馬上回應“二”；然后我再跑一段路，再喊“一”，她再喊“二”；直至巷口響起我的“一”，她才關起家門。

做漆工很苦，當學徒更苦。一件成品的漆器，工序多則五六十道，少則也二三十道。光是干磨、水磨就要近十道。師傅負責上漆，學徒只管研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的學徒時光大部分都是在“磨”中度過的。

干磨的漆粉和水磨的水漿都是極會“咬人”的。眼睛、耳朵、脖子、手，特別是手指與手指之間，奇癢難忍。抓過癢的皮膚呈橘子皮樣，大大小小的水泡又癢又痛。水泡潰爛了，金黃色的汁液流到哪里，哪里的皮膚就爛了。

那時“漆過敏”無藥可治，最多抹些生油潤潤皮膚，主要靠自愈，一般要半個月左右。舊皮脫了，新皮未長好，又被漆“咬”了。這樣周而復始，要脫很多次的皮，才能產生對漆的免疫力。我的眉毛都“咬”光了，至今還未長出。

長年累月的打磨，我的手指皮磨得很薄，也很麻木，只有當血流出來，才發現已經磨到肉了。夏天還好，冬天寒風刺骨，手從水里拿出來，碰一下都會痛得打哆嗦。只得用紗布將指頭纏起來。右手指頭磨破了，用左手磨，左手指頭又磨破了，只好用掌心推著石頭磨。那時打磨的石頭是“紅梨石”，水砂紙還很金貴。檢視歲月，50多年過去了，我的右手的大拇指指甲還是斜的。

我要養活病中的媽媽和8歲的弟弟，再苦再累也只有堅持下去。

我初學漆藝那年，師傅林興植57歲。只知道新中國成立前師傅是開漆器店的，對他打擊最大的是，1967年，小兒子跳樓自盡。

孫曼亭

兒子的死，令師傅萬念俱灰。當時福州脫胎漆器的保留產品是“破舊立新”的漆器骨灰盒。師傅的技術真是名不虛傳呀，即使是做骨灰盒，也能把十八般技藝一一用在上面，把寄托哀思的骨灰盒當作永恒的藝術品來做。

80年代中期，一日，師傅戚戚然告訴我說，因修路，他省府路口的老宅要被拆掉了，當時我聽了也就是得知拆遷而已。直到2001年我才從《福州世家》一書中了解這座老宅的歷史，才意識到這座老宅對師傅的意義。

清末民初，堪與福州脫胎漆器創始人沈氏漆藝家族比肩的林氏漆藝家族，在福州總督后（現省府路、肅威路一帶）開了一家名為“林欽安”的漆器店。從這家漆器店走出來的林鴻增，是福州漆畫奠基人李芝卿的漆藝啟蒙老師。而漆器店老板、漆藝大師林鴻標正是林興植的父親。

我跟隨師傅學藝6年，直至他去世，也未聽他說起老宅的往事。得知師傅的身世之后，我不勝悵然唏噓，也才真正意識到漆藝傳承對師傅、對福州意味著什么。

從此，漆藝對我來說不再單單是謀生手段了。

師傅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敬畏漆藝的態度對我的影響是：堅定地把漆藝作為我終身的伴侶。我要為師傅做些什么了，萬不能讓福州的漆藝史被人遺忘。基于此，我開始收集有關福州脫胎漆藝史的資料以及福州漆藝傳統經典的制作技法。

2002年，我退休了。我把“慢漆坊”作為我工作室的名稱。20年來，我探索、堅持、重復試制福州傳統經典漆藝技法的樣板。我將不同時期、不同漆料的配對、不同工藝流程的樣板，分門別類用文字記載下來，分為一代、二代、三代進行直觀比對。然后總結那些效果最好的樣板的制作方法，在漆器作品上表現出來，同時用文字記載著書。

20年來，我能感覺到師傅們時時而在的關注，這或許是一種時空的穿越，讓我有一種使命感，為漆藝鞠躬盡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