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不知情為何物

文/楊雷

忽然想起了丹必鐘奈，50多年前一個蒙古族青年。算來，今年70周歲。他還好嗎？

和丹必鐘奈第一次見面是在1969春，接羔季節。我們幾個住在一起的女知青扎一頂蒙古包，隨牧民管勒嘎家羊群一起走，做些零活。接羔開始了，管勒嘎一家加我們幾個女知青（我們什么都不會呢）根本忙不過來。大隊給管勒嘎家又分配來一家牧民。三頂蒙古包，大叔家居中，呈半圓形排列。

大概是安營扎寨停當不久，一個傍晚時分，我家蒙古包門砰的一聲拉開，管勒嘎家大嬸神色慌張進來。她說（會說漢語），丹必鐘奈那小子剛才劈柴砍傷了腳，傷得挺嚴重，你們過去看看吧。

不知為什么，是接收知青前得到過宣傳還是其他什么原因，草原牧民覺得知青特有文化，特別“能”。而我們從北京來時就知道草原缺醫少藥，所以來之前，我從書店買了本《赤腳醫生手冊》惡補了幾天，又買了些止痛消炎藥、針灸盒等物，隨身帶到草原。

聽到大嬸的請求，我立馬起身，拿起藥包果斷地對大嬸說，走，看看去（真牛，還以為自己是手到病除的神醫呢）。

推門進入鐘奈家，見煤油燈下坐著一個年輕人，緊鎖眉頭，看表情在忍受著劇痛，受傷的腳上包裹著一條舊布。我吩咐他們燒點開水，放幾粒鹽，我要清理傷口。清理傷口后，我將兩片長效磺胺碾碎敷在他的傷口上，然后取消菌繃帶裹上傷口。

第二天天剛放亮，我奔羊圈過去，一天忙碌又要開始了。走近羊圈，看見圈里已經有一個人屈膝坐在地上，兩只大手擺弄著放在膝蓋上的一只羊羔。我認出來是昨晚見到的鐘奈。

我很興奮——第一次出手施醫就有了奇跡！興奮之余忘了他聽不懂漢語，我大聲招呼說，好了嗎？不疼了？可以出來干活啦？聽到聲音，鐘奈抬起了頭，一臉燦爛的笑容——好白好齊的一口牙呦。他嘰哩哇啦地講著蒙語回應著我，講的什么我也沒聽懂，但看出他也很興奮，想必是說沒事了，全好了。

一次偶然的見面，發生了一件偶然事件，儲藏在記憶中也就這么多。

后來又見過鐘奈嗎？記不清了。這期間，倒是發生過與鐘奈家有關的事。鐘奈的三弟（岡崎鐘奈）隨牧民孟克放羊，我在孟克家住。一天，我見岡崎鐘奈在蒙古包里坐著打蔫，臉通紅。摸摸他額頭，很燙。檢查他口腔，扁桃體化膿。我趕忙找出磺胺藥片讓他口服。一番操作一氣呵成。第二天一早，睡過一覺后的岡崎鐘奈，活蹦亂跳放羊去了。

從此，鐘奈一家好像特別信任我，他的四弟曾找我給他媽媽——一位美麗慈祥的婦人看病打針。

一次印象深刻的見面是那年的秋天，大隊的所有羊群集中配種。那次見面有些尷尬，我始料不及，猝不及防。

鐘奈家未婚的三兄弟是草原上的勞動好手，他們不包畜群（只有貧下中牧才可包畜群），只做零工。接羔、配種、打草等等都少不了要安排他們兄弟參加，這次配種他們參加是必然的。我們女知青的蒙古包就扎在他家旁，也是他們兄弟幫我們搭的。

明天要正式開始配種工作，我想趁著現在有閑空炸點就奶茶吃的果條。沒找到笊籬，我就去了鐘奈家。敲門，沒有應答。再敲，里面似乎猶豫了一下，問道：“何尼（誰呀）。”聽到是我的聲音，里面答：“奧樂基勒（進來吧）。”

踏進蒙古包，我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尷尬。鐘奈全裸上身，側身跪在氈前正在擦洗身體。我羞愧得趕忙低下頭，兩眼看著腳下匆匆說明來意。鐘奈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裸身，也沒有急忙穿衣的意思，神情坦然繼續擦澡。

聽了我的敘述，轉過頭用眼睛示意放笊籬處，“阿巴”（拿去吧）。我抓起笊籬逃似的跑了出去。回到自己蒙古包，我的心仍是七上八下、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我簡直不敢想象剛才的畫面。這個丹必鐘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衣服不穿好了就讓我進去拿東西。不知羞恥嗎？不知男女授受不親嗎！我感覺自己的臉發燙，第一次見到半裸的男人身體，羞死了。可是我不明白，男人毫無愧意，把自己的身體展示給女人看，究竟何意？

看得出來，他并不回避我。傳遞了什么信息？生活不檢點？很隨便的人？不像。他們兄弟幾個口碑很好。他想干嘛？示好？葫蘆里究竟在賣什么藥？我想向他人求證，可我開不了口；去找鐘奈要個解釋？更沒有膽量。這件事很長時間都讓我無法釋懷。

直到那一天，丹必鐘奈急匆匆來找我。他說，剛從公社回來，在公社聽到議論，你收到了一封來自41團的求愛信，真的嗎？你要走？你知道么，我一直在默默地等你，可我開不了口。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我們不能在一起嗎？

丹必鐘奈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我好忐忑，手足無措，不知怎么回答。

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說話焦急、像是示愛又像是詰問的男人。不錯，他算得上是草原上的好男人，為數不多的初中畢業生之一，身體偉岸挺拔，相貌俊朗清秀。我不討厭他，甚至有好感。

但我不清楚這是不是就是男歡女愛，是那種準備廝守一生結婚過日子的愛情。我無法辨識，不能把握。

看著鐘奈熾熱的、眼巴巴的渴望答案的眼神，我緊張得口干舌燥、心亂如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望著我，雙眼流露著急切和渴望，漸漸地，渴望之火熄滅，悲傷與失望在眼中輾轉。鐘奈低下頭默默地站立一會兒，轉身蹣跚離去，留下了傷心無助的背影。

一年后，他出走他鄉，與一外鄉女子結婚了。走時他讓四弟告訴了我。望著遠去的一串勒勒車漸漸消失在天際，我突然覺得一陣錐心的痛。那柔情又火辣的眼神，默默陪伴的身影，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