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間

一

自從做了主播，果果就忘記早晨長什么樣兒了。每次總是恰逢其時地擦肩而過，一頓囫圇覺醒來，窗外余暉散盡，暮色四起。

華燈初上的時候起床、洗漱，之后進廚房。烹飪過程盡量簡單化，不敢觸及太油膩的東西，不必有儀式感。現在的體型都有點兒橫向發展的企圖了，只能喂它青菜蘿卜西紅柿之類，以防進一步肆意妄為，不可收拾。

化妝是必不可少的，一般會有好幾個步驟。但鑒于本環節的重要性，不能像每天的伙食那樣敷衍應付，得精描細繪，一絲不茍。其實這是一門技術活兒，許多女人一生到老都沒學會。已經成了習慣，開播之前要翻看一下手機。這主要是因為手機里有兩個微信群，一個主播群，一個粉絲群。

主播群是別人的，是當初被閨蜜拉進去的。這群里面有一百多人，清一色全是大主播。他們至少也是百萬粉絲級別的，千萬級別的站成一排。當然，只有果果是一個例外，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這就好比富人家丫鬟，雖然共處一屋檐下，但卻身份低微。相形見絀，無法攀比，都不好意思說跟他們是同行。

粉絲群是自己的。不過也只有在這里，果果才能真正找到存在感。粉絲當中好多都是老鐵，從剛開始那會兒就跟著她，看樣子也還會繼續跟下去。他們不僅僅是果果的追隨者，還是她的衣食父母。這些父母們來自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城市鄉村，關鍵年齡段還各不相同。

按照慣例，現在這個時間點正是兩個群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主播群，白天的下播，晚上的上播，大家剛好堵在一起。他們平時最熱衷交流的話題，除了各自直播間發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偶爾也有人說一些哪家4S店比較便宜，借用他們的豪車拍一張照片，錄一段視頻，一次才幾百塊錢；哪家公司裝修更豪華，辦公大樓地段更好；哪里的別墅風景更美，靠著海邊，游艇租金也不貴，還可以租一送一。但是，他們說的這些果果聽不懂，又不敢多言，也不敢多問。

粉絲群今天有點意外，也許大爺沒有例行出來敲鑼，少了熱場的氣氛。只有兩個粉絲在悄悄議論果果昨晚的搭配，裙子好看，淡黃色的。端莊又性感，冷艷又溫馨，氣質高度吻合。果果笑笑，沒有說話。每當聽到有粉絲夸獎她，她總是偷偷樂一下。這種含蓄，她覺得比較合適。

時間到了，正要開播，手機卻響了。

電話是閨蜜打來的，這個時間點找她，肯定有什么急事。

閨蜜是好閨蜜，她是主播界的奇才。

閨蜜入行早，在果果對這個行業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她就已經是當紅流量了。那段時間，網上總流傳一些火熱的視頻。某個下雨或下雪的夜晚，大雨傾盆或雪花飛舞，馬路上車跡稀少，行人不見。但在路邊燈光下，還孤零零站著一位買菜的老太太。她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渾身都濕透了，而腳頭邊兩籃子青菜還是滿滿的，看樣子還沒開張。她抬頭望天，又看看四周，像要離開卻又不舍。這時，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從哪里跑了過來。她二話不說，彎腰把因為生活所逼，出門也不看天氣的老太太兩籃子蔬菜全買下了，還多給了老人家幾百塊錢，把手中的雨傘也給了她，而自己卻一頭扎進滂沱大雨，或是鵝掌般大的雪片當中；某個驕陽似火，烈日當空的晌午，一位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老大爺，拉著一輛滿載廢品的破舊板車。他一邊用黑黑的毛巾擦拭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艱難地纖夫般地一步一步拖行。突然之間，老大爺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不由得向后一望，發現車尾有一位小姑娘，正弓著身子使勁幫他推車。老大爺笑了，小姑娘也笑了；某個清晨，天剛剛放亮，一家店鋪老板打開門，發現門口蜷縮著一個臟兮兮的乞丐。老板轉身進屋，拿了一根棍子出來，正要上前驅攆。這時，一位小姑娘又出現了。她幾步上前，先是奪走了老板手上的棍子，然后指著老板的鼻子尖，大聲斥責了起來。挨了一頓臭罵，老板仿佛也受到了教育，非常羞愧地進屋面壁思過去了。女孩子俯下身去，把手上熱氣騰騰的包子和一杯豆漿給了乞丐。乞丐伸出顫微的雙手，無聲地望了女孩子一眼，接過去大口大口吃了起來……那段時間，這些活生生的視頻就像沒有預警的臺風一樣，動輒在各大網絡平臺上橫掃一陣。如此艱難的人生瞬間，總被一位美麗而又善良的女孩子準確地捕捉到。她既是幫助者，也是記錄者。因此許多人深受感動，流淚滿面，嚎啕大哭。還有人在動情之余，無不清醒地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人間溫暖呀，愛和善良的無縫對接。女孩子就是天使，天使張著翅膀，不遠萬里飛到了人間。我們要好好愛護她，收留她，起碼也要讓她成為“最美女主播”才對。于是，既沒有什么儀式，就連投票的程序也省略了，粉絲們紛紛自發組織起來，對女孩子進行了加冕。可就在這時，女孩子卻一聲不響突然消失了。

山是大山，蔥郁青翠，風景秀麗。一個穿著時髦長相甜美的漂亮女孩子，正指著身后的一片樹林大聲說：“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整片山林也是你的。”炊煙裊裊，小小村莊，一個女孩子站在水塘邊：“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二十畝魚塘也是你的。”一間高大的鐵架棚，地上密密麻麻的花毛雞，公的母的還有小雞仔。有的在啄食，有的在求偶，有的東張西望，一個女孩子站在圍欄邊：“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個養雞場也是你的。”夕陽如醉，山腳小路上，一隊牛羊緩緩而行。一個女孩子坐在一條老牛背上，老牛乖乖馱著她：“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五十頭牛一百頭羊全都是你！”

一時間，這個女孩子成了一些人手中的活寶，網上網下一片沸騰。有些工廠里的打工仔開始辭工，有些建筑隊扛水泥的小伙子找不見人，還有一些感情不好的男人正忙著離婚，快要破產的小老板抓緊破產，就連平素游手好閑的老光棍，仿佛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現在想想，如果閨蜜當初沒有從大山里面跑出來，后面的事情該怎樣發展呢？不過閨蜜向來都是不安分的，她是一個機靈鬼。這次出山后的有一天，她突然又發奇想，要單手連劈一百口沙磚和兩百只啤酒瓶子。因為作了預告，直播一開始就上了熱門。這根本連鬼都不相信的事情，而直播間卻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閨蜜一掌一塊，手起磚斷。身材嬌小的她儼然一位大力士，或是修得了千年的武功秘籍。但是表演還沒進行到一半，就有人眼尖，發現這些磚塊本來就是斷開的，只不過重新粘合了。可是這項工作做得又不夠細致，粘合不嚴密，表面上看還有裂縫。接下來，又有人發現，這個女孩子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有人干脆指了出來，說她就是前些時大家都在四處尋找的，那個幫助孤寡老人的“最美女主播”。還有人說是大山里招親的女孩子。也有人合二為一，只是不夠肯定，有些模棱兩可，好像是，也好像不是。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這次直播翻車后，閨蜜又消失了一陣子。

少同學第一次走進閨蜜的直播間，她正在高速路上。一輛妖艷的紅色小跑車，既招人顯眼，而又緩緩地行駛著。好像在大肆張揚個性的同時，禮節性地保持著低調。車篷敞開著，閨蜜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時而扶一下鼻梁上的太陽鏡，時而捋一下腮邊的頭發。汪峰此時應該喝了一點酒，一路沙啞地唱著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啊！這時，少同學來了，一進來就喊小姐姐，仙女姐姐，你要去哪里呀？閨蜜掃了一眼，沒理他。幼稚，不合胃口。少同學立馬刷了一個嘉年華，又喊小姐姐，仙女姐姐，你去哪里呀？每天來直播間的人熙熙攘攘，沒事喜歡刷禮物的，砸錢找存在感的，寧可自己吃方便面也要舍命捧主播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大有人在。但一出手就是嘉年華的，還真不多見。閨蜜立馬報以微笑，說感謝少同學大哥送的嘉年華，大哥你最棒！少同學說我不是大哥，你沒見我的名字叫少同學嗎？閨蜜說你叫少同學莫非你是一個學生？少同學說是呀，我就是一個學生。閨蜜說你一個學生跑來干什么？趕快寫作業去！少同學說我不寫作業，我要跟你飛，小姐姐你帶我飛好不好？閨蜜說飛什么飛？往哪里飛？想飛長大再飛。少同學說我不，我現在就要飛，小姐姐我再給你刷嘉年華，你快帶我飛！

少同學最終能成為榜一，是閨蜜萬萬沒有想到的。現在的孩子怎么了？這么有錢這么豪橫嗎？家里人知道嗎？管他呢，轉念又想，什么學生不學生，也許根本就是一個無聊的大爺大叔，或是坐擁金山銀礦卻又習慣揮霍無度的敗家玩意兒。網絡上的身份又有幾個是真實的呢？就算線上天天跟你視頻過的小美女，線下指不定就是一條摳腳大漢。這種事情多的去了，出門左拐胡同里扎堆呢。那么好吧，喜歡玩是吧，喜歡飛是吧，姑奶奶就陪你玩帶你飛。這天，少同學又來到直播間，閨蜜對他說小弟弟你想飛呀？少同學說想呀太想了，小姐姐你要帶我飛嗎？閨蜜說要呀，本小姐姐最喜歡帶別人飛了。少同學說小姐姐那你快點，啥時候帶我飛？閨蜜說小弟弟你先別急，在帶你飛之前，咱倆玩個游戲行不行？少同學說行十分行，小姐姐你想玩什么游戲？閨蜜說咱倆以十天為限，如果你一直能守住榜一的話，姐姐就帶你飛！少同學說好呀這個沒問題，但是小姐姐你說話可算數？閨蜜說你一個小屁孩子姐姐能騙你？到時候你想怎么飛就怎么飛，要往哪飛就往哪飛！

接下來九天，一直沒有出現任何意外，順利的少同學根本壓不住自己的心情，時不時跑進來丟下一輛豪車或兩艘火箭啥的，稍稍穩固一下地位，他說。洋洋得意加上傲慢，這分明是向所有人拋下了挑戰書。但是，人類從來不缺的就是斗志，而顛覆性的結果也往往只有在最后關頭才會出現。神秘的大哥突然從遠方而來，邁著獨霸天下的步伐帶著呼呼發吼的殺氣。他豪爽大方，一出手就震撼全場，讓所有人口瞪目呆。緊接著三下五除二干凈利索，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少同學給打趴下了。正當直播間一片靜默，風云突變的場面像極了一部大片，大家都還在腦子進行回放。這時，強悍的少同學坐不住了，他滿血復活，奮起直追。一時間，刀光劍影，眼花繚亂。兩人越戰越勇，不共戴天，寸土不讓，飛沙走石地又激烈交戰了三百回合。可是，無奈最終時間有限，少同學只好丟盔棄甲，俯首稱臣。但在認輸的同時，卻又人死心不甘，主動說這次不算，再來一次。閨蜜隔著屏幕釋放憐惜，說不要吧小弟弟，再輸了姐姐會心疼你的。少同學則堅持說再來一次，不會輸！

再來一次，又如出一轍。

“打不死的小強。”果果說。

“今晚你上。”閨蜜說。

“我不上，”果果說，“一個小屁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你只湊份子，坐等分成。”閨蜜說。

“沒看新聞呀？”果果說，“前幾天有一個高中生跳樓自殺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高中生？”閨蜜說，“就算是高中生也是不欠網貸的高中生。人家錢多的讓你懷疑全世界，指不定他家就是放貸的。”

“你就不能換個人坑嗎？”果果說，“老逮著一個老實人欺負有什么意思？”

“你少啰嗦！”閨蜜說，“到底上不上？”

二

比平常晚了半個小時，今晚直播間有點冷清。大爺沒來，榜一大哥也沒來，倒是來了幾個黑粉。他們一上來二話不說，就對果果評頭論足。衣服太次，地攤貨。下巴太尖，狐貍精。脖子太短，克夫相。果果笑笑，不必少見多怪，網絡上什么人都有，有人喜歡你，肯定也有人討厭你，只有鐵粉沒有黑粉那是閨蜜。閨蜜的直播間戒備森嚴，管理員就有十幾個。但凡發現有誰說一句不動聽的話，那對不起了，大腳伺候。果果的直播間從來不設防，進出隨意言論自由。

果果打開背景音樂，是一首好聽的流行歌曲。至于好聽到什么程度，又說不上來。對于音樂，果果與其他女孩子有些不同，雖然并不是一個十分守舊的人，但卻一如既往，不離不棄地喜歡《牽手》《酒干倘賣無》之類。但這些老歌并不適合直播間，偶爾為之可以。因為直播間的音樂直接影響到進來的群類，尤其沒人的時候。

又等了十多分鐘，幾個黑粉連續發動了幾輪攻勢，見果果始終沒有應戰，讓他們自娛自樂。也許覺得無趣，不多時便都灰溜溜地走了。剩下幾個大概是掛機的，或者是稻草人，都不說話。這樣直到有粉絲進來刷了一包粽子，果果才猛然想起來，原來今天是端午節。

去年端午節，果果認識了榜一大哥。

那會兒剛做直播不久，也沒有什么經驗，不知道如何暖場，沒人的時候果果就一個勁在平臺上瞎逛，想看看別人有什么招數。

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人，臉龐黝黑胡子拉碴，正坐在地上大口吃粽子。身后的水泥攪拌機隆隆作響，高聳的鐵架子腳下有成堆的沙土和磚塊。他的直播間也沒人。這是一個網絡橫行的時代，只要有一部手機，誰都可以當主播。大哥好呀，果果跟他打招呼。他看了一眼，沒吱聲，繼續吃粽子。同是天涯淪落人，果果想誰都不容易，于是隨手也給他刷了一盒粽子。他抬起頭來，手在嘴邊停了，仿佛在確認禮物是否收到，好半天才說出兩個字：“謝謝。”

原本只是一次無意的偶遇，從此他就經常出現在果果直播間里。開始也并不知道他是誰，一進來什么話不說，只是悶著頭刷禮物。他刷得勤，但禮物都不大，只是一些小花兒小星星之類，嘉年華游艇那些估計搬不動。有一天晚上，他一高興，全場霸屏了，刷了一晚上棒棒糖。有人實在看不過眼，就說大哥你累不累？能不能刷點別的？一只水晶鞋也好呀。他說要刷你刷，我就喜歡糖果兒。第二天晚上，又來了，看樣子又高興了，又刷了一晚上泡泡糖。就這樣，后來高興的時候多了，這些糖果兒花朵兒也就堆積如山了，幾個月下來，竟然把所有的人都甩在了身后，豪邁地登上榜一位置。成為榜一后，果果加了他的微信，拉進了粉絲群，這個時候才搞清楚，原來就是那天晚上坐在地上吃粽子的建筑工人大哥。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僅僅一盒虛擬的粽子，人家不僅記住了她，還能找到她，還成為了她的榜一。對此，果果非常感動。感動之余，又想到他的工作性質，掙錢不容易，于是對他說，大哥不要刷了，有空來看看我就好了。說了好幾次，他來照來，禮物也照刷。見不起作用，果果就去找他的直播間，想刷回給他。但發現他已經停播了，好久沒開了。再見面時，果果忍不住了，非常誠懇地對他說，大哥，你真的別再給我刷了。你來了我就高興，一樣陪你聊天。你工作那么辛苦，別把錢花在我身上，對自己好一點兒。再說你就算給我刷再多的禮物，我也給不了你任何回報。

怎么沒有回報呢？大哥說，你給我的回報那是大的去了。就說當初吧，我開直播是跟工友打了賭的。他說我直播沒人看，只要有一個粉絲，就給我一百塊錢。結果開了大半年，他笑話了我大半年。直到你來了，不僅給我刷禮物，還陪我聊天，一直陪到我下班。我開心死了，也算真正當上一回主播了不是？再說到你這兒來，我更開心。只要我一進來，你就發現我，主動跟我打招呼。你管我叫大哥，口口聲聲地，我就這樣有個妹妹了，這回報還算小么？

果果是聊天主播，見誰都聊，逮誰聊誰。

其實，她原本并沒有什么抱負的，只不過誤打誤撞進了這一行，揣著必死無疑的決心，誓要把這趟渾水淌到底而已。現在的人太忙了，忙得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哪還有閑心坐下來跟你瞎掰扯呢？這樣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了她的直播間。

這女人打字飛快，稍不留神就翻過去了，又得重新往回找，才能夠前后連貫起來知道她在說什么。

女人說她有問題，問題可能還不小。她問過醫生，但醫生說她沒問題，結果跟醫生打了一架，醫生還是說沒問題。她哭著問那要怎樣才是問題呢？醫生說問題本身就不是問題。女人就更加相信有問題了，連醫生都不敢說實話，怕是到了晚期。一個在外面散步能把自己弄丟了，坐在公園草地上跟一條流浪狗聊了一晚上的人，怎么會沒有問題呢？女人從此就再不走遠了，免得回不了家還得麻煩警察同志。人家那么忙，為了她這點小事浪費時間不值當。閑不住她就在樓下小區里面四處瞎轉悠，但好幾次半夜卻又被保安當小偷逮住。有次還嚷著要送去派出所，嚇得她再也不敢了。小區逛不了，外面又迷路。后來女人沒招了，不由得想起曾經被自己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百般嘲笑但卻風靡一時的QQ空間。跑上去一看，發現早已時過境遷，繁榮不再，幾乎所有的“菜地”都成了一片荒蕪。但女人卻一陣興奮，忙不停地翻地挖溝耕耘播種，日夜澆水施肥除草驅鳥。在她揮灑一路汗水之下，家家戶戶菜園子煥然一新，碩果累累。女人因此也千倉萬箱，富得流油。于是她去敲各家各戶的門，“我偷你家菜了。”“快來抓我呀！”“怎么不抓我呢？”沒人理，連做“賊”都沒人理，這是什么世道？女人覺得挺沒意思，這才想到現在沒誰“種菜”了，都在刷朋友圈。朋友圈人多，天天都有更新。換了陣地的她見誰都點贊，點一遍又點一遍。有一次，有人說他父親死了，她也點贊，人家立馬把她拉黑了。其他人見她點了又取消，取消了又點，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幾輪下來，誰的朋友圈都是一條小橫杠。

女人的出現增強了果果的信心，她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像她這種一沒才藝，二顏值靠化妝，本著人類最基本的語言功能——雖然跟那些日進斗金的大主播相比，自己算是最不起眼的了。但果果很欣慰，很滿足，眼下也遠遠超出了當初對自己的期望值。而且跟過去相比，生活方式也徹底發生了變化，不再東奔西走，不再為省幾毛錢繞幾站路，也不再煩菜市場討價還價以及各種混雜的腥臭味。現在去都不用去了，一切生活用品都可以網購。這種安逸和舒適，是果果之前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的。

之前租住在城中村，老是和男朋友吵架。那家伙嫌鐵皮屋太破舊，關鍵不隔音，半夜辦點啥事情總像在做賊，小心翼翼生怕隔壁又響起咳嗽聲。不到半年，那家伙終于忍無可忍了，乘一次果果熟睡之后，不聲不響爬起來跑了。跑了跑了，愛哪去哪，果果也懶得去找他。是你的他不走，不是你的拉不回。再說還能怎么著？非得去哭著跪著求他不成？果果才不會那樣做，哼，想得美。

“主播，你發什么呆？”直播間有人飄屏。

走神了，竟然沒有發現陸續進來一些人，果果連忙端正了一下身子，笑著說：“家人們晚上好，歡迎來到心靈直播間，我是你的主播果果……”正要說幾句節日祝福的話，不料閨蜜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閨蜜真急了，要果果趕緊救場。那少同學瘋了，快頂不住了。

“頂不住就不頂唄，”果果說，“帶他飛不就得了。”

“傻不傻？”閨蜜說，“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呀？真相信是高中生了呀？萬一是潛逃的殺人犯呢？販毒的？黑市買賣人體器官的？傳銷分子頭目？小命還要不要了啊？”

“那怎么辦？”果果問。

“趕緊入伙呀！”閨蜜說。

果果為難起來，正猶豫著，發現電腦上有人發視頻連線請求。上前一看，是榜一大哥，她連忙對閨蜜說：“你等一下，我再找你。”

應該是一輛大貨車，大哥坐在車頭里面，旁邊是司機。大貨車行駛在一條野路上，有點搖晃。“你去哪里呀？大哥。”果果問。

“我回家。”大哥說，然后把手機轉向司機，“快看，我妹妹！”

“哈羅，美女！”司機向她打招呼。

“大哥晚上好！端午安康！”

“妹妹，”大哥重新把手機拿回手上，對果果說，“家里有點事兒，我得趕緊回去，到家后再上來看你哈。”

“什么事兒呀？大哥。”果果說，“你們慢點開，多晚我都等你！”

三

閨蜜第三次來電話的時候，大哥已經到家了。此時他正站在一片西瓜地頭邊，拿著一只強光手電筒，四下掃來掃去，“你看呀妹妹，全熟透了，上好的品種啊，眼看都要爛在泥地里了。”

“你別著急，大哥。”果果說，“總會有辦法的。”

“今年太難了，”大哥搖頭，苦著臉，“往年根本不用愁，這個時候早發貨了。也用不著我操心，我媳婦兒全能打理下來。可眼下呢？一個訂單也沒有，幾十畝地呀，咋整呢？”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果果還想安慰他幾句，不料閨蜜使用vip特權沖斷了他們連線。閨蜜在彈框窗上瞪圓著眼睛，兇兇地問：“為什么不接電話？”

“調了靜音，”果果把手機拿起來晃了晃，“沒聽到。”

“趕緊！”閨蜜說。

果果真為難了。閨蜜是多年的閨蜜，從小到大，關系一直很好。而自己當初做主播，也正是聽了她的話。閨蜜不僅給了她勇氣，更加重要的是教會了她如何化妝。果果之前也化妝，但不知道化妝與化妝，原來有那么多不同。而在那段青黃不接，禮物少得可憐的日子里，也是全靠閨蜜救濟。自己能走到今天，如果沒她，還真不行。再不答應，好像確實有點說不過去。而忘恩負義這種事情，果果也做不出來。

“要多少？”果果問。

“起碼二十萬。”閨蜜說。

“好的。”果果沒有猶豫。

給閨蜜轉完賬，果果又想到大哥，于是再次跟他連線。

大哥已經從西瓜地里回家了，一家人都還沒睡，全坐在客廳里。大哥首先把手機遞給了他娘，“快看，你干閨女！”

“大娘好！”果果喊。

“哎喲喲，”大娘笑呵呵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這是哪路神仙照顧我呀，送來這么俊的大閨女！”

“能做您閨女是我的福氣，”果果說，“以后我會來看您。”

“來來，一定要來。”大娘說，“我給你做好吃的，榨西瓜汁你喝！”

跟大娘聊過了，接下來是大爺、嫂子、小侄子，一家人全都見著了。嫂子還特意感謝了果果，長的這么好看，還不嫌棄鄉下人。老公在城里坐公交車都不敢占座位，果果還認他做干哥哥，如此好心腸的姑娘，怕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了。果果很開心，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十分幸福和睦的家庭，洋溢著一片熱情和友善。

視頻結束后，閨蜜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

“那人是真有病吧？”果果說，“干嘛非得當你的榜一呢？”

“要跟我飛呀。”閨蜜說。

“飛什么飛？還能上天不成？”果果說。

“真想上天那還不簡單？”閨蜜說，“此處有詐！”

“來者不善。”果果說，又想了想，“我去看看。”

閨蜜的直播間已經爆棚了，顯示人數好幾萬。此時少同學處在榜一位置上，他正在飄屏：“還有誰？”而眾粉絲則整整齊齊保持著隊形：“打他！”

“不好意思啊寶寶們，晚上湯喝多了。”閨蜜探出頭來，還特意做了個害羞狀，接著又故作驚訝，“哇塞弟弟，我就上了一趟廁所，你又把浩哥壓下去了？浩哥加油，還有時間！愛你們喲，么么噠！”

浩哥沒動靜，少同學持續飄屏。粉絲的隊形一時亂了：

“慫了？”

“不會的，浩哥超級無敵，必須定斬不饒。”

“浩哥快出來！強烈呼叫浩哥！”

“小姐姐，小姐姐，”少同學在呼喚，“你說話可算數？”

“當然啦，”閨蜜說，“哪能不算數呢？肯定算數。”

“從此我們浪跡天涯？”

“好吶，風雨同舟。”

“隱居山林？”

“嗯哪，你耕田來我織布。”

“什么都隨我？”

“隨你，你想怎樣就怎樣。”

“還有誰？還有誰？還有誰？還有誰……”少同學狂飄。

“打他！”果果給閨蜜發了一條信息，隨即打開了手機銀行。

一隊飛機，大概十幾架，正從屏幕的左上角由遠而近，款款而來。與此同時，榜一榜二的位置也隨之發生變化。

“出來了，出來了，浩哥出來了！”直播間頓時一陣狂歡。

一支海洋艦隊，浩浩蕩蕩緊跟其后。

“超了！他又超了！”

“趕緊！趕緊！”

“打他！”

“打他！”

接下來你追我趕，精彩不斷。說實在的，這種場面果果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直播間一直都很平靜，從來沒有誰對榜一大哥表示不滿。當然，自己也從未發動或組織過任何戰爭。

一個勢在必得，一個當仁不讓。少同學在激烈交戰的同時，還不斷飄屏，言語上對浩哥進行盡情地挑釁。這在氣勢上似乎壓過了浩哥，也無疑增加了場面上的看點。粉絲的隊形時爾整齊時爾凌亂，表情包胡亂飛舞。

少同學發言極快，前面還沒看完，緊跟著又出現一排。本來屏幕上就足夠讓人眼花繚亂了，加上這一串串極具天賦的攻擊性妙語，更加讓人目不暇接。果果有些發呆，這種神奇的打字速度似曾相識，她不由得想起一個人來。

那段時間，女人成了果果直播間的常客。

女人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老公。果果之前把她想成孤身一人，這種猜測是不對的，也是不負責任的。女人的孩子在國外讀書，隔著半個地球，一年到頭難得見上一面。老公倒是在身邊，天天在眼前晃呀晃的。但是形同虛設，有與沒有一個樣。夫妻之間已經好多年不怎么說話了，吃飯睡覺全靠自覺，了不起打個手勢。如果誰沒事突然開口說了句什么，彼此都會嚇一跳。就算偶爾例行“公事”，也是“AA制”的。有一次，男人在上面忙活，女人卻歪頭偷偷看手機。其實他已經習慣了做這事時她的心不在焉，以前還經常打哈欠。可是這次實在太過分了，女人千不該萬不該，看手機上的段子竟然笑出聲來。男人徹底廢了，從此再也沒上來過。

真不是故意的，女人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把日子過成這樣。他們曾經相愛過，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所以不是強扭的瓜，更不是包辦的婚姻。婚后彼此守著規矩，誰也沒有出軌。老公過早禿頂，油肚，沒幾個女人會看上。自己跟別的男人握手時臉都會紅，心還會亂跳，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真不知道只有他們這樣，還是所有人都這樣。到底為什么會這樣呢？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女人總是發出這樣深刻的靈魂拷問。有一天，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買了一副望遠鏡。于是一到天黑，就駐守在窗前。那些亮著燈的，敞開窗戶的，都是她窺探的目標。因此那一陣子她神經不太正常，時爾大笑，時爾嘆息，有兩次還發出怪異的尖叫聲，把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老公嚇個半死。但是過不久，她就把望遠鏡給扔了，連窗簾也不敢再拉開了。因為她發現，同樣有人用同樣的方式在做著同樣的事情！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但是女人最后一次出現，卻完全是另一副樣子。

那天晚上，果果正要下播，已經跟粉絲道過晚安了。在女人進來之前，果果回答了粉絲各種各樣稀奇古怪刁難的問題。盤古開天辟地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當神仙要考執照嗎？孫悟空的爸爸是誰？豬八戒的媽媽是誰？千里眼戴眼鏡嗎？寶蓮燈的燈泡是幾瓦的？雷公的錘子多少伏電？赤腳大仙經常去做足療嗎？七仙女下次什么時候下來洗澡？孟婆湯辣嗎？奈何橋上可以釣魚嗎？過奈何橋收費嗎？閻王和孟婆同時掉進水里該先救誰？進群要戴口罩嗎？進群要掃健康碼嗎？進群需要出示核酸檢測報告嗎？進群送房子嗎？騎摩托車可以進群嗎？進群是走著進去還是抬進去的？粉絲群里有五險一金拿嗎？粉絲群里有老婆發嗎？

粉絲們經常這樣跟果果鬧開心，果果也樂意他們鬧，有時還故意鉆他們設好的圈套，從而達到更加良好的互動效果。這天晚上看到女人進來了，果果只好留下來。不料一聊就沒完沒了，差一點兒與早晨打了個照面。

女人告訴果果這段時間干嘛去了，捧了一名男主播，是一個健身教練。可是現實中交往了兩周，就一腳把人家給踹了。果果耐心聽她講關于出軌的故事，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所以既興奮又激動。健身教練是一位小伙子，年齡比女人小兩輪。他一邊教別人健身，一邊開直播。他的學員大部分是一些妙齡女郎，在他的指導下如何保持或鍛煉出美好身材。剛開始時女人對自己并不自信，五十歲人了，徐娘半老。但教練強壯的體魄和帥氣的面孔無不吸引著她，讓她無法自拔地在他直播間里流連忘返。

因為出手大方，女人一出現就引起了教練的注意。他似乎敏銳地捕捉到了女人釋放出來的某種信息，所以常常不顧學員們的反對，把她們扔在一邊停下來陪女人聊天。女人開心極了，不再顧忌層面上的問題，后來在教練的強烈要求下，他們終于見了面。

現實中的教練并沒有那么帥，身體強壯程度似乎也要打折扣。但這已經不重要了，畢竟經歷了一個多月的心靈交集，他們深深感受了到了彼此的召喚。那么熱烈，那么真實。再說了，愛情這玩意兒，也從來與年齡無關不是？所以女人大膽卸下矜持，徹底釋放了自己。見面之后，女人動情不已，仿佛又回到了早已逝去的青春歲月。

然而事情并沒有朝女人所期望的方向發展，等到第三次時，教練就開始找借口不愿出來了。而且女人還明顯地感覺到，自從線上走到了線下，教練的態度就發生了改變。不再和顏悅色，輕聲細語。也不再眼里只有她而不顧學員們的聲聲抗議。這算什么？見光死嗎？女人非常沮喪，但沒有憤怒。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面容蒼老，乳房坍塌，下身松弛。青春雖然美好，但一去不復返了。

女人想當機立斷，不再糾纏下去。但有些東西就像毒品呀，一旦沾上就很難戒掉。女人只好故伎重演，飛機大炮走起來。看在這些價值不菲的禮物份上，教練又出來跟她見了兩次。但每次從頭到尾，勉強敷衍得讓女人落淚，傷心不已。

那晚女人還說了很多，但從這次以后，她就再也沒來過了。只是偶爾會打一個電話，或是發一條信息，說現在很忙，有空就上來看她。忙就好，果果想，真正忙起來就不會孤獨了。人的很多病，都是因為閑出來的。

此時，浩哥和少同學仍然在你死我活的搏斗當中，直播間的人數也一路飆升。今天晚上粉絲們大飽眼福，已經無法用語音來形容眼前的情景了，只是不管誰上誰下，都統一保持著隊形：“打他！”

果果自己沒辦法開播了，她得看著閨蜜。盡管無論如何，她都是坐享其成，該有的份額應該會超出這一年多來的總和吧？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有種隱隱的，莫名其妙的擔憂。她覺得這事兒不對，好像有問題。但到底哪里不對，具體又有什么問題，卻說不上來。正在混沌當中，手機響了，一看吃了一驚。

四

電話是陪護大姐打來的，說大爺要果果馬上去醫院一趟。

在果果粉絲團里頭，年齡最大的是大爺。大爺已經八十多歲了，眼下正在醫院里住院。

大爺當初是怎么來到直播間的，已經不記得了。現實中大爺有一兒一女，兒女們都非常優秀，也很孝順。這次住院，不僅給他買了部智能手機，還請了陪護。陪護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她教會了大爺用手機上網。而平常跟大爺聊天，也并不費勁。他打字慢，時間也有規律，每晚十二點就準時下線了。與其說是聊天，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句話——昨晚睡得好，沒有做夢；早晨稀飯不錯，但咸菜太硬，咬不動；上午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又看到那老太太了，還是抱著她的狗；下午醫生來量血壓了，正常。盡管屏幕上文字是滾動的，有時候人多了還很快。但只要是大爺發言，果果就能準確地捕捉到——睡得好精神好，說明爺爺身體越來越好了呀；咸菜咬不動跟護士提要求，明天讓廚房換菜；那老太太人不錯呀，主動跟她聊聊呀爺爺，別見氣，傷身體；血壓正常太好了，繼續保持，加油爺爺！

大爺不僅年齡最大，同時還是一位熱心的積極分子。每晚果果準八點開播，大爺總是數秒式地跑出來，在群里發“大家開會了”的表情。大家看到了，就說老村長出來敲鑼了。果果也很開心：“來啦來啦，開會啰開會啰，爺爺想我咯。”

其實早在今天晚上之前，果果跟大爺是見過一次面的。那次也是陪護大姐打電話過來說，大爺想見見她，問她可不可以。果果說沒問題，當即就答應了，并且第二天特意趕了個早，下午三四點就起床了。

那是做主播以來，第一次跟粉絲見面。這一年多從頭到尾，要求見面的粉絲實在太多了，絡繹不絕，不計其數。有請她吃飯的，有約她一起看電影的，還有更離譜的，說第一次看她直播就愛上她了，從此魂牽夢繞，情難自控，每到深夜人靜的時候總是偷偷地哭泣，再不相見恐怕就要醉死街頭了。果果害怕極了，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等待遇，沒有一個男孩子主動向她表白過。這么多年來，回望自己的愛情之路，充滿了太多的艱辛和屈辱。雖然自己很努力，很主動，但是到頭來能夠勉強過一下手的，也就那么幾個被人丟棄在半路上似乎再無人問津的倒霉貨。有時候，果果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長相雖然不太出眾，但普通級別應該沒問題吧？而且性格溫柔，吃苦耐勞，還不挑食。男孩子們的眼光呢？都往哪兒瞅了？有一次，她問城中村逃跑的那家伙，說看上我什么了？怎么讓我撿到了呢？你他媽一個男的自己不主動，怎好意思等著我彎腰？不料那家伙說，想多了，誰等著你彎腰了？你只是叫我去吃你做的飯，并沒有要我做你的男朋友。果果說那你吃完飯怎么不走？還把人家按在床上！那家伙說這怪我嗎？誰叫你把領口開那么低？果果說那怪我了？你占了便宜還喊冤。那家伙說當然怪你了，我就是被你拐上手的！看那樣子，還真的很委屈似的。果果氣得不行，當時就想一腳給踹了。可是真要踹了，她又舍不得。那家伙太可愛了，臉白白凈凈，還戴一副眼鏡，好像很有文化似的。盡管到現在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有沒有文化，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自己喜歡就行了。原本想騙過來吃一頓飯，然后裸個婚，再一起奮斗幾年，生倆娃啥的。誰會料到那么不經事，幾聲咳嗽就給嚇跑了，什么人嘛！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原本這么一個平凡的果果，自從改行當主播了，一切南轅北轍，形勢扭轉得也太快了。稍不留神就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眾星捧月。果果一面有些竊喜，不竊喜是不真實的。另一面又很緊張，問閨蜜怎么辦？會不會真有人為了她而殉情？那樣多不好呀，多恐怖，她會感到良心不安的。但閨蜜說想啥呢，直播間只要是個女的，就有人說喜歡，門口就排上幾公里長的隊伍，你見的過來嗎？也是呀——果果轉念又想，他們可能是被濾鏡給蒙騙了，再說動不動把生死掛在嘴邊上的人，她也沒興趣。還是自己的小白臉好，文質彬彬的，說話聲音特別磁性，好聽極了。當然，他也是有缺點的，他的缺點就是太不夠意思，一溜煙跑得無蹤無影。而且都這么久了，連電話也不來一個。真是負心漢！渣男！不要臉！果果一想他就氣憤，一氣憤就罵。

想起來，上次跟大爺見面非常順利。大爺的樣子也跟想象中差不多，一頭白發，慈眉善目，穿著干凈整潔。一見面就拉著果果的手說，“來了，來了。”

“爺爺好，”果果說，“我應該早點來看您。”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大爺歡喜地拍著她的手背說。

大爺住著高級單獨病房，寬敞明亮，有臥室有會客廳。陪護大姐身材高挑，氣質不凡，看樣子并不像專職做保姆的人，倒像是一名訓練有素的公司高管。那天，果果陪大爺說了一會兒話，然后共進晚餐。大爺帶她去了醫院的小食堂，開始人并不多，大爺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門口等。當看到有一位老太太進來了，才領著果果走過去，一聲不響坐在她旁邊。

老太太朝果果看了一眼，扭過頭去說：“我孫子昨天也來看過我。”

“你孫子沒有我孫女兒漂亮！”大爺說。

果果忍不住嗆飯。

那天從醫院里剛出來，果果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一個男人聲稱是大爺的兒子。大爺兒子在電話里直言不諱地說，希望果果以后不要再去打擾他父親了。年輕人要講點良心，就算做主播也要有職業道德，不能童叟不忌。他父親就是一個病人，沒有多少錢。看在一個風燭殘年時日無多的老頭子份上，求放過。果果一聽眼淚都要出來了，但還是忍住說：“大爺告訴我了，你最近很忙，工廠產品銷不出去，整天為這事兒發愁，他理解你。”

“不要再去了！”男人沒聽完，就憤憤把電話掛了。

盡管他兒子早有提醒，但現在既然是大爺主動要求，果果也顧不上了，連忙從閨蜜直播間退出來，匆匆出了門。

來到醫院，徑直上樓，來到大爺的病房前，見陪護大姐等在房門口。“大爺走了。”她說。

果果呆了。

陪護大姐把一部手機放在果果手上，對她說：“大爺讓我交給你，留個念想。”陪護大姐說完轉身離開了，走兩步又回過頭來說：“大爺說了，算是給你刷了一份禮物。”

是一部高檔手機，太貴重了，不能要。果果愣過神來，想把手機還給陪護大姐，但人已經不見了。果果翻開通話記錄，想給她打電話。排在最上面是自己的名字，緊挨著的名字旁邊有一個括弧，括弧里面有“女兒”二字。她想打過去，但看號碼時愣了愣。再仔細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果果一頭從醫院里沖出來，太恐怖了，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這到底是個什么情況？醫院對面有一個廣場，果果跑過去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心還在砰砰亂跳。她緩了緩，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然后又想，要不要給大爺女兒打個電話呢？順便也好驗證一下呀。可是剛一抬頭，卻發現閨蜜滿頭大汗從另一方向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對著手機說：“好了弟弟，已經夠了，姐姐歇一會兒。”

“哎！”果果喊她。

“什么情況？”閨蜜問。

“問你呢。”果果說。

“輸了。”閨蜜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勁喘著粗氣說。

“輸了？這個，也太厲害了吧？”果果說。

“小兔崽子要我跑三公里，慶祝他榮登榜一。”閨蜜說。

“三公里？你也跑？”果果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跑？”閨蜜稍稍平息了下來，剜了她一眼說，“這可是個大金主，只要跑不斷腿，三百公里也跑，后面的活兒大著呢。媽的，累死我了！”

“真服你了。”果果說，“讀書的時候體育課從來不及格。”

“你怎么也在這里？”閨蜜這才發現她似的，眉心皺了皺又問道，“什么情況？”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況，”果果說，“這世界太奇怪了。”

“哪奇怪了？”閨蜜問。

“哪都奇怪。”果果答。

“是你自己奇怪了。”閨蜜又翻了她一眼。

正說著，閨蜜手機來了一條信息：“怎么關直播了？”

閨蜜連忙爬起來，上線，“寶寶們，我又回來了。沒關直播，剛才信號不好，掉了。這一趟真爽呀，弟弟你真會照顧姐姐，知道姐姐喜歡夜跑。什么？你說什么？又要在廣場上跑十圈？你說話算不算數呀？咋又多十圈了呢？你這樣出爾反爾怎么做朋友呀？誰帶你飛呀？什么？十架飛機？這可是你說的啊！我跑！”

閨蜜說罷立馬順著廣場又跑起來。頭頂上的燈光有些刺眼，果果找了一個比較暗點的地方，也上線。

閨蜜直播間的人數比之前還多，今天晚上實在太刺激了，開始是榜首大戰，現在是主播發瘋。這玩兒的，看個直播還分上半場下半場，狂歡之夜的節奏。

“跑啊跑啊，快點跑啊！”

“主播，你屁股好圓呀，身材好棒呀！”

“主播，回家換泳裝！”

“兄弟們，禮物走一走，紅心點一點！”

也有人表示擔憂：

“這么跑會死人的。”

“不死也殘了。”

“小姐姐，小姐姐。”少同學在飄屏，“再反著十圈！”

“你有病吧！”閨蜜弓著腰，已經快說不出話了，“不帶這樣折騰姐姐的。”

“十個嘉年華！”

真不知道閨蜜是怎么堅持下來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說什么果果也不會相信。正反各十圈之后，她終于躺在地上支不起來了。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小姐姐，小姐姐。”少同學又在飄屏。

閨蜜沒應聲，胸腹一起一伏。

“出汗了沒有？”少同學問。

“全身……早……濕透了。”休息一會兒后，閨蜜有氣無力地說。

“臉上還有妝嗎？”少同學問。

“早……沒了。”

“不會吧？沒妝還這么好看。”少同學說。

“我靠！”閨蜜嘭地一聲翻身而起，指著手機怒氣沖沖地說：“你是懷疑老娘長得難看是吧？”但剛一說完，又倒下了。

五

第二天中午醒來，閨蜜仍然躺在客廳沙發上。昨晚果果把她扛回自己的住處，她整個人都散了架，立不起來了。果果只得又出去買了一瓶云南白藥氣霧劑，給她全身噴一遍，揉一揉。勉強能動了，她又爬起來找人。

但是少同學突然之間消失了。

直播間沒人，后來閨蜜也發了好幾條信息，都沒回。少同學從來不跟閨蜜語音的，說是為了保持神秘感。閨蜜忍不住主動跟她鏈接，像往常一樣，一通就按掉了。這真是見鬼了。

此時閨蜜也醒了，又開始哼哼唧唧。果果只得幫她脫去睡衣，重新給她全身噴一遍，之后又按摩了好一陣子，才能勉強讓她坐起來。“手法不錯，”閨蜜夸她說，“可以去按摩院拿牌了。”

“自我作踐。”果果說，“看你這水靈身材，細皮嫩肉的，我心都癢癢，糟踐了多可惜。”

“那就是一傻子，”閨蜜說，“只要稍稍配合一下，他就神魂顛倒，分不清東西南北。全身的毛都能拔光了，一根不留。”

“沒那么簡單。”果果又想起昨晚醫院的事。

“也是怪了，”閨蜜說著皺起了眉頭，又檢查了一遍手機，“你說咋就突然不見了呢？真跳樓了？”

“他家不是放貸的嗎？”果果說，“跳就跳了吧，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人來著。”

“不行，不能讓他跳了，我得找到他。把姑奶奶折騰成這樣子，想一走了之？沒門！”閨蜜說。

果果沒理她，拿起了手機。

大哥仍然坐在西瓜地頭邊，憂愁滿面。大爺大娘嫂子小侄子也都在，全望著地里發呆。“馬上雨季到了，”大哥說，“收不起來全淹了。”

他的直播間一如既往空無一人，大哥喋喋不休自言自語。果果看著心酸，正要跟他打招呼，閨蜜偏過頭來脧了一眼，“切”了一聲說：“叫苦有什么用？叫賣呀！”

“什么叫賣？”果果問。

“你今天第一天開直播？”閨蜜瞪了她一眼。

“對了，”果果靈機一動說，“趕緊幫幫手呀！”

“幫誰？”閨蜜指了指手機問，“他？”

“對，”果果點點頭說，“他是我榜一。”

閨蜜又看看她，突然笑了，“這就對了，也只有他才配得上當你的大哥。”

果果知道她什么意思，沒理會，說：“你以前不也直播帶過貨嗎？不也賣過土特產啥的？你本領多大呀，一夜之間就把一個村莊的獼猴桃全賣出去了，還收了好幾大捆來年訂單。還有，你認識那么多大咖主播，假如你們能夠聯合起來，搞一個直播帶貨會，那不就把我大哥的問題解決了？”果果越說越興奮，臉頰脹得通紅。

閨蜜盯著她，不認識似的盯了半天，然后問道：“你知道主播最不缺的是什么嗎？”

果果搖搖頭，“是什么？”

“大哥。”閨蜜說，“鐵打的直播間，流水的大哥。”

“可我只有一個大哥。”果果說。

“如果受人一點恩惠，就要想著去報答，那你五馬分尸都不夠。”閨蜜說。

“大哥他們太不容易了，”果果說，“年初鬧病毒，幾個月下不了地，總算搶種了，現在收成了，卻又賣不出去了。”

“誰容易了？”閨蜜說，“你看我大哥，屁股還沒坐熱呢，他又跑了。”

“你別瞧不起我，”果果說，“你那算什么大哥？完全就是殺豬。”

“對呀，”閨蜜點點頭說，“就是殺豬呀，不宰大哥宰誰？”

“昨晚已經可以了，差不多得了。”果果說。

“傻啊你！”閨蜜又橫她，“這是什么機會？千載難逢，百年不遇，可遇不可求。老天爺大大方方照顧你了，怎么好意思放過？”

“求你了，”果果說，“當一回真正的最美主播不行嗎？”

“有病！”閨蜜丟一句，又低頭忙自己的了。她有十幾個微信群，經常去的是管理群和粉絲群。她先去了管理群，那里面全是她的親信。“哥兒們姐兒們，”她發語音，“有沒有人看見那一頭呀？竄哪去了？”

“沒發現，昨晚到今天都沒出來。”

“怕是哭暈在廁所里了吧？”

“醒過來肯定還得剁手。”

“找，全網找，往死里找，不能讓他溜進別人家院子里去了。”

從管理群出來，閨蜜轉身去了粉絲群，發了一條信息：“弟弟，好弟弟，親愛的弟弟，你在哪里呀？”

“出來出來，新科榜一趕快出來！”粉絲中有人起哄。

“是不是在準備周游世界呀？”

“什么時候歸隱山林呀？”

說啥都有，就是不見少同學出來。

“咋回事呢？”閨蜜自語，一副十分不解的樣子，想了想又單獨給他發信息：“弟弟，帥氣威猛的弟弟，姐姐想你了，你想姐姐沒有呀？出來跟姐姐說說話嘛。”

“算了，可以了。”果果又勸。

“不可以，可以就放生了。”閨蜜說。

“你沒救了。”果果嘟噥一句，繼續刷視頻。今年年歲比較怪，眼下許多地方提前發大水了。街道淹了，有的房屋也倒塌了，解放軍在抗洪救險。

閨蜜不甘心，衣服也顧不上穿，光著身子忙碌著。時不時對著手機語音幾句，時爾編發信息。果果看看時間還早，就對閨蜜說冰箱里有大白菜和紅蘿卜，還有面條，餓了自己動手，不愛吃就點外賣。

“你去哪？”閨蜜問。

“出去轉一下。”果果說。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果果之前是做銷售的，從早到晚滿街跑。推銷過一些洗發水沐浴露牙膏牙刷之類的小玩意兒，還做過半年的房地產“置業顧問”，其實就是站在街邊發傳單。傳單發出去好幾大捆，但一個客戶也沒拉上手，后來人家就把她辭退了。被辭退后日子更加緊巴，連城中村的鐵皮屋也就租不下去了，果果擰著兩只箱子去找閨蜜。原本只想在她那里借宿幾晚，接著再繼續找工作，不料閨蜜幾番鼓動，就讓她改行了。

果果去了農貿市場，來到一個水果攤前，“老板，你家西瓜看樣子不錯哦。”

“那當然，沙甜沙甜的。美女，嘗一塊？”老板拉開了冰柜門。

“不用了，謝謝。”果果擺擺手，“你這是自家地里種的？還是從哪里進貨的？”

“外地運過來的。”老板說。

“那貨源足嗎？”果果問，“要不要再補充一些？”

“貨源不是問題，”老板說，“現在都是網上下單，走物流，送貨上門，又快又省事。”

接連又去了幾家攤位，情況基本一致。果果想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干脆去了水果批發市場。可是批發市場雖然還在，但已經不批發了，同樣變成了銷售市場。

果果坐在路邊，又刷手機。

一個女人，舉著一只大豬腿，“啪”地一下放在面前的案板上，“老鐵們，你們好好看哈！純正山豬，野外放養，好吃又有營養。現在購買半價，一百單，今天只放一百單！多一單你們罵我是豬！趕緊啊，老鐵們，數量有限，時間有限，誰手快誰先得，點擊屏幕右下方鏈接下單！”

一個男人，脖子上掛著一瓶蜂蜜，身后是一片山丘，山丘上有許多蜂箱，還可以看到四處飛舞的蜜蜂。男人在唱歌：“你的眼角流著我的淚，我卻堅守著承諾不肯后退……”

一個女孩子在打醉拳，一招一式，如醉如癡。她的四周堆滿了壇壇罐罐，清一色貼了一張紅紙，每一張紅紙上面都寫著一個“酒”字。女孩子口中念念有詞：“我家老酒，祖傳七代。歷史悠久，芳香四季……”

果果繼續刷。

大哥在地里砸西瓜，掄起鋤頭揮舞著，身后的西瓜已經稀亂一片。

“大哥，你干嗎？”果果喊。

“停下來，大哥住手！”果果飄屏。

大哥不停，他根本沒看手機。果果沒法，只得打電話過去。

“妹妹呀！”大哥說。

“大哥，停下來，不要砸了！”果果喊。

“沒用了，”大哥說，“馬上雨季就要到了，發大水沖走了會給下游添堵的。”

“你先別這樣，快停下來！”果果說，“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想到辦法！”

還沒說完，另一部手機也響了，是閨蜜：“你在哪里？快回來，馬上！”

六

少同學終于出現了，在閨蜜的千呼萬喚之下，帶著一股狂風，又席卷而來。

但同時發生了一件怪事情。當初閨蜜雇用的那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全都不見了。閨蜜發動了管理群所有的人，把菜市場翻了個底兒朝天，又去大街小巷挖地三尺，忙活到天黑全都失望而歸。閨蜜急得跳腳，要果果趕緊回來想想辦法。

“找他們干嗎？”果果問。

“小兔崽子要求的，”閨蜜說，“找出來一個給一百萬。”

“這又是什么操作？”果果嚇一跳，“你們都還沒睡醒吧？”

“還不是沒鬧夠嘛。”閨蜜說。

“別找了，不要找。”果果說。

“為什么？”閨蜜問，“嫌錢少？”

“有意思嗎？沒完沒了的。”果果說。

“有意思啊，太有意思了！”閨蜜說，“你不見又是一場大戲？豈能錯過！”

“瘋了，你們都瘋了，全是瘋子！”果果氣鼓鼓地說。

“發什么火？”閨蜜瞪眼，“出去一趟撞鬼了？”

果果走進臥室，把包甩在床上。她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那幾個老頭兒老太太跟這事有關系嗎？怎么也莫名其妙翻了出來了？這一連串妖風操作，到底啥葫蘆賣啥藥？果果在房中走來走去，把門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最終實在沒忍住，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夠了吧？還玩？”

“怎么知道是我？”

“在我閨蜜直播間我就懷疑了，但是沒有證據，直到下午無意進了你的直播間。怎么，也改行當主播了？”

“當主播好呀，吃飯也香了，睡覺也甜了。從此生活有滋有味，色彩斑斕……”

女人開直播間，是在跟健身教練分手以后。一度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她，似乎冥冥之中又找到了新的靈感。而且從一開始，她就別出心裁，以一個寡婦的身份出現。果然沒有任何意外，這一招特別好使。一時間求認識交往的，送禮物的，還有要給她買房買車的，應有盡有，魚貫而入。因此她的直播間也經常掛在熱門，然而就算隨便發一條短視頻，也會引來一陣圍追堵截，評論區里擠得水泄不通。女人如愿以償，很快就成了網紅。成為網紅的她實施了一次報復行動，一聲令下，眾粉絲一夜之間就把健身教練的直播間給滅了。女人不負苦心，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原來生活真的不只是一口干枯的老井，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籠。它還有光度，有色彩，也足夠讓人著迷如醉如癡，只要勇于開創的話。

“你哪是什么傷心寡婦，分明是一個風情萬種迷倒眾生的女神。”

“只要你敢想，成為什么都可以。”

“一直這樣不挺好嗎？為什么又改變方向了？”

“看似挺好，但是說穿了，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表象，一種虛幻。它不持久，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像層層濾鏡的后面，我還是我，啥也不是。”

“于是你就開始變現了？”

“剛開始呢，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想法，只是為了逗你閨蜜玩玩而已。但她竟然把我當傻子，暗算我，給我下套。”

“那你為什么還要上當？去爭榜一？”

“歪打正著呀，不曾想她一發起挑戰，我直播間就掀起一股新的狂潮，粉絲量一夜猛漲，在我扮演寡婦的基礎之上翻了幾番呀。”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然后你就順勢而為，開始帶貨了？”

“你可以想象，幾輪PK下來，我們家工廠積壓了幾年的產品，全都銷售一空。到現在還供不應求，這不，連夜趕工呢。”

“那恭喜你，你大哥也不用發愁了。但你昨晚不是消失了嗎？怎么今天又跑出來了？而且還要我閨蜜去找那幾個毫不相干的老頭兒老太太，這又是幾個意思？”

“這不能怪我，是她挑起事端的。”

“怎么是她挑起事端了？”

“你是知道我父親的，他是你的粉絲。但你知道我有多愛他嗎？可是昨天晚上，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都是你閨蜜，死纏著我不放，我現在要讓她付出代價！”

“夠了！你在胡說！”

“我哪胡說了？胡說什么了？”

“你查一下手機，看看昨天晚上有多少個未接電話？再看看時間，那會兒你在干嗎？你在讓人家跑馬路，看人家笑話，花錢買開心！現在又反過來怪罪她，到底是誰在糾纏誰？你愛你父親嗎？你一個可以在深更半夜跟流浪狗聊一晚上的人，卻不肯去醫院陪你父親一時半會兒，你也好意思說愛？而現在他老人家走了，你倒大擺靈堂起來了，哭得像一只野貓叫似的，還直播給全世界看！你何來勇氣？何來資格！”

“你……管不著！”

“我是管不著，但是收手吧，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整我閨蜜。你不喜歡她可以拉黑她，永遠不進她的直播間。為什么還要卷土重來？挖一個巨大的坑，她跳下去對你有什么好處？”

“走著瞧！”

放下電話，果果在房中靜坐了好一會兒，才來到客廳。閨蜜正在叫外賣，“要辣的，超級的頂極的無敵變態辣，開天辟地宇宙大爆炸十八代狂人辣！”抬頭看了果果一眼，“你要啥？”

果果搖搖頭，“冰箱里有黃瓜。”

閨蜜沒理她，點完外賣后繼續對管理群發號施令：“一百個不夠兩百，兩百個不夠三百，只要你們有本事，把解放軍哥哥的大部隊開過來也行。總之要多一些人手，寸土寸落，地毯式搜索。一定要把他們給我找出來，統統找出來！”

“姐們兒，”果果挨著她坐下來，直接了當地問道：“你不覺得這個少同學有問題嗎？”

“當然啦，沒問題那才怪呢。”閨蜜頭也不抬地說。

“你不覺得這小兔崽子，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兔崽子？”果果又問。

“當然啦，這樣還是小兔崽子，那不成精了？”閨蜜又說。

“那你還玩？”果果再問。

“為什么不玩？”閨蜜反問。

果果看著她，認真地說：“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圈套？”

“覺得呀，”閨蜜點點頭，“它本身就是一個圈套。”

“既然知道是圈套，那你還找什么？真以為能找到呀？”果果有些生氣。

“不太容易，”閨蜜想了想，搖搖頭說，“肯定被人藏起來了。”

“既然知道被人藏起來了，”果果說，“那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從一開始，人家也在同步直播？”

“這個還用想？”閨蜜擺了一下手說，“明擺的事情。人家花那么大本錢干嗎呢？你以為呀，現在有錢人幾個是真傻？”

“那你什么都知道，到底要干嗎？”果果真生氣了，嘭地一下站起來大聲問道。

閨蜜嚇一跳，定定看了她好幾秒，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你呀，畢竟入行太淺，什么都看不穿。”

“請指點迷津，前輩！”果果說。

閨蜜拉她坐下來，然后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說，“寶兒，有個詞叫什么來著？順竿爬知道不？”

“順什么竿？爬什么爬？”果果氣未消。

“從一開始，”閨蜜說，“我就沒相信他。怎么可能呢？有多少小屁孩有如此來頭？但是看破不說破，他表演什么角色，就好好配合，共同把這臺戲唱下去。一旦說破了，大家都沒得玩了。所以古人教導我們說，凡事難得糊涂，就是這個道理。”

“扯吧，好好的人生哲學，活活被你扯歪了。”果果破涕為笑。

“至于今天晚上這一出，”閨蜜接著說，“開始我還真有點把握不住，摸不清到底哪門路子？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那個拉板車的老大爺，是菜市場看大門的，他家就住在附近。但今天下午我讓人去他家找，他的家人卻否認了，說大爺不是他們家的。我這就納悶了，為什么要撒謊呢？”

“為什么？”果果問。

“受人指使唄。”閨蜜說。

“為什么要指使？”果果接著問。

“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閨蜜說，“首先這個人肯定很了解我，或者看過我以前的視頻。當初就是因為下不了臺，我才跑到大山里面去的。現在又把這件事翻出來，他想干嗎？”

“想干嗎？”果果問。

“目的只有一個，”閨蜜說，“想置我于死地。”

“下如此狠手呀？”果果想了想，“至于嗎？”

閨蜜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問：“你猜猜，這會兒他在干嗎？”

“在干嗎？”果果猜不出來。

“不出意料的話，”閨蜜說，“這會兒他肯定在錄制爺爺奶奶的視頻，讓他們講述當初是怎么被我騙到的。”

“同時讓你狗急跳墻，還以為真有大餡餅等著呢。”果果說。

“也不知道他直播間現在怎樣了？”閨蜜說，“看樣子是要把全網的粉絲都拉過去呢？”

“等真正爆棚了，她再把視頻放出來，到時候你就徹底歇菜，死翹翹了。”果果說。

“而他呢，就搖身一變成為打假英雄了。然后接受萬眾粉絲的敬仰和膜拜，真正當上天王級別的大主播了。”閨蜜說。

“她這叫踩著你的尸體上路。”果果說，“那么你呢？現在豈不是在配合她？這跟幫人販子數錢有什么區別？”果果說。

“我嘛？”閨蜜又笑了，“我就順竿爬。”

“有病吧？”果果橫她，“這種竿也爬？難不成身子骨是鋼筋混凝土做的？”

“放心，”閨蜜笑得更歡了，“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實在想不明白，”果果搖搖頭，“你們是怎么被放出來的？難道精神病院里就沒人管事嗎？”

“你就別管了，”閨蜜說，“好好去替你的大哥操操心吧，人家這會兒可能還在田間地頭發愁呢。”

果果回臥室，邊想，這是干嘛呢？不就是當個主播嗎？倒還成了性命之憂的事情了。

關上房門，在直播臺前坐下來。想開電腦，又沒動。粉絲群里早就有人在問了，今天晚上啥情況？怎么還沒開播？果果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決定不播了，明天要早起，于是向群里發了一條信息：“對不起呀，家人們，主播今天有點不舒服，就不能陪大家聊天了。家人們晚安，愛你們喲！么么噠！”粉絲們都很通情達理，也不勉強，紛紛回應道：沒事的主播身體要緊早點休息。主播是不是生病了呀？主播有沒有去看醫生呀？主播多喝開水。主播好好保護自己出門要戴口罩。果果又謝了他們，然后一頭在床上躺下。

果果并沒有告訴閨蜜少同學是誰，她把握不準閨蜜知道后會是什么后果。她本想給對方再打個電話，勸她停下來，別胡鬧了。大家和平共處，不要彼此傷害。但是，她會聽嗎？反過來說，閨蜜會聽嗎？果果同樣把握不準。

糾結了好久，并無定論。閨蜜還在客廳忙碌著，果果不想出去，也懶得上網，后來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七

第二天被鬧鈴叫醒時，閨蜜已經走了。沒有留言，也不知道她們后來怎樣了？果果想發信息問一下，但又想即便什么結果，閨蜜也會告訴她的，等消息好了。

收拾好行李，拉著箱子出門。

真的好久沒見過了，原來早晨的樣子這么親切，當朝陽貼在臉上，感受一股久違的溫暖，遙遠的記憶仿佛也在開始復蘇。走在街道上，扭頭望去，看見早起的人們三三兩兩，有的開始在公園里鍛煉了。或太極，或漫步；或獨自一人，或相依相伴。在金黃色的人行道上，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甩著小手，一蹦一跳，而他們頭頂上，正是茂盛綻放的早季桂花，洋洋灑灑，隨風飄散。這是一個常年被美艷淪陷的城市。

一陣哀樂聲，一支豪華車隊。領頭一輛車篷敞開著，一個女人穿著孝服，舉著攝像機。果果不由得站住，目送他們遠去。

走進巷子里，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果果在一張小桌子邊坐下來，喊道：“老板，給我來一碗豆漿，兩個包子。”

“好嘞。”

溫度剛剛好，果果喝了一大口。香，真香，多久沒嘗過了？這應該就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吧？

手機響了。

“你咋回事？怎么最近老關機？”

“在……上夜班，你，找我了？”

“還好吧？急死人了都！”

“你……也還好吧？”

放下手機，果果發呆。太突然了吧？這個，你個冤家啊！

果果一笑，追過去一條信息：“我去鄉下了！”剛一抬頭，朝馬路對面看了一眼，發現一波人，同樣拉著行李箱，正朝她走過來。她大喊一聲，頓時就笑得花枝亂顫了。

【作者簡介】 孫劍，深圳市作協會員。在《西部》《長江文藝》《芳草》《特區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出版長篇小說一部。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